第41章
第41章
宋辭哪裏經受過這種場面?
四目相視之際,一顆心頓時被撩撥的慌亂無主,連忙将疊在上面的手移開。
她故作鎮靜地繼續填補磚縫,想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
甚至,她開始暗地裏安慰起自己:沒事的!這沒什麽!他們只是在搭建烤爐,又不是私下做見不得人的事,有點肢體接觸也屬正常,何苦思維那麽狹隘呢?更何況摸手手是電光石火那一瞬間發生的,很快就移開了,應該不會有人過多注意。
宋辭不斷給自己灌輸信心,另一邊心不在焉地捏着泥巴。
殊不知她眼中的“無可避免”,在別人眼裏早已越矩,觸及到了底線。
院裏幾個人以烤爐為中心,呈圓形圍繞成一圈。他們的親睦直直曝露在陽光下,被那股和煦所照耀着,處處盡顯獨屬于年輕人的朝氣與坦蕩。
而屋檐遮擋的陰寒處,一雙冷漠刻薄的三白眼,正滿是怒色地暗中觀望這一切。
老婦是恒寧侯府的下人,也是陸夫人娘家的家生奴。從陸夫人未出閣時跟到入主侯府,近乎小半輩子都侍奉在她左右。
像這種深宅大院的老婦人,最是墨守成規,也最愛搬弄口舌是非。
許多在宋辭眼裏的尋常事,放到她們眼中,便成了千不該萬不該。
比如閨閣姑娘毫不避嫌的與一衆男子共處一堂,還與外男咫尺相對,更別提肢體有所接觸!簡直就是恬不知恥!
不過若這女子出身風塵,本就沒有名節廉恥可言,那就另當別論了。
再或是被養在別苑的侍妾,因地位卑微從而無名無分……落進外人眼裏便也會造成一種,未成婚的姑娘讨好外男的假象。
“哼。”蘭嬷嬷從鼻腔裏擠出一絲不屑,眼皮一抹搭,暗嗤一句:“真掉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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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為了攀附權貴不擇手段的女人,可得讓我家公子離她遠些,莫要沾了邊兒甩不掉才好!”
老婦轉身離去,從始至終那道注視都悄無聲息,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院落的另一邊,宋辭的烤爐搭建的差不多了,邊緣的磚縫被填補的光滑規整,她累得一屁股坐在身後地面上,用沒沾着泥巴的手背上方蹭了蹭發癢的鼻尖,嘆道:“終于好了,累死我了!”
“先別高興的太早,還沒完。”蕭讓塵沒有停下手中動作,還在專注地對烤爐進行完善。
片刻後,大工程宣告收尾,烤爐的模樣終于了然的呈現在了大家眼前。
此刻的烤爐上下兩部分已銜接成一個整體,大致可以理解為,加熱區域和烤制食物的區域。
而他看似高懸于天際不染塵雜,實則并非半點不食人間煙火。
很多貼近百姓生活的常識他都懂得,連宋辭忽略掉的上方要留出位置,将熱氣通導上去,使食物受熱均勻,這他都想到了,屬實令她刮目相看。
于是她突發奇想:“既然密閉空間都做好了,上面也留出了餘地,那可不可以上下生火同時加熱呢?”
蕭讓塵的手當即怔住。
“嗯……講道理,如果你非想那樣,倒也不是不可以。”他無奈:“只是從未有人那樣做過,感覺會很奇怪。”
“不過。”他示意了一下眼前的古怪爐子:“連這麽奇怪的玩意都搞出來了,再奇怪一點也無關緊要。只要你不把宅子點了,不把房子搞塌了,其餘便随你高興吧。”
蕭讓塵對她,真可謂是縱容到了極致。
說搭烤爐,他金尊玉貴的身子便挽起衣袖搬磚和泥,還任她随意提要求。
雖然對這個爐子好用與否,他自己心裏也沒底,總之是運用遍了二十幾年來所有的常識,盡可能的在“現實”和“她的理想”中竭力糅合。
最終,他還是拗不過她,給她改出了上面也能生火的空間。
于是這麽個快要及人高的烤爐,在一衆質疑的目光中,正式完工。
經過改動後,外面看起來串聯成了一個大整體,底端和頂端都能生火加熱,中間是密閉的獨立空間,除了開口處,其餘盡可能用泥巴彌住縫隙,以防走了熱氣,最上方則是排煙的煙囪。
“這……是烤爐?”墨風蹙緊那對濃眉。
他質疑的從來不是自家主子的手藝,而是宋辭刁鑽古怪的要求和想法。
宋辭抱胸站在烤爐前,上下來來回回打量,很是滿意,點頭道:“那當然了!”
她沒自信說這爐子肯定能用,但至少看上去,每個特質都符合标準,很有烤箱的那個味道。
有些時候呢,建造的工藝和技藝并不需要多麽的精巧細密。
所謂的至極至簡,就是在原始程度上滿足所需要求。例如,上下加熱,不通濃煙……只要在中間的區域将食物烤熟,那麽它和烤箱的原理就相差無幾。
宋辭迫不及待的想要試試她的新夥伴,忙不疊地跑去抱了捧柴火,又到膳房取了簡單的食材過來。
她明白凡事都有個相互磨合的過程,尤其是這種憑意念制作出來的玩意。
它尚處在能用和不能用的界限之間,宋辭不敢一上來就信心滿滿地拿它制作菜式。她怕丢了自己的人,更怕折了蕭讓塵的面子。
起初,她只烤蔬果和面團。少量多次的嘗試。
那時圍觀群衆們還蠻好奇的,興致十足的守在一旁看熱鬧。
後來當那烤爐裏幾次三番端出一團團黑焦時,膳房聞風而來的幫廚嘁了一聲走掉,墨風和息竹長嘆,轉身離去……最後就連喬和蕭讓塵也是無奈相視,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
只有宋辭從始至終毫不氣餒,一次又一次的試驗。
因為她知道,這并不是失敗了,反而預示着成功!
這個自制的古怪原始烤箱,居然真的可以用!
判斷的方法很簡單,那就是既然它能烤焦,就證明裏面加熱的溫度是足夠的,只是火候和時間掌握的不好。
所以她漸漸開始少量,多次,短時。
果不其然,等縮短時間減小了火力以後,便再也沒有焦糊的情況發生,甚至有幾次狀态恰到好處,可惜拿來試驗的面團沒有發酵罷了。
坎坎坷坷走出這第一步,累歸累,宋辭癱靠在牆邊算計着時辰和火候,等待食物出爐,心裏卻是高興的。
她知道往後需要面對的困難還有很多,比如原始烤爐不及電烤箱明确的标注溫度,甚至連定時都要自己計算,從頭到腳都麻煩得很。
可身處這個時代,工業的發展是沒有捷徑的。她無法奢求科技一步登天,能超前的擁有并享受後世的快樂,哪怕麻煩一點,她也是願意的。
真正熱衷于一件事的人,比起一無所有,哪怕早知前路崎岖,她也會一往無前的向着熱愛靠近。
宋辭就是有這麽個優點,或許也能算得上是缺點,那就是犟。
但凡認準了的,一門兒心思走到黑,爬也要爬到終點。
小丫頭就那麽一遍遍的不斷嘗試,中途偶爾歇一歇,吃點東西,其餘得了空便去擺弄她的烤箱。
終于,從耀陽初升一直折騰到日暮,黑夜将近,她終于掌握過四五成純熟,滿懷期待地回到了膳房。
過了用飯的時辰,主子們傳過晚飯,若無特殊的備宴吩咐,膳房便會撤了人,只在旁側邊房裏留下一人看守。
尋常府裏是不允許誰肆意拿取膳房食材的,但見到是宋辭,看守隐約聽說過她在府中的地位,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她進出。
旁人擡舉,宋辭也不能不識好歹。
以前她除了給府中烹制三餐,其餘從不踏足膳房。今日也是因為要試驗烤爐掌握火候,迫不得已,不過她已經盡力控制減少浪費了。
眼下好不容易到了關鍵點,能否突破那道微妙,摸清竅門,全都在此一舉,她顧不了太多。
老規矩在系統打開錄制,然後循着在現代時的方法,和面饧面,排擠掉氣孔,反複揉捏成膜……
為了增加成功率,宋辭還特意放了酵母幫助其發酵,最後團成扁圓形,表層沾上芝麻。
整個制作過程,包括烤制過程,她不敢有一絲纰漏,專心致志的對待每一個細節。
将那兩塊面包胚推進爐子裏,生火、根據時間不斷的增添或減少柴火,将火始終壓在恰到好處的程度……
火光在逐漸暗下來的天色裏,尤顯溫暖明亮,就連凜冬的寒意都被驅散了不少。
宋辭拿着根柴棒攪和膛內躍動的火焰,莫名對從前屢見不鮮的面包胚有所期待。
時辰到了,她心裏打着鼓,一點點将封口打開……
用長夾子将裏面的食物取出。
映入眼簾的面包綿軟蓬松,因火候掌握的稍微有點過頭,顏色略顯濃重,并非橙黃而是棕黃。不過在宋辭看來,反倒覺得這樣更漂亮,光是看上去就讓人食欲大增。
她趕緊将剩下一個取出來,心裏長草了似得忙手忙腳撲滅火焰,帶着她的面包腳下生風,一路飛奔。
她要去找給她搭爐子的人!
她已經迫不及待的想知道,他看到這一幕之後會怎麽說。
宋辭兔子似得橫跨過整個院子,在夜幕之下,光影之間穿梭。
轉眼來到蕭讓塵門前,她跑得氣喘籲籲,臉上卻洋溢着喜氣與笑意。
擡起手,剛想叫門……
忽的,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她臉上的笑意凝住,緩緩淡去,舉起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那一刻,與生俱來的現代思維,與身不由己的禮儀舊俗在相互拉扯。
到底是自由開放?還是守節守矩?
是不受束縛永不動搖的現代魂?還是入鄉随俗日漸融為原主的宿命?
從前,宋辭看穿越劇的時候有感而發,堅定的宣稱無論何時何地,只要她的觀念在自保的前提下盡可能端正善良,不管是古代還是未來,是原始封建還是過度放蕩,她永遠只做自己,不會被任何外界事物所動搖。
像那種骨子裏就是現代思維的現代人,怎麽可能到了古代,活着活着,就也成了信奉階級尊卑,信奉逃脫不掉宿命的人呢?
後世努力了千百年,推翻迂腐的階級壓迫,換來的挺直腰杆的人人平等,為何一朝穿越,就又垂頭跪了回去呢?
現如今,輪到了自己身上,她好像突然就理解了。
起初,或許所有人想的都是:我只是演演戲,迎合大衆。畢竟這裏的人都是這樣,我若起異,必定引得群起攻之,見不到明早的太陽。
演着演着,刻意變成了習慣,表層融入了骨子裏。
當社會擁有極強的包容性時,每個人都可以擁有自己的思維,世界由3:2:2:1:1:1構成,那麽所有執着和堅持,都有餘地,也有意義。
然而有一天,來到了一個地方,她是百分之一,是千分之一,是萬分之一……除了她,所有人都站在另一邊。
他們每天都在耳邊說,我這樣是對的,你這樣是錯的,對的,錯的,對的,錯的……
天平極致傾斜,其中一方便會被淹沒,無法保持平衡。
所以此刻站在蕭讓塵的房門前,哪怕她們沒有茍且,清清白白。
宋辭也會不由自主的想,孤男寡女夜深人靜,若傳出去,想來以後的名聲就毀了。
最終,她只好落寞轉身。
而在她邁開步子後沒過多久,房中人似是察覺到了響動,打開門,望到了她的背影。
那一刻蕭讓塵是驚喜的,剛想開口,但轉念思慮一番,還是沒有發出聲音。
他亦步亦趨地輕輕在她身後跟着,中間始終保持一段适宜的距離。
直到轉彎的時候,宋辭在地上看到了影子,吓了一跳,猛地回過頭。
蕭讓塵用眼神撫慰她,讓她安下心來,別害怕。
宋辭看看旁處,又看看他,端着兩個面包的慌張神情很是可愛:“你,你怎麽會在這?是方才跟着我出來的嗎?”
蕭讓塵反問:“方才?”
“就是,我在你門前……”她說着說着,有些不好意思。
他卻輕聲咳了咳,刻意更正言辭:“怎麽會呢!這大晚上的,宋姑娘何時來過我門前?從未有過!”
“今夜的事,是你在制作烤餅,我睡不着胸口發悶,出來轉轉,所以碰巧遇到了,不是嗎?”
明明彼此都知道這是在胡說八道,他偏說的義正言辭,一本正經。
宋辭:“可我們不該這樣,雖然我們是清白的,但夜裏孤男寡女獨處,總歸不好。”
“你也說了,我們是清白的。”蕭讓塵略提高些聲線,不由分說地蓋住她的猶豫扭捏。
他那對蠱惑人心的眼眸此刻盡是莊重認真,直直看向她,一字一句,叫她的名字:“既然清白,那就堅定的去做自己,宋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