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聽他這麽說,宋辭多少顯得有些受寵若驚,一對美眸微微瞪大。看看蕭讓塵,但最終視線還是落定到了陸行川的身上,眨巴眨巴地望着他,看得人心裏毛毛的。
很快,她反過神來,擡手比量了一下座位,另一邊連忙着手去準備食材:“您先坐下稍候片刻,面馬上就來!”
蕭讓塵在她風風火火轉身之際,感受到衣衫發絲揚起所帶來的香氣撲鼻。
奇怪又慶幸的是,他并不排斥。
原本冷靜麻木的眸色,此刻悄無聲息攀上幾絲溫度。堅硬酷寒的千年玄冰,終化為一潭潋滟春水……
他順應着她的意思行至桌旁,下意識擡手輕輕在長椅表面拂了一下。
木質光滑的漿色與沁入其中溫順的紋路,順掌心回饋到內心深處,沒有任何道理的讓人感到熨帖放松。
這桌椅雖不嶄新,但很幹淨。
他安下心優雅地掀袍落座……
餘下時間裏,沉穩冷靜若磐石般的男子,不動如山,看着雀躍的少女圍在攤前左忙右顧,洗手、搓面、煮面、配制調料……歡快的像只小鳥。
蕭讓塵身形未動,視線淡淡籠着那道身影,無論遐迩,始終追随。
而那樣一個看似嬌軟柔弱的身軀,其下隐藏着顆獨立倔強的心。
她的美貌足矣讓她後半輩子金尊玉貴萬事無憂,但她卻并不以此為榮,果斷放棄掉錦衣玉食的金絲囚籠。寧願受風吹雨淋,也要自己做自己的主,自己為自己撐起一片天,不看旁人的臉色,不靠誰的施舍活下去。
縱使蕭讓塵對美色無感,可提起宋辭的骨氣,他站在人與人之間正常相處的角度,他是認可且佩服的。
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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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滿腔誠意正在忙碌的小丫頭,他忽而感到一種微妙的慚愧。
他知道宋辭并非空有美貌,她的廚藝亦是精妙卓絕,這一點從每日的供不應求中就能完全體現。
可惜他的身子異于常人,不僅平素生不出悲喜,甚至連進食時的滋味都品嘗不出。任憑再細致考究的菜色落到他的嘴裏,區別無非或軟或硬,或幹或稀……勉強飽腹罷了,再無其他。
至于為何會變成這樣,蕭讓塵自己也找不出原因。
每次在腦中漫無邊際的追溯過去,憶起的不是幼時混跡沙場,統兵打仗,便是少年時同父親艱難立足朝堂,歷遍爾虞我詐。
明晃晃奪人性命的刀,與無形無影綿裏藏針的惡,他早都已經司空見慣。
還有屍鋪滿城,以血為河的戰場;塞外黃沙席卷中的號角;孤煙圓月山丘上的冷風……亦或是金瓦朱牆的富麗宮廷,磅礴莊嚴的朝堂,千縷金萬縷銀的權貴排場……
這世上似乎沒有什麽是未被他所經歷過的。
當初僅僅十五歲的蕭讓塵,背負良多,少年老成,從此不再有任何場景或事件能激起心中的波瀾。
不幸的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他迄今為止都還記得那個盛夏,分明暑氣大盛,尚還稚年的蕭讓塵卻在午夜裏突發高熱。好不容易等高熱褪下,他微微張開蒼白的嘴唇,虛弱地将幾日內第一口飯食送入口中。
然後,他恍然發覺,自己好像……嘗不出味道了。
剛開始大家并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自己也沒太在意,只當是患了熱傷寒,口中沒滋味,這在平時也是常有的。
沒想到三日五日過去,又半年一載過去……他的味覺始終沒有恢複,反倒愈漸加重,從味道減淡相互混亂,變得一丁點也嘗不出來。
這下身邊的人開始着急了,到處尋醫問藥淘弄良方。
數年間,稀奇古怪的法子蕭讓塵試了許多,像喝苦藥湯都已經是最不足為奇的一種了。
針灸、熏艾、泡浴、汗蒸、煮全蠍和百足蟲……反正他娘尋來什麽法子,他便認命地試什麽法子,平靜如水毫不反抗,面不改色。
結果春去秋來,年歲一載又一載的過去,數十年如一日……他還是生不出悲喜,品不出五味。
蕭讓塵從沉痛壓抑的回憶中抽回神來,看向宋辭。
他想,如果他也能像其他人那般有情緒,懂悲喜,嘗的出味道,他一定會盈着笑意誇贊她,當一個合群的、能帶給她快樂的正常人。
可現在的他該怎麽辦?又能怎麽辦呢?
轉瞬,一碗油潑面被一雙白淨的玉手捧着,遞到了陸行川的跟前。
他不自主地向後躲閃半分,忙揚起手掌示意身側:“先給他吧,我不急。”
宋辭也沒強拗,将捧着的大碗順勢轉了個方向,于是那碗面便順理成章來到蕭讓塵的眼前。
他垂眸打量,發現碗中內容正如她方才所說的那般,色澤赤紅油亮,潤而不膩,紅綠白層層遞進,單是擺在那就很有食欲。
蕭讓塵深吸口氣,猶豫着思忖着,似是生出幾分退縮。
剛想說點什麽搪塞推脫,結果一擡起頭,就對上了宋辭那雙明亮的眼眸。
“來!”她挑出兩支筷子,特意給他用水沖洗一下,再用潔淨的帕子擦幹淨,雙手奉上:“請用!”
他一時間騎虎難下,只好接過筷子,修長的手指握了又握,抿起薄唇。
周遭百姓們起初見他出來解圍,除了閑看熱鬧,其餘還帶着幾分佩服,覺着他勇氣可嘉。
如今見他此般,不禁也從鼻腔裏溢出一聲嗤笑,低低議論道:“你看,等真正輪到自己的時候,他也不敢了吧?瞎逞什麽能啊!”
“他就是想在宋姑娘面前表現表現,好讓人家姑娘對他産生好感,因此芳心暗許。”
“哪兒那麽容易!那玩意紅豔豔的,還灼燒火辣,肯定有點問題!他想博取好感,代價未免也太大了!”
更甚還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抱着膀子玩笑似的向攤位那邊高喊一聲:“小夥子!實在不行就回來吧!沒人笑話你的!”
“對啊對啊!害怕了就別試了!識時務者為俊傑!”
這些言語落入宋辭的耳朵,剛好合着眼前蕭讓塵的猶豫,她沉了口氣,上前收回他的碗:“罷了,就這樣吧,我向來不願意強人所難。”
“你敢站出來嘗試,我就已經很感激你了。所以這個臺階我給你,不必你自己難堪的走下來。”
她剛要端走面碗,忽然,一只手從中打斷,按在碗口的邊緣。
兩人的手不經意相觸,溫熱熱的觸感激得宋辭立刻放開手,不自然的收回到兩側。
蕭讓塵同樣感受了到女子的細糯柔軟。
或許是因為長期做事,手上的肌膚沒那樣嫩滑到極致,可她還年輕,多少沾着資本,所以理所當然的軟糯。
他被那股柔軟吸走周身全部逆刺,一瞬間心情大好,勇氣也莫名向胸口處奔湧而來。
夾起碗中面皮,他微微沉下頭,緩慢地将其放入口中。
蕭讓塵夾得少,動作也四平八穩,整個進食的過程無比賞心悅目。
宋辭不禁在心中驚嘆,與此同時非常存私心的,鬼使神差的,暗搓搓默念一句:系統,錄制……
就好像現代人看見好風景想拍照記錄,看到喜歡的圖片想要保存一樣。
眼前的蕭讓塵,便是一個讓她如此這般按耐不住,妄想永久定格私藏的存在。
她驚嘆于他的美貌與氣度中無法自拔,倒是陸行川先開口了,臉上充滿關切,當然,也有一部分好奇:“如何?”
兩人都知道,陸行川問的不是味道,更不可能問他好不好吃。
在入口的前一刻,蕭讓塵已經開始回憶宋辭方才對面條的描述,準備借鑒參考,自己再随意編造一些。
然而當面條進入到口腔,觸及味蕾……他猛然定住了。
“公子!公子?”陸行川連忙湊上去,想拍背又想讓他吐出來,急得不知所措:“怎麽了?是不是真的有毒?你別吓我啊?”
宋辭也有些疑惑:“不可能有毒啊!難道不好吃嗎?”
場上一下子騷亂起來。
他怔住有大概幾個吐息間,終于恢複動作與神智,扭過頭,一字一句道:“不,很好吃。”
“真的很好吃。”他莊重的再次強調一遍。
似乎是不敢相信般,蕭讓塵再次夾起面皮,送進嘴裏……
對!
那種感覺又來了!
胸腔緊縮,心動加速,舌尖上鹹鮮與開胃的微酸交織,最後被火辣點燃。
他沒由來的感到一陣愉悅……
是的,反複質疑了好幾次,亦反複确認了好幾次,就是愉悅沒有錯。
像極了那種春日躺在茂密青蔥的嫩草地上,和煦日光普照在身上,他四肢張開,被一襲襲的暖風吹拂……什麽都不去想,什麽都不必做,世間沒有任何憂愁與煩惱,只想放空心思的傻笑。
久違的“愉悅”,久違的“快樂”,久違的“滋味”。
謝天謝地,不管怎樣,不管是因為什麽,他無趣的人生終于結束了。
他,蕭讓塵,再也不是行屍走肉。
在他盡情享受那份歡愉的時候,一旁受到認可的宋辭也很高興,笑得美滋滋的。
陸行川尚不知道他恢複感知的那些小秘密,聽到他誇贊好吃,一時來了壞心眼,故意追問:“真的嗎公子?真的好吃嗎?”
“嗯。”
“什麽味道啊?跟我講講呗?”
“鹹,鮮。”
“還有呢?”
“一點點的酸,辛辣。”
“就這些?沒有了?”
“蔥香,蒜香,是類似于被油炸過的那種香,還有……一種說不出的獨特氣味,有點像糊味,但又和糊味不同,應該就是之前所說,那果子的香氣吧。”
陸行川笑了一聲,壓低聲音揶揄他:“裝得還挺像的。”
蕭讓塵幽幽擡起頭,正對上他的雙眸,答道:“沒裝,我……真的嘗得出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