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宋辭期待的目光由左至右,遞次落到在場之人的臉上——
鄰攤愛說愛笑的大嫂、每日都來光顧的常客、贈過幾碗面的巡街士兵等等……其中卻無一人敢出來應答。
她眼眸中流動的光彩漸漸凝結,黯然垂下。
也對,就像數日前攤子上一位食客所說的那樣,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東西,大家都認為它有毒,沒人會輕易拿自己的性命去開玩笑。
任他們平時關系再好,也沒有義務以身犯險,賣她一個人情。
宋辭是個拎得清的人,這些大道理她都懂,所以并不會去強求于誰。
只是人嘛,站在旁觀者角度時總能置身事外的去評判。可一旦設身處地,誰都希望自己被旁人無條件的信任着,擁有被偏愛的底氣。
可惜東街上這些人,同行、路人、食客或是巡衛,大家只是點頭之交,各取所需。在沒有侵害到自身利益的情況下,每段關系看上去都那樣堅不可摧。
若真的有一天損害到誰的利益,別說危及性命那樣嚴重,哪怕牽扯到了一文錢的糾紛,想來都會立刻撕破友善的面具,鬥他個不眠不休。
此刻,東街早集的繁雜熱絡,與以宋辭為中心向外蔓延的僵持,形成極為鮮明的對比。
群衆們壓低聲音竊竊私語,普遍都認為宋辭多此一舉。
就像之前那樣賣她的炸醬面不是很好嗎?不僅獨創無人超越,而且火爆程度異常,甚至近日還有鎮外的食客慕名而來……
她完全可以憑借炸醬面賺的盆滿缽滿,大半輩子衣食無憂。
何必非要弄什麽新品?還是個用了毒果子的新品!簡直自讨苦吃!
蕭讓塵和陸行川混在人群裏,聽他們左一句右一句,東拼西湊,多少也聽懂了事件的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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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行川偏過頭,壓低聲音詢問:“怎麽辦?我們要幫幫忙嗎?”
他們與宋辭雖然也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緣,看似和上述那些人相同,但又不盡相同。
若說其他攤販們維持和宋辭的關系,是因為她足夠有名。平時低頭不見擡頭見,能說上幾句話,關系緩和,自有他們的好處。
食客與巡衛們也都差不多,總之每段關系多多少少都摻雜着點不單純。
蕭讓塵卻不一樣,他和宋辭沒有任何利益的瓜葛,他不期待她為自己帶來什麽,甚至說,彼此之間可以聯系,也可以不聯系,即便今天掉頭走人,從此生命中再也沒有宋辭這個人的出現,對他也毫無影響。
可鬼使神差的,他竟點了點頭:“你去幫一下。”
“我?”陸行川很驚訝似得指了指自己,瞪大眼睛:“殿……公子!您剛沒聽說那是要人命的玩意嗎?您可真是豁得出去我啊!”
蕭讓塵面不改色:“她又不是傻子,不會有毒的。”
陸行川反倒給氣樂了:“只見了一面而已,您倒是肯信她!”
他未置可否,淡淡地表達着自己的觀點:“信的不是她,我信的是世上不會有人那麽蠢,當街下毒惹事。”
“況且……”他冷冽如清泉般的聲音頓了頓,片刻後才接道:“你不是挺喜歡在她面前出風頭的嗎。”
不是疑問句,是陳述句,聽起來老樣子,依舊沒有任何情緒上的波瀾。
然陸行川認識他這麽多年,彼此間有着最充分的了解,單一聽就覺得不太對勁。
甭管語氣多平淡,他對蕭讓塵的語調已經沒有了任何期待,可剖開表面看內在……這話裏明顯帶着刺兒。
于是他壞笑着湊近,故作反省:“不出了不出了,以後再也不出了!”
“人是你救的,功是我搶的,我有千不對萬不對,馬上自我檢讨。”
“這次你想幫就盡管去幫,我絕對不會亂來!”他擡起手比了個手勢,微低下頭:“您請。”
蕭讓塵有些無奈,話也随之多了一絲誠懇:“你知道的,任什麽珍馐美馔進到我嘴裏,都如同嚼蠟一般,沒有任何味道。讓我去當這麽多人的面吃東西,到底是幫她,還是在害她?”
陸行川答得欠揍:“萬一真的有毒,灼嘴,反正你也嘗不出來,那不正好嗎?”
蕭讓塵:“……”
——
兩人争執之際,場上僵持的時間又推遲了許久。
蕭讓塵心想這不是辦法,難道真的要自己親自上陣嗎?
這時,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攤位上被裏三層外三層圍着的宋辭等了半天,看了眼衆人,又看了看碗中的油潑面,自顧自低嘆了一聲:“诶,真是的,放涼了就不好吃了呀……”
語罷,她端着大碗坐到桌前,毫不在意投在她身上各型各色的視線,從筷簍裏拿出兩根木筷,順手往潔淨的桌面上輕頓了一下,将兩邊對齊,然後攪拌着發亮的紅油面皮,夾起幾片放入嘴裏,順滑地一吸。
在嗦面的時候,裹着調味料的面皮帶着汁水,與嘴唇口腔接觸,産生奇妙的聲響,這和吃炸醬面時是完全不同的。
不單是聲音,視覺上也和當朝常規的湯餅大相徑庭。
油潑面沒有湯,清爽利落。碗中面皮的白,辣椒油的紅,兩者交織,相得益彰,其餘更有香蔥蒜末點綴,就算不嘗味道,看上去色彩也十分斑斓。
兩口下肚,宋辭的小嘴被辣的鮮紅嬌豔,散發着瑩亮,仿若初晨墜着露水珠子的花瓣,俏皮且誘人。
圍觀者中不知哪個肚子咕叽叫了一聲,随後幾道咽口水的響動此起彼伏。
“呃……我說宋姑娘啊!”終于有人按耐不住,厚着臉皮發問:“這油潑面到底什麽味道的?也那麽灼嘴嗎?”
宋辭仰起頭,容貌絕色的嬌滴滴美人莞爾一笑:“完全不會啊。”
她擡起筷子攪動碗中面條,更全面極致的做出展示,口中說道:“最開始研制的時候,确實不是太辣就是沒味道,果子獨有的香氣在面中也無法體現。”
“後來我将那果子烤幹,用磨盤碾碎,以便更好更精準的把控用量。”
“現如今這碗面,是我三天內試驗了無數次,最終得出的配方。”
“熱油能将各種配料的香味發散到最大,辣味也是能接受的程度,不會再像那天一樣令人抓耳撓腮。”
她不着急繼續說,而是又吃了一大口,細細咀嚼,吞下後帶着留戀與回味,描述它的味道:“面皮彈滑勁道,寬而薄,非常入味,剛吃進嘴裏先是鹹鮮,随後泛起香醋淡淡的酸,最後餘留口中辣味。”
“但是這辣呢,并不痛苦,反而極其上瘾,想讓人一口接着一口。”
味道這種東西,說再多都只是個抽象的輪廓,百聽不如一嘗。
所以宋辭不做太多描述,簡單的告訴大家辣度,鹹淡,配料,其餘也無法描述更多,留給他們自行想象。
她垂下眸,專心致志的重新對待眼前這碗油潑面。
由于她吃的實在是太香了,痛快中不失優雅,端莊穩重中又夾雜些許兇猛,看得周圍一衆人瘋狂分泌唾液……
要知道能來東街覓食的,絕大多數都是早起空着肚子來的!又怎能受得了這種折磨?
可眼下就像炸醬面剛問世時那般,人人都垂涎,人人都不敢第一個站出來。
宋辭吃完面,收拾碗筷的時候,有人不甘心地問她:“宋姑娘,今天有炸醬面嗎?”
他問出了在場食客都想知道的問題,所以衆人都在屏息以待。
“抱歉。”她卻搖搖頭:“我只帶了油潑面的原材料,今天只賣油潑面。”
聽她這樣說,圍觀群衆有好些徑直轉身離去,方才還圍的水洩不通的攤位,漸漸變得越來越稀疏。
陸行川眼看兩人的身形快要隐匿不住,轉頭道:“咱們也走吧,再繼續看下去就要被發現了!”
“那又怎樣?”蕭讓塵不在乎。
陸行川急脾氣上來了:“之前可是你答應的‘下次’!現在下次到了,人家留下你嘗嘗她的手藝,我問你,你怎麽辦?”
“答應了別人的事就得做到,讓我嘗,我嘗就是了。”
陸行川:“嘶……?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說你才好!”
他用一只手背敲着另一只手的手掌:“沒說不能嘗,但幹嘛非要趕在這種關頭呢?等下次她做些正常東西時,咱們再去,不行嗎?”
兩人争辯之際,那頭的宋辭收好碗筷,大大方方詢問起衆人一直在避諱的話題:“如果大家都不敢嘗試的話,那我就提前收攤啦?”
“反正在這傻戳着也無濟于事,我早點回家歇着了。”
她是失落且焦躁的,下飯幣用光了,攤位費每天依舊還要承擔……只不過用那種雲淡風輕,來掩飾內心的沮喪罷了。
人群中無人應答。
宋辭明白了,點點頭,轉身提起食盒準備回家。
“等一下。”
突然,一聲男子的磁性嗓音響起,冷淡平靜,音色卻極其的悅耳。
宋辭停住動作,反應了好一會才轉過身。
這聲音獨特且好聽,一旦入耳便久難忘懷。
如果她沒記錯,她應當是在哪裏聽過的。
當那道身影躍入眼簾,時隔不遠的記憶一下子奔湧而來。
她有些驚喜,眼睛亮亮的,看了看陸行川,然後目光落定到說話之人的身上,望着蕭讓塵:“是你們?”
宋辭站在蕭讓塵身前,剛及他胸口處,模樣生得粉妝玉琢,十成十的美豔。可這種美豔卻并不落俗,而是像只未長成的小狐貍般,妩媚中透着乖巧,還有故作狡黠的笨拙。
蕭讓塵搞不懂自己為何對她一再破格。
但此刻他也并不想搞懂,只昧着原則遞給陸行川一個眼神。
前者威壓,後者硬着頭皮順從,繼上一次之後再度映出一個溫潤的笑臉:“是啊,是我,呵呵呵。”
“我們來赴‘下次’之約。”
“你研制出來的新菜式,可不可以也讓我們嘗嘗?”
她用那對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本是驚喜的。
很快,她便失掉眼眸彎下的弧度,略顯委屈:“你……你們不怕被我毒死?”
陸行川不着痕跡的去請示蕭讓塵,在見到後者的臉色過後,半點都沒猶豫,堅定幹脆答道:“不怕!我相信你不會。”
因為他看到向來古井無波的某人,此刻……嘴角揚起了一個不仔細看根本察覺不出的弧度。
分明臨近寒冬,卻偏就此褪去生硬與疏遠,猶若春日裏的清風拭發,嫩柳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