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殘篇】疫城
【殘篇】疫城
一
“将軍,商人們聽說蠻族的世子要來了,想讓您指點指點該怎麽做。”息轅說。
“錯了,是大那顏。去年春天青陽的老大君呂嵩死前把位置傳給了他的大兒子。”息衍搖搖頭,把卷冊放在桌上,有點諷刺的勾了勾唇角,“他自請游歷是在九月,現在應該十七了吧?雖然沒能在北都城過上燒羔節,也是個大人了。讓他們該幹嘛幹嘛,蠻族總歸也是吃熟肉說人話的,怕什麽。”
長着雙漆黑眼睛的少年正把洗涮幹淨的水仙球根搬進來,聞言禁不住問道:“将軍,我聽說朔北和青陽和解就是因為青陽世子的媽,那為什麽最後當大君的還不是他?”
“最多人信的傳聞是他的哥哥們聯手壓住了消息,使手段逼迫老大君讓位,所以大那顏才不得不出走東陸避禍——你們覺得呢?”息衍摸了摸下巴,饒有興致的看着他的侄兒和徒弟。
姬野愣了一下:“我聽過《鷹狼鏖戰錄》,老大君和朔北狼主哪怕有裏頭一小半的神通……應該也不至于讓兒子逼宮吧?”
息轅則想了半天才苦着臉回答:“北陸的消息太少,我覺得那些說法編的成分居多,但是也不能全都不信……”
息衍嘆了口氣,起身過去擺弄切刮出了許多傷口的水仙球根,深感想把這兩個人培養成領袖他還任重道遠,而當下要跟他們交流想法,還不如栽培好了這株水仙叫人來得快意。
呂歸塵走在偏僻的巷子裏,月光像溪水或者紗那樣綿軟的蓋在一切景物上,夜風柔弱。這些都讓他清楚的意識到這裏不是北陸。
遠處傳來的馬蹄聲他聽見了,但南淮城裏并不缺深夜出行的旅人和赴宴後匆匆歸家的商戶官員,所以并不以為意。
可是三匹馬馱着的三個人完全不是他預料中的那樣。
最前面的是個繃着面孔的男人,俊美而冰冷,和最後的老人一樣有着燦爛如銀的白發。男人馬背上挂着綠琉弓和箭囊,老人馬後是一杆八尺多的長槍,一色的銀白,槍鋒足有九寸,是難駕馭的戰槍,因此它秀麗精致的做工也掩蓋不住那股冷烈的殺意。
他們還離得極遠的時候,呂歸塵就微微的後退了一步,手按在身側的刀柄上。
那三人似乎也發現了他的特別,速度慢了些,稍稍停頓後帶着長槍的老人便一騎當先成了隊首,而帶弓的男人則退到了隊尾,用隼一樣的警惕眼神環視四周。
自始至終他們都護衛着中間那匹馬上的人,不曾有絲毫的懈怠。
到了随時可以攻擊的距離後,老人一扯缰繩,對呂歸塵點了點頭。呂歸塵看着那雙海藍色、帶着戒備和友善卻不含惡意的眼睛,手移開了一寸,側身讓路——雖然這條巷子本來就足以讓一輛四匹馬的馬車通過。
老人驅馬前行,中間那匹馬從呂歸塵面前路過的時候,馬上的人好奇似的歪過頭打量着他。那人渾身裹在鬥篷裏,雖然身材修長,但明顯是個女人。
一縷金發從風帽裏滑出來,随着馬背的颠簸一晃一晃。呂歸塵看見了那雙眼睛,是深黯的玫瑰紅,比所有紅色的寶石熔在一起都更要瑰麗,也比血湖和火焰都更要熾烈、幽深和危險。
她打量着呂歸塵的臉,然後笑了起來,既像是單純的少女,又像歷經百紀的神祇。
轉眼間他們就遠去了,呂歸塵怔怔的低頭看着自己的手,一瞬間仿佛聽到了沙啞蒼涼的歌吟。
風裏飄渺細微的聲音唱着:當諸神在星空裏吟唱生命,我如大地上飄落的塵。我唱着屬于我的歌走向東方……
那聲音虛幻得仿佛一個錯覺。他忽然有種感覺,自己錯過了一些非常重要的東西,比生命和誓約更重要。
——【片段】——
息轅看着自己的手:“一群平民,實在沒飯吃才背井離鄉,他們也只是想活下來……卻被我殺了。”
姬野想,他這個朋友可能确實有點傻,如果流民進城,饑餓會讓他們變成最殘忍的畜生——他見過餓急了的流民分食抓來的小孩,邊吸吮骨髓邊把斷骨扔進火堆,那樣的眼神已經是惡鬼了。
所以流民絕不能進城,南淮負擔不起這些人。
姬野倒是沒什麽負罪感,在他看來這和其他一切的戰争都是一樣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只不喜歡這樣沉重的氣氛,一點都不像戰場。
河絡的個子小小,眼睛又大,長相就多半顯嫩。即使是年老的河絡,笑起來也像是巧手的匠人捏出來的泥娃娃,總是那麽的讨人喜歡。
而現在小河絡的臉上已經泛起可怕的死灰色。
——【片段】——
“我本來可以放他們走的……”呂歸塵疲憊的想着,“這樣或許他們就不會死了。”
這些天他目之所及全是死氣,蒼白潮紅的病容,剛剛咽氣泛起青灰的臉,崩潰而神經質的親人,無人打理的家,嗚咽、懇求和絕望。
這些讓人精疲力盡的東西,像是亡靈飽含不甘的手,化作黏稠沉重的蛛絲,将所有人都糾纏在這裏,誰也不能掙脫,都要陪着他們。
最後誰能活的下來,全都看老天的。
可是天已經很多天沒有晴過,星辰日月都蒙着陰郁的灰雲。
他已經很累了,恍惚覺得喉嚨裏翻着幹澀和腥氣,肺腑焦灼的發熱,皮肉又盜汗似的濕涼。
“不屠城也沒什麽,”旭達罕對着幾裏外的南淮城揚了揚下颌,語氣平淡的說着,慣常的涼薄眼神從呂歸塵臉上掃過去,絲毫不帶親情,就像看見了一個活麻煩,“反正也沒剩幾個人了,挨個找出來也挺麻煩的。但是要我答應,你得跟我們回去。”
呂歸塵微微哆嗦了一下,可緊繃過度的神經除了這一瞬間的驚訝,竟是什麽反應都興不起了,就像早有預料。
“好。”他點了點頭。
旭達罕擡起手,猶豫不過是一閃即逝,拍了拍呂歸塵的肩膀:“明白就好,那你今天下午就動身吧,我讓貴木送你回去。”
呂歸塵避過三哥的眼神和他皺起來的眉頭,說:“我還想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可以麽。”
“也行,那你先回去吧。”旭達罕收回手,恢複了滴水不漏的模樣,看着他上馬。
呂歸塵走遠之後,貴木低聲問:“哥,那城裏都那樣了,還讓阿蘇勒回去幹嘛?”
說着貴木就想起了剛剛目睹的那些,由是他八歲就把被狼咬得開膛破肚爛水果似的伴當從死人堆裏拖出來安葬,也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他嘟囔了一句:“那地方,就好像白天都到處是鬼跑着似的……”
(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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