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廢稿】旅者
【廢稿】旅者
【上】
薛老大生在宛州,長在宛州,從十歲開始做這酒家的跑堂,做到三十歲成了這裏的掌櫃,但他還是每天端菜篩酒擦桌子,并未過上小時候暢想的吃飽喝足躺着曬肚皮的日子。
他這輩子都沒離開過這片地周圍,但他覺得很滿足。酒家挨近大路,附近就是南淮城,天下的客商和旅人途徑這裏時都會歇歇腳,薛老大自诩見過的稀奇古怪比皇帝多多了。
這天清晨,薛老大剛拿下門闩開了張,就看到大路的遠處有人影往這邊來。
人影近了,才看出是兩匹馬,馬上一大一小兩個武士。
前面的成年武士有一張對男人來說過于清秀的臉,就像世家公子一般。他看上去還很年輕,但那雙溫和的深褐色眼睛裏已經滿是風霜的痕跡。他身後的馬鞍上是一刀一劍,刀是長刀,優美而危險,劍是厚背的重劍,古樸威嚴。他穿着旅者的長衣,馬也是能耐得住疲勞的好馬,分明身上毫無裝飾,卻讓薛老大不由得敬畏。
後面的少年武士獨自騎着一匹馬,馬後一杆七尺多的長槍,面容冷漠,卻還是個孩子。個子瘦高,一看就是骨頭剛長起來的半大小子,神色有着不符合年齡的平靜,但見到人煙之後就好像一直繃緊着一根弦。薛老大注意到他有着一雙完全純黑的眼睛,和那些誇父一樣。但二十幾年的迎來送往讓薛老大一眼就能看懂大多數人,他完全不讨厭這個眼神兇兇的小少年,就像喜歡那些其實耿直認真到可愛的誇父一樣。
有金铢又是今天的第一筆生意,薛老大很快的料理好了一切。成年武士如他的外表那樣是很好說話的人,但唯獨馬鞍上的那對刀劍他不肯讓任何人碰,包括那個小武士也不行。
飯菜上桌時薛老大聽見成年武士說:“姬野,南淮到了,你該回家了。”
小武士猶豫了一下,說:“老師,我……”
成年武士第一次打斷了他,看着那雙純黑的、還未染上任何不甘和桀骜的孩子的眼睛,重複:“你該回去了。回家之後不可對任何人說起我,最好這一路見到的都忘了。”
小武士驚慌又像是早有預感一樣,跳起來抓住了老師的手,聲音驟然撕裂得不像個孩子,顫抖又自卑:“為什麽?老師救了我,卻不告訴我名字,現在連記都不許我記住了嗎?如果老師嫌我是個拖累的話,為什麽救我?”
老師并未皺眉,也沒有甩開他,只是用另一只手按了按眉心,最後低聲說:“……如果我告訴你名字,你會回去嗎?”
小武士猶豫了很久,最後咬着牙點了頭,轉過臉去不再看他,雙手卻還緊緊抓着老師的手臂——就像落水的人抓着一絲稻草,明知無望卻還不舍得松開。
老師說:“長生……我叫謝長生。”
小武士默默地松開了手,低着頭吃完了最後一餐飯,跟着老師離開了。自始至終他沒有再擡頭,薛老大不由得心疼這太過懂事了的孩子,但又不知道應不應該安慰他一句,怕傷了小武士的自尊心。
二三十年後,薛老大的兒子也成了個中年人,還經營着酒家。有天他問薛老大還記不記得那天的小武士了,他說現在中州的主人便是純黑的眼睛,出身南淮,年齡好像也符合。牙齒已經掉了幾顆的薛老大想了一下,說從來沒聽過那位說起過甚麽救過他命的老師,大概不是吧。
【下】
姬野不想回去。他跟着老師旅行了兩年,見過了很多的天高海闊,不想再回那個記憶裏壓抑冷漠的家。
老師曾經問過他好幾次想不想回家,并且困惑于他對父親毫無感情這件事。然而姬野并不想念那個父親,他以孩子特有的冷漠斷定,父親根本沒有帶人尋找自己和母親,所以母親才會死,結論就是父親不要他們了他當然不必回去。
但他這麽告訴老師之後,老師看起來并不是很高興。
那年是老師救了他,之後一直帶着他旅行,關于老師的事他卻一件都不知道。譬如為什麽在瀚州時老師一直在北都城附近徘徊卻不肯靠近,譬如為什麽老師連盜匪都不懼,卻唯獨在山中見到一個膝蓋骨都沒有的老人時厲聲叫他後退。
老師知道非常多的事,羽族的鶴雪,蠻族的白狼團和虎豹騎,甚至于魅的特性和河絡們的愛好,但是他并不健談,姬野覺得老師就像潛入山中的河脈那般不可捉摸。
他追随了老師兩年,知道老師其實是舍不得他的,但又出于某種理由必須讓他回去。
老師和我應該是有淵源的。姬野想。因為他的虎牙槍和老師的劍時常會一齊嗡鳴,而且老師也會使用虎牙,卻不肯教他自己用過的那套槍術。
老師像在刻意逃避着什麽一樣,特地在這個冬天帶他來南淮,要送他回家。
姬野想不明白。
但是他記住了好不容易問出來的老師的名字,并将其烙印于魂魄深處。
幾十年後的某天,羽烈王從夢中醒來,命令所有人去查找一個名叫謝長生的男人,并描述了男人在某兩年間的行程,結果卻是查無此人。
羽烈王煩躁時,還是西門博士思考片刻,将答案寫成了紙條交給他。
謝長生是化名,謝姓取自前朝一個叫謝明依的女子,後來她改姓白嫁去了蠻族,她的蠻族名是阿欽莫圖。
而長生——羽烈王記憶裏那個模糊不清的人,他名字的含義就是長生啊。
西門博士說答案其實昭然若揭,那個人其實也沒有想要瞞過您很久,只是您沒去想罷了。
羽烈王猶疑的說年齡不合,且呂歸塵之後也不像認得我。而西門博士只道九州之博大,為何就不可能讓燮人一夢而回喜帝朝呢?
——所以他才會不敢叫你記得那些,而去聯絡天羅求來抹掉人記憶的藥,讓你沿着前生的軌跡從頭學起,學極烈之槍,學殺人之術,認識亂世同盟的每個人,學着成為一個天驅。
——所以他當初才會救起你啊,只因為茫然走在數十年前的夜晚時,那雙漆黑的驚惶的眼睛,叫他想起了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