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聽書人
聽書人
00.
初冬夜,小雪,燮帝國的真正掌權者照例留宿太清閣。
這裏原本是用于胤的每一任皇帝元日祭祀的場所,莊嚴更勝過豪華,是太清宮中最孤高之處。
但這份矜持的高貴早已被撕碎,燮王殿下似乎格外喜歡這個地方,于是太清閣也如同命如飄萍的仕女,被妝點得妩媚秀美,由屈服于武力的俘虜們雙手捧着她獻于君前。
她的悲鳴無人聽聞。太清閣的肅穆不再,是象征着胤這古老帝國的最後尊嚴也被踩在了腳下。
或者說,在皇帝捧着冠冕等待他的姍姍來遲時、在朝堂風向變成在燮王或晉王間二選一時,曾由那持着火焰薔薇旗與承影劍的男人建立的胤帝國,就已經徹底地名存實亡,而這甚至是無聲無息的。
從此天下的紛争只圍繞着另一個姓氏,從此貪戀權勢的眼就只看着另一個家族,從此在天啓城中縱酒歡歌的少年追随的旗幟上繪着的只會是猛虎與□□,而非雍容豔烈的薔薇。
不可否認,遍布整個天下的白氏子弟已經沒有能與他抗衡的男人了。燮王曾放縱軍隊屠殺宛州的商人劫掠財物,白氏卻能在天啓城中茍延殘喘,僅僅因為他甚至懶怠于注意這些遺留在身邊的餘孽,仿佛他們只是一些連污垢都不算的微芥灰塵。
若幹年前也有一個男人踐踏過天啓城,他叫嬴無翳。但那時在位的白鹿顏尚敢帶兵沖擊他的府邸,而如今即便皇帝有喜帝的勇氣,也沒有人敢于追随他了。
太傅項空月曾經毫不避諱地說他差點便選喜帝為棋子大展宏圖,只可惜那位一時沖動死得太早,而燮王多年後提起這樁事,問太師謝墨,太傅若晚二十載出世,可會選陛下做棋?
被叫來與燮王對弈“以示榮寵”的皇帝戰戰兢兢地望向謝墨。
謝墨以筆頂着下颌。只要不在太傅面前,他慣以此顯示他的文雅。
“自然不會。”年輕的太師思考時說話腔調像是把每一個字的尾巴咬在齒間,這樣他說出的字句都仿佛帶着蛇毒,“以四兩撥千斤,是為屠龍之技;以螳臂當車,是為蠢。太傅乃世間絕頂聰明人,自然不蠢。當年喜帝在時麽,胤朝尚有幾分看頭,而如今白氏氣數已盡,無望矣。”
那個歲數不大卻滿面憔悴的皇帝僵住了,像被橫空劈了一刀,上一刻惶恐的眼睛也成了兩顆死灰的卵石。
這樁舊事自然也被寫在了《胤末紀事》裏,雖然很難證明這不是太師謝墨的自吹自擂,不過從這番對話足以看出,燮王和他碩果僅存的幕僚對待這似乎死而不僵的帝國的态度的确是如出一轍地輕蔑,猶如猛虎行走于林,目光投向的只有獵物與敵手,卻永遠不會去忌憚腳下已經枯黑的樹幹。
當年離侯偶爾登上太清閣,也曾感慨此處安靜,而它在燮王時代卻成了舞姬寵妃每日來去的所在。據野史描述,“晉女羽姬,盡皆盛裝華衣;人魅難辨,各俱朱顏花貌;嬌嬈婀娜,風流不勝枚舉。又曾舉萬千燈火照夜,以胤之端肅,以燮之持重,縱觀前後百年,太清絕未有此浮華盛景。羽烈驕狂,如此可見。”
後世人總以此揣度燮王風流,勢必雲集天下之美入宮,便憑空捏造些絕代的禍水與他春風一度,或者萬千榮寵。
而此夜的燮王靜靜喝着酒,身邊宮裝的女人噤若寒蟬。
她只後悔不該趁花蕊夫人告病之際前來邀寵,她應當警惕的,連那個女子都借病退避的時候跑來,會有什麽好結果呢?
她來時燮王面色的确冷淡,可他原本就不是個愛笑的男人,今日又未穿甲,發絲垂落在繡金線的濃黑錦緞上,而厚重大氅鑲邊的細密絨毛也是毫無雜色的黑,沒被盔甲隔開一層,蓬松松地襯着略帶病容的一張臉,看上去還顯得比平常柔和些,她也就沒怎麽在意。
妃子努力揣度着他的心思。哪怕他之前心情不好,要是沒有緣由,也不至于突然甩開她。之後他一揮手,上一刻還舞得熱鬧的舞姬樂伎便默默停下,與宮人一并收起物件飛快退走,快得簡直就像追逐潮水的魚群,生怕慢了一步便擱淺而死。
階下只留了一些被火盆融化後的雪水痕跡。
頃刻間,本屬于夜晚、卻被無數燈燭人聲驅逐開來的靜谧和冷就反撲而下,籠罩了太清閣。
宮人知道他的習慣,人都退下之後只有燮王身邊還留了盞燈,燭火透過輕紗的燈罩,在金酒杯邊緣盈盈閃爍。
妃子從那一線光看到燮王捏着金杯的手指,平平穩穩,自斟時略擋住了光,連指骨的輪廓都帶着刀脊似的冷硬。
宮人之間都說燮王喜怒無常,可他們只需要畏懼,自然不像女人們揣度細密,也就不能明白,燮王的舉動也都是會有緣由的。只是那些緣由常常不為人所知而已,僅有敏銳又必須靠琢磨他來生活的女人們,竭盡心力才能抓到一點蛛絲馬跡。
直到細細的雪粒飄在臉畔,妃子才注意到今夜原來下着雪。
她來時精心妝飾過,裹着新得的白狐裘,深色重錦宮裙,戴蒼翠的玉镯和冷素的銀釵,卻因為露出大片柔膩雪白的年輕肌膚,看上去并不暗沉老氣。這一身是天啓出身豪奢的貴女慣常喜歡的打扮,顏色花樣或許每年都不同,大體樣式卻已經數十年未變。
妃子覺得她的妝容打扮并不至于惹怒他,是燮王慣常喜歡、美豔嬌媚的樣子沒錯,可要說是言行有失,又怎麽也找不出自己說的寥寥數句話哪裏有問題,因為她說的話題也只是宮中的女人能說的那些無關緊要的東西,腔調滿是小家子氣,本該十分安全。
她只是說起宮中有一處別院,妾前幾日逛到,好奇便進去看了看,裏面竟是一片沙漠,還紮了個破舊的帳篷,十分有趣,聽宮人說那是風炎皇帝鋪設的……她邊說邊慢慢靠過去,打算接着說些邀寵的話,燮王原本垂眸看着歌舞,忽然就推開了她。
地上鋪着厚厚的絨毯,摔一下倒是不痛的,妃子也不敢等人來扶,自己爬了起來整理釵環,坐在一邊。
“滾回去。”仿佛過了很久,也可能只是片刻,燮王說,看都沒有看妃子一眼。
妃子便站起身行了一禮,低着頭向外退去。
“等等。”燮王忽然擡頭看過來,“你姓什麽?”
妃子只好顫着聲回答:“妾……妾家中姓謝,是謝氏的旁支。”
“……你回去吧。”燮王收回目光。妃子竟察覺到他說這句話的語調仿佛多了一點不可思議地溫和,她極害怕這是死前的錯覺,連忙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太清閣。
燮王已經把她這個人抛在腦後,只是反複想着她那張臉——妝容巧妙地修飾下也有些微眼熟的、年少稚嫩的清秀的臉。
謝氏……謝氏?這個低調的家族,什麽時候與北陸有聯系了?
燮王從前極其愛看各類英雄故事的話本,也愛聽人說書演繹。薔薇、風炎的事跡,少年時或借或買四處拼湊,朝暮午後都曾翻閱。那時他是對這些故事如數家珍的,連葉正勳有幾個不同版本的紅顏知己都說得出。
之後就是征戰多年,深陷荒亂,等到他叩開帝都天啓的大門,又已經不願意重讀了。
風炎皇帝的落幕哀涼,更重要的是他身邊所有人都沒有好下場,仿佛某種重複的宿論。
至于薔薇皇帝,他十幾歲時只喜歡殇陽關那英雄都該有的深情與豪邁,也不耐煩讀登基後的分封與同盟,如今想來白胤掌握天下,可薔薇公主已經不在他身邊,連買書的人都不看之後的故事,真是太孤獨。
……是以燮王已經不記得,風炎皇帝曾封謝氏的女兒為公主遠嫁北陸,那少女被十四歲的呂戈拉上馬背,她得到的蠻族名字是阿欽莫圖。
燮王最後放下了酒杯,起身拿過虎牙。
他的頭從日落起就在痛,只是暫且能夠忍耐,就沒有去找西門。
現在那頭痛不算什麽了,他覺得他似乎能在附近找到困擾他的這個問題的答案,那該是一書架新新舊舊的野史話本,捕風捉影,織成盛夏裏石橋畔安靜的一樹蔭蔽。
他拖着虎牙槍在太清宮裏尋覓,用力按着眉心,只覺得不可抑制的暴躁快要洶湧而出。
漆黑的……到處都是漆黑的,飄着雪,這不是他原本在的地方,頭太痛了,他幾乎什麽都想不起來了,可是神志卻被某種惶恐鎖住而不能倒下。
這裏是哪裏?一座又一座宮殿,所以這是南淮的東宮麽?一定就是東宮,所以才會到處都這麽死寂,那園子太大了,難免有沒來過的地方,只要找到其他的禁軍問問路就能走出去……對,這裏是劍閣,太清宮一側,去北陸訂盟前,他特地把承影取了出來佩戴身側……只有那一次。
剛剛經過了劍閣,這裏又是哪裏?借着一點雪光,匾額上似乎是神寝殿。
神寝殿?
宮殿裏落着一層薄薄的灰塵,而桌案上擺着一張未曾裝裱的白綿紙,墨意淋漓地飛出紙外,微弱的光線下根本看不清行草字跡,只覺得那筆鋒無比地孤戾而悲哀,哪怕不懂書法的人,只要多看兩眼也不會忘的。
他似乎是見過這字帖的,耳邊還有個充滿喜悅的聲音,是謝墨,“《十二月初三臨神寝殿想先皇往事嚎啕喪亂》!這可是喜皇帝真跡,寫下的時候正當離公雄踞天啓,也果不其然在離公手裏!”
燮王想不起他當時說的是什麽了。
他見到的真跡是裝裱過的,那桌上這墨跡未幹的是什麽?他沒有餘裕去想。他放下虎牙,抓起這張紙,想要去找人問問。
去找誰?似乎有很多人選,有風塘,某個小院落……白氏的太廟?欽天監?
又或者是歸鴻館?歸鴻,天啓在北,如今已經下了頭一場雪了,要到何處去找一只歸鴻?
燮王一把推開神寝殿緊閉的大門,隐約覺得不對,但又一陣頭疼襲來,他再次弄丢了快要抓住的思緒和那張紙,于是邁步走出。
冰涼的秋風和着水汽撲面而來,刺眼的是鳳凰池面粼粼的日光,和披着層霜、血一樣燙遍長岸的十裏霜紅。
而欽天監的銅瓦殿裏,銀發的少年霍然起身。
就在剛剛那一刻,天上的北辰驟然熄滅了,不是隕落也不是被遮擋住,暗得毫無征兆,仿佛是谷玄展開了他無法觀測的黑鬥篷,将這顆星藏了起來。
如果在雪後天晴時它也沒有再度出現,九州中所有的星象學都将遭遇一次翻天覆地的崩塌,但那些都在其次。
北辰隐沒,以北辰為命星的姬野呢?他會怎麽樣?
西門也靜疾步沖出宮殿,又茫然地站在了原地。高束的銀色發絲順着夜風揮在臉頰上,是冰涼的。
她該做什麽?該去找誰?姬野的統治并非無懈可擊,她該怎麽确定那個人不是姬昌夜或他人的爪牙,又如何指揮他們在太清宮裏隐秘搜尋一個人?
她不知道。
01.
燮王走在鳳凰池邊。
文廟的鐘樓像是一枚婦人編絡子時紮在草墊上固定的粗針,金銀棉麻經緯紛紛,它卻恒久地立在那盡頭,也似乎能夠留到一紀的結束似的。
夕陽把最後一抹光傾斜着塗在水面上,暮秋傍晚的風已經很涼了,鳳凰池畔沒什麽人。秋玫瑰還是開得很豔,可某種隐晦的氣氛使它看起來更像一道緊繃的疤痕。
身處開闊而寂靜的池邊,燮王隐約覺得頭痛緩解了些,他想這也許是某種用于刺殺他的幻術?那他還真想見一見這個刺客,如今即便是他自己都記不起這樣完整的南淮了,能做出來的,想必也曾見過開滿十裏霜紅的南淮吧。
雖然虎牙不在手邊,身上也無盔甲,可他并不慌亂。
他從很早以前就失去那種情緒了,或許正如龍襄所說,無所畏懼的刺客其實都是在期待死亡的來臨。
燮王就這樣慢慢走在鳳凰池邊,常有集市的小街同樣空無人煙,碎屑和落葉都被吹得貼在牆邊起起落落,倒像一群熱鬧的鳥雀。
燮王駐足看了一會兒。
身後傳來了馬蹄聲,踢踢踏踏的。小街不寬,但他沒有避讓的意思。
他甚至是漫無目的地聽着馬蹄的節奏,難得輕松地想,這匹馬該是有蠻族野馬的血統,雖然不太純,品貌該是百裏挑一的,高挑修長毛片純正,再戴上精致的辔頭鞍鞯,最配文雅的貴族少年,卻也馱得動幾個闖禍精。
在戰亂中傷病累累的東陸,如今還會有拿長杆打果子的少年們嬉鬧着沿街亂闖麽?
馬蹄聲忽然在不遠的地方停下了。
“……姬野?”
02.
十七歲的呂歸塵是什麽樣的?
幼時的執拗幾乎全被藏在安靜之下了,像深色的山石覆上柔軟的新雪。燮王殘缺的回憶裏總是他之後的樣子。
原來十七歲的呂歸塵是這樣的,腰間佩的是紫竹笛而非影月,眼神清澈得總叫人暗暗懷疑他是否有個專在戰場露面的同胞兄弟。
畢竟從小摸刀劍的人,見着活物先掃一眼自己此刻方便出手的要害,這應該是本能才對,可他哪有捕獵者的眼神,全然一片溫潤的白玉圭章。
呂歸塵也是猶豫的。
那個人的背影太不像姬野,比姬野更高一些,長發有些花白,怎麽看都是一個中年男人。
可他就是覺得那是姬野,有一雙漆黑的眼睛,不太愛說話,像一只過于安靜的大貓,不去找他,也許他會突然出現在附近,也許他就這麽走了,去別的地方,再也尋不到影子。
燮王從轉過身起就盯着呂歸塵的臉。
他對那個捏造幻境的刺客起了殺意。如果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客被他抓到,他會把這人碎屍萬段。
怎麽會有人敢……怎麽還有人敢剖開他避而不談的、舊時的年月?
多年來對付辰月教徒和刺客的經驗告訴他,也許這個呂歸塵就是幻境的陣眼。他手無寸鐵,可呂歸塵也一樣,這少年還沒有經歷更走投無路的死局,只要他想,文秀安靜的呂歸塵就會和幻境一起頃刻碎裂。
然後他就會回到冰冷的太清宮裏,背後是空寂的神寝殿,夜空飄着細雪。
……那麽,他該如何稱呼這個呂歸塵?
03.
出乎燮王的意料,呂歸塵極快地接受了他“從十幾年後過來”的說法,也立刻相信了他是十幾年後的姬野。
他們兩個坐在鳳凰池邊,中間隔着半個人的距離,秋風從那空隙中吹過,像一條引渡十幾年歲月的冰冷河流。
呂歸塵穿的是一身雲青和白的大袖寬袍,似乎有些單薄,但斜陽照在柔軟的淺色錦緞上,他那邊的風就仿佛更暖些。
燮王看了看他,把大氅遞過去。
呂歸塵愣了一下,雙手接過披在身上。姬野一直就比他要高些,更勿論十幾年後的姬野,披上大氅之後他幾乎被多出來的絨毛埋掉了半張臉。
燮王想這感覺生疏得很,他似乎很久沒照顧過誰了,自然也從來沒人敢指望他去照顧。謝墨之流和妃子們一樣都很會照顧自己,而項太傅寧願廣袖迎風也不屑要他厚重的鬥篷,當然他也不會給。
時隔多年第一次體貼人,他送衣裳送得甚至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高興。
“姬野,”呂歸塵看着十幾年後的朋友,看着他仍舊漆黑的眼睛,語氣有點擔心,“你是生病了麽?”
燮王撞上那種目光時是想躲開的,可是他還是沒躲……自然,他起初只有一支雜牌軍時也能屈能伸,可他從來沒有對呂歸塵認輸過。更不要說是才十七歲的呂歸塵。
他也就看着呂歸塵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死不服輸。
“還好。”燮王說,“被封了安國攝政王,比較累而已。”
呂歸塵起初有些驚訝,很快就笑了。
“真好啊。”他說。
“而你回北陸當了大君,你到的地方,牧民都奉馬乳羔肉歡迎你。”燮王随口說,看着河面上細碎的金光逐漸消失,“我們都還活着。是很好。”
呂歸塵想問自己如何在愛戴中當上了大君,可是其實不必問,他自己也隐約想得出之後的可能。他懷念北陸,可是北陸不光只有北都城裏阿爸阿媽、英氏夫人、伴當們和他自己的幾個小帳篷。除了實力強大的兄長們,除了大汗王們,除了其他部落所有年富力強的掌權者,朔方原外也還有敵人,這些年他跟姬野一起聽了許多風炎朝的故事,每每想到從前斬殺的那匹體型驚人的大狼,總有種不安。
“那我們還經常見面麽?”呂歸塵最後問。
“今年年初見過一次。”燮王說。
我帶着天驅軍團的精銳,你帶着新一代死忠于你的虎豹騎,刀劍相向而後是以血為盟。
頭痛和最後的殘陽一起幾乎徹底褪去了,燮王站起來說:“陪我去聽一次演義吧,很久沒回來聽過了。”
04.
棚子裏人不多,連夥計都只有一個。傍晚的最後一場,照明的銅燈滅了一大半,連說演義的先生都看不太清楚。寥寥十幾個客人都隔着段距離,三兩成群坐在一起。
“要一壺茶,一碟胡豆。”呂歸塵對迎上來的夥計說。
臺上的先生戴着白木的面具,靜靜地坐着,看來是還沒開場。旁邊仿古制的九枝銅燈只在中腰點了一根蠟燭,能看見先生一身漠漠的雪色,肩膀瘦削單薄,再往上就徹底掩在昏暗裏,連發絲是黑是白都瞧不清楚。
“什麽時候了?”他們落座時,先生開口問。
夥計根本沒去瞧滴漏,将茶壺放在燮王面前,說:“到時候啦!”
于是先生擡手掃弦,铮地一聲,殺氣橫生。
“這回書,”先生慢條斯理道,“講的是一出新編的故事——古來往事多零落,今吾拾得一頁來。真假自難定,僅作餘興,諸位且聽。”
先生一扣雲板:“話說有某朝名燮,燮,炎又從言,乃和也。燮之始祖乃一代絕世英雄,亂世中拔劍而起,不足而立之年,入主天啓,統一東陸。”
呂歸塵倒了茶出來,卻發現那茶水冰涼,冒着淡淡的血腥氣。
而坐在對面的燮王盯着臺上的先生。
他至今也覺得這是一個過于逼真的幻術,在十幾年前的南淮,此人卻無遮無掩地說出燮事,那麽他大約就是陣眼了。
這個人有着絕強的精神,能塑造出如此精細到可怕的幻境,如果用其他方法來刺殺他,他也許是無法躲過的。但這人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從前,把十七歲的呂歸塵擺在他面前,又要對他講起之後亂世同盟的決裂?
燮王冷笑,忽然便失去了等待的興致,抄起桌上的碟子砸向臺上。
騰地一聲,一道綠色的磷火一閃而滅。
“客人稍安勿躁,光聽的若不滿意,小的來演給您看啊。”夥計笑了一聲,翻身上臺,一轉身,吹亮了剩下八只蠟燭。
帳子裏亮了許多,臺下卻顯得更暗了。黑暗裏一段槍杆探出來壓上了燮王肩頭,一個帶着醉意的聲音說:“年輕人,莫焦躁,聽完罷,聽完再分辨。”
槍杆是紫檀色的。
呂歸塵那邊則有另一個嘶啞的聲音說:“新編的話本就是給新人聽的,我們都只是你們的搭頭。不聽白不聽,想走也不行啊。”
這場景鬼神莫測,呂歸塵想起殇陽關前所見的那些,那個彈着豎箜篌的黑衣老人,如今與那時有些相似,或許也是一個秘儀之境,只是這次他沒有影月示警了。
那時老人的琴聲連綿不絕,先生把他們帶入境中卻只需要一下掃弦,這是否意味着這個境比那時更加可怕?
不可輕動。不可輕動。
呂歸塵極輕極慢地呼吸,暗暗咬着舌尖,看見對面的姬野也重新坐了下來,于是一起看向臺上。
燮王也在等待。他甚至不必思索,他的仇家太多了,與其揣摩是誰大費周章試圖攻擊他的心,不如節省些精力尋找這個幻術的破綻。
夥計背着燭光站在臺上,拖出一道長長的黑影。這時他不像夥計了,拱彎着的背脊挺直起來,竟是矯健的武士身形。
“今日要說的是,燮王加冠之年,離鄉去國,率軍于宛州。”
先生侃侃而談,講的是燮王好友身中毒箭,走投無路,所幸得遇皇極經天傳人,絕處逢生。
呂歸塵漸漸也聽了進去,想象那二十歲的年輕領袖困獸般的焦急,他為了他的朋友,帶着嬌小的星象家闖過敵陣。飛箭如雨,戰馬嘶鳴。
他想故事裏的這個人有些像姬野,而且他也用長槍。既然這個故事是躲在秘儀之境後的人講給他們的,或許二十歲的姬野就是那樣麽?
呂歸塵轉頭看向燮王,卻發現這來自十幾年後的朋友低垂了眼睛,濃黑的睫毛垂落,投下一點影子随着銅燈的光而晃動,顯得臉色愈發蒼白了些。
姬野的大氅給了他,身上只有一件黑袍,半彎翠玉不知何時滑出了領口,微微震顫着。那幅度幾不可察,如果不是濃郁的翠色襯着黑底太過分明,絕不會被人發現。
“姬野?”
呂歸塵發現他竟然在極力克制着發抖,想也不想地伸手,卻被抓住了手腕。
燮王堅硬支離的指骨嵌在呂歸塵手腕束着的毛皮護腕上,另一手用力按着額頭,聲音還是仿佛平靜的:“你繼續聽書,我沒事。不要看。”
他極慢地松開了呂歸塵的手腕,張開手指的動作不像放松繃緊的肌肉,而是艱難得簡直如同強行拔出鏽死在鞘中的刀劍。
“姬野?姬野!”呂歸塵叫着朋友的名字。
而那之前用槍杆壓住燮王肩膀的聲音對着臺上說:“你們不動手了?”
臺上的影子不知何時多了幾道,極高挑的老人提着九尺的長槍,穿着重甲按劍的年輕男人立在夥計身側,而他的旁邊是個突兀的空位,披發的黑衣将軍自顧自坐在了先生旁邊,自己斟了杯茶喝着,燭光照出半個側臉,風流而微微上挑的眼角,似墨筆輕勾出的灑然眉目。
依稀俱是故人。
“只差一點。”先生站起來走到臺前,說着惋惜,語氣古怪猙獰,“誰叫他竟沒有動手?真是枉費我千辛萬苦盜了教宗一頁手記,又借前人的秘境來殺他。……誰知道他竟然沒有動手!”
抱着虎牙槍的男人身旁,難辨年齡的公子從容笑道:“你怎麽知道我那好徒弟不是故意讓你偷走的呢,他選擇的君主,他總歸還是懂的。”
“他帶兵攻打北陸,差點殺了青陽王,教宗又憑什麽确信他不會殺了這一個呂歸塵?!”先生暴躁地摔下面具,他的形象一瞬間扭曲着改變了,白衣廣袖的先生變成了一個極矮小的穿黑鬥篷的侏儒,有一張破碎的可怕的臉。
“如果你能猜測帝王之心,那你早就是帝王了,蠢材。”
夥計把短劍刺進侏儒後心,鐵鉗似的手擰斷了他的脖子不讓他回頭,那張一直挂着面具似的讨好神色的面孔這時也帶着笑意,淡而冷酷。
侏儒飛快變得幹枯,臉上是極其震驚的神色,被踢了一腳,摔下臺去。
而夥計從懷裏摸出一片東西,揭開了,原來是一張錫壓成的薄片,裏面是一點黑色半透明的膏。
臉上帶一道淺淺疤痕的夥計站在燮王身邊,随手拔了一根蠟燭烤着那些膏體,卻被燮王抓過來捏成一團,扔了。
“我可就只有這些了啊,你別後悔。”夥計也不生氣,攤攤手,走了。
其他人也很快散盡,銅燈還是那幾盞,帳子裏的黑暗卻變淡了,寥落安靜,像任何一個尋常的散場後的時刻。
燮王等待着劇痛的褪去,擡頭對上穿着盔甲的青年的眼睛。
他也是快三十的模樣,搓着手,有些猶豫。
“姬野。”最後他這麽說,笑得不算很豁達,“幸好你還是沒有對阿蘇勒出手。咳,你不是很想回南淮麽,這個境應該還可以維持一陣子,午夜文廟敲鐘之前,你跟阿蘇勒……再多說說話吧。”
畢竟回去之後也沒有人能再陪你說話了。
他也走了,最後剩下黑衣的将軍,喝完一盞茶,說:“我的老師說收徒最好只收一個,哪怕貪心,也要收兩個不認識的,真是一點也沒有說錯。”
“所謂往昔之事不可追,難得追上一次,恩怨情仇之類就不必顧慮了吧。”黑衣将軍站起身來,“若我得回成帝元年,絕不會管什麽蒼雲古齒,闖也要闖進宮中見一個人的。”
燮王望着他,想,那若是你回到稷宮呢?殺他時你那麽難過,再見到少年時的白毅會說什麽?說得出什麽?
黑衣将軍也走了,燮王握住呂歸塵的手。
自幼練刀,呂歸塵的手絕沒有看上去柔軟,比起多年後用一刀劈碎頭盔劃破他眼角的那雙手只差了幾分征戰磨砺出的粗糙,指甲修得幹幹淨淨,手背上隐約可見細細的紫紅色血脈,雖然有厚厚的刀繭,還是少年人的手。
燮王隐約想起他已經很久沒有握過誰的手了。
“我們去看燈吧。”最後燮王說。
呂歸塵靜靜看着他。多年後的這個姬野,說着一切都好,可他從來不擅長也不屑于說謊,臨時編出來的實在是一個很勉強的謊言。
也許換做別人在,都會尋根究底的吧?畢竟旁人口中的他攻打了北陸,又似乎絕對會殺了這時的自己。
……他甚至不肯叫阿蘇勒了,那麽十幾年後的他們,應該真的已經不是朋友了。
可是将軍說得也有道理啊,他馬上就要走了,只是一個因為某種秘術而出現在這裏的未來的幻影,自己也不是未來的呂歸塵,最後這點時間,實在沒必要浪費在質問和争吵中……只要姬野不想說,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說出口的,揭穿他也僅僅是徒增尴尬而已。
難道他還要因為這所謂“未來”就與他認識的姬野決裂麽?
“好。”呂歸塵說。
05.
鳳凰池邊有專為看燈建的石舫,他們回去前繞了一段路,在燙沽亭買了一壺米酒,用熱水溫着提了過來。
“這個味道很久沒喝過了。”燮王低頭聞着說不上甘醇的酒香,神色柔和了許多。
買這壺酒時是呂歸塵去的,他不确定那個常常見面的老板能否認出姬野。
燮王便靜靜地站在燙沽亭外。
老板的小女兒和玩伴們約好明日何時去哪裏玩,進門前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踟蹰着放慢腳步。
小姑娘本不怕人,是看慣了少年軍官們在這紫梁大街上喝酒打鬧的。可是這個男人的氣勢比她見過的所有醉漢都可怕。但酒鋪裏透出的燈光清晰勾出刀削樣的腰腿線條,漆黑的眉目,全然區分于其他連身材和氣度一并圓滑了的中年男人,像一幅墨線印出的畫一般惹眼。
她磨磨蹭蹭走到門口時呂歸塵剛好提着酒壺走出來,便看着矜貴清秀的世子對她微一颔首,和那個男人走到一塊去了。
她晚上輾轉反側了好久,才想明白那一幕給她的感覺。前陣子有個行商喝醉了,她和其他酒客看着男人從包裹裏托出一枚蒼青的古璧,用層層棉麻布料裹着,最後一層是純黑的織錦,襯得燈火下玉色古雅,溫潤得驚人,當場便被另一個愛玉的富人高價買了去。
這不是集會的日子,呂歸塵看着姬野靜靜望着湖上寥寥的燈,一下下摸着腰間的紫竹笛。
原本他們就都不是很愛說話的人。東宮的花瀾苑裏沒什麽人煙,他和姬野靠在石橋下,剝着蓮子發着呆,看看帶來的話本,一整天也就常常那樣度過了。
夜色漸深,不知過了多久,燮王說:“你跟我說的爬地菊,我去找你的時候看過了。确實是無邊無際的金色。”
說完他起身走了出去,呂歸塵坐着,聽見文廟的鐘聲恰在此時轟然響起,擊碎了鳳凰池上明珠一樣的月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