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片段)觀星
(片段)觀星
阿蘇勒枕在馬鞍上,默默望着滿天的星鬥。
他和姬野都學過一點粗淺的星相,但僅限于記住了比較明晰的大星的長相和位置的變動規律,因為帶兵打仗有事需要會憑借星星辨別方向。雖然他的視力更好,但這方面姬野學得更快。
“以前好像自己走了很長的路,可能就是那時記住了吧。”姬野說着,把手臂枕在腦後,努力地眯起眼睛辨認印池的輪廓。
他首先認出了火紅的郁非,然後是大小相當的亘白,鋒芒如劍的北辰七星,青色的歲正,湖綠色的密羅,橙黃的寰化,紫紅的裂章,土黃的填盍,最後是非常不顯眼的暗藍色的印池和幾乎被明月掩成一片灰黑陰影的暗月。
可是他沒有找到一顆他可以祈禱的星星。
東陸的各家學說中都非常一致的描述這些神祇,說它們從不回應凡人的祈禱,就像雨雪并不順應人的需要而降落。它們只是冷靜甚至殘酷的循着自己的軌跡行走,昭示出一切的命運。星相家并不能根據自己的意願改變這些提前寫下的刻痕,而秘道家也只是以各種方法借助它們的一絲力量。
所以東陸人并不向神祈求什麽,因為他們知道冷酷的星辰們沒有憐憫,包括所謂庇佑武士的北辰。
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這些如武神般的祖先也都已逝去,化為銅色的骨骼。他們的精神已經回歸盤鞑天神的手裏,不再注視青銅家族的子孫。
阿蘇勒最後把手伸到懷裏,摸到了一片被布包着的鐵。
那是一塊破碎的刀身,在多次的撞擊中已經完全地卷刃和變形了。血的顏色深深浸入比頭發絲還細的裂痕裏,再難清洗幹淨。
他們一直在草原上游蕩,趁狼主還沒有徹底占據北都城周圍時,小心翼翼地從那些動亂中廢棄的小寨子裏搜尋給養。活下來的大多人都帶了傷,草藥阿摩敕可以去采摘,但其他的東西卻是不行的。
這群年輕的蠻族武士裏有貴族也有奴隸,這段日子都像吃草的野獸一樣四處流竄,不敢靠近有人的地方,睡覺都不敢閉眼。但沒有一個人不滿和逃走。
在他們心裏,是這個主子帶他們活了下來,沒有被殺了喂狼,也沒有給朔北人當奴隸,所以他們就跟着主子。
武士們眼中的是青銅之血的繼承人,是帕蘇爾家最後的子孫和青陽的大君。他們都忽略了這個年輕人還不滿十九歲。他們的期望和性命都壓在阿蘇勒肩上,像一面無形無質卻重千鈞的大氅。
阿蘇勒握緊了鐵片,鐵汲取了他的溫度,反哺給他的手。
他想姬野還在東陸冒險,此時不知是在呼呼大睡還是和他一樣看着星辰。他們約好了的,等姬野當上皇帝,他坐船去找姬野,帶着當年最好的青陽魂。他們還要談論以前的一切,興起了就縱馬一直跑到天啓的郊外,精疲力盡了才回去,他們還要去南淮,聽熟悉的文廟的鐘聲,看鳳凰池邊那些攤子上又多了什麽新奇的小玩意。
即使現在他不知道明天醒來是不是會面對那些狼騎兵,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麽時候,他們的理想也未曾顯得可笑。
“主子也睡不着麽。”巴魯輕聲問。
阿蘇勒把鐵片放回去,起身說:“是啊,我……想去看看。”
他們這幾天游蕩的區域離那個山洞并不是很遠,但阿蘇勒一直沒有提起過。
巴魯也輕手輕腳的爬起來,去牽了馬,拿上火把。
他們很快地找到了那個山洞。
即使是滿天星鬥也照不亮它,這裏曾囚禁了幾十年來草原上最偉大的英雄。
巴魯點亮了火把遞給阿蘇勒,跟在後面。
地穴深處已經被燒塌了,埋葬了那個老人的屍骨,連帶着他那些偉大的傳奇和悲哀的往事。
阿蘇勒在那堆沉默的亂石前用手挖了一個坑,把一片鐵埋了進去。
他跪在草原為欽達翰王鑄就的墳冢前磕了一個頭,把他沒來得及告訴爺爺的事緩慢而清晰的講了出來,既是讓爺爺知道自己有了很好的朋友,也是讓自己能繼續撐下去。
他說起金色頭發的女孩,她有神女一樣美麗的容貌,古靈精怪,眼睛比最好的紅瑪瑙都要美;他說起沉默的男孩,瘦瘦高高,打架時兇蠻得像老虎,偶爾不小心露出笨拙一面時窘迫得耳朵都紅了卻還是板着臉;他說起文士一樣的黑衣将軍和神秘的老師,詩書極好的下唐少主和玉人一樣的小公主,燙沽亭的米酒和起風時鳴珂裏滿街的玉珂清脆的歌聲。
巴魯也聽着,故事裏既有他知道的也有他不知道的,東陸的陽光都好像從那些詞句裏透了出來照在身上,溫柔得幾乎令人軟弱,但那一絲溫暖也值得最懦弱的東陸軍士拔刀奮武。
“爺爺你不要怪罪哥哥們,他們都拼了命的護着北都城了。”阿蘇勒最後說,“等我把它奪回來再來看你,但我也不知道姬野會不會來……你應該也不想看見東陸的皇帝吧。”他笑了一下,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塵,走出了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