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精致睡眠需要什麽
精致睡眠需要什麽
太清宮裏服侍的宮人都曉得的,陛下患有頭痛病,睡眠少且極淺,時而能被呼吸聲吵醒。所以每當他睡下之後,宮人都離得遠遠的,不敢有一聲說笑咳嗽,生怕招來一場罪責。
只是這樣一來,皇宮周圍沒有蟲鳴也沒有人聲,連窗扇都關得嚴嚴的怕被風吹動,靜得就像鬼域了。
姬野年輕的時候,息衍是把他帶在身邊,言傳身教的讓他學那些帶兵的小技巧的。因而他睡覺一直警醒。項空月跟他初識不久後,偶爾半夜起來喝茶或者放水,轉頭就能看見姬野漆黑的眼睛,瞳子裏似乎真像山野中的惡虎一樣,熒熒的發着青煞的兇光——那是他已經把藏在身邊的青鯊摸了出來。
而等到他不必再帶兵的時候,他也沒睡過一個好覺。
夜深人靜的時候,人的聽覺總是格外靈敏。姬野記得所有人的腳步聲。
羽然和翼天瞻的腳步是鶴雪武士的輕盈有力;西門也靜的腳步聲和任何一個不滿十四歲的瘦弱小女孩都差不多;龍襄走路是沒有聲音的;息轅的步伐何時何地都透着武人的穩健踏實;項空月的腳步和普通男子一般虛浮,步伐節奏還額外帶一份他獨有的從容優雅……
嬴玉的腳步聲是将門子女的平穩利落;謝墨從小跑腿做到本朝首輔,走路一直都好像趕着回家吃飯一樣不從容;妃子每次靠近他,步伐都是刻意拿捏的招搖妩媚;宮人每次湊到近前服侍的時候腳步聲都透着兔子似的驚懼,離開時都像逃出生天……
世間除了某個所有人都不敢提及的女人,大概只有一個人的聲音不會吵醒姬野。不會吵醒羽烈王。
呂歸塵。
呂歸塵·阿蘇勒·帕蘇爾。
他們曾同食同寝。
阿蘇勒的腳步聲姬野聽得很熟,穩穩的,不快不慢,不輕不重,和每個人都不一樣。從他十一歲到二十六歲,每一點變化姬野都知道。
野塵軍組建起來之後,即使亂世同盟是這支野軍團的首領,也沒有一人一院的待遇,仍舊是兩人同住一屋。
項空月當時情真意切的對呂歸塵說,大君,姬野此人好夢中殺人,我等體弱純良之輩實在招架不住,只能靠大君的威嚴壓一壓了。
呂歸塵下意識的點了點頭,然後說:“姬野一直睡得很沉啊……”
項空月龍襄和息轅對視一眼,都摸着脖子搖頭。
那時候他們都還年輕,其他幾個屋子裏都時常亮到深夜。有時是因為西門在趁着晴夜記錄星辰變化,有時是項空月又琢磨了什麽新奇的玩意,有時是潛伏在某個屋頂的龍襄又故意吓了吓某個無辜的軍士,甚至還有時是羽然一時無聊,把龍襄的小猴抓來玩得吱哇亂叫滿營逃竄。
只有姬野這一屋最規律,兩個人都習慣了早睡早起,偶爾誰睡不着也就是在院子裏發發呆練一套槍法刀術什麽的,誰也不吵。以致羽然經常說他們,“我爺爺都沒睡這麽早!”。
姬野每次被他這幾個朋友們弄出的奇奇怪怪的聲響吵醒的時候都是黑着臉的。有心想拎着虎牙出去教育他們一下什麽叫戰争的藝術,又擔心吵醒呂歸塵,最後往往作罷。
有一次他們倆不約而同的都驚醒了,那是羽然她們的屋子裏來了刺客。可惜他們提着刀和槍趕到的時候刺客已經被抓住,西門也靜默默蹲在地上收拾着七零八落的算籌,羽然手忙腳亂的披着外衣用枕頭撲打龍襄身上碧綠色的火苗,翼天瞻提着槍站在刺客身前,楓花仍舊指着刺客,九寸的槍鋒上少許鮮血飛快地滑落到地上,仍然和羽人的長發一樣雪亮如銀。
姬野和呂歸塵看着翼天瞻略帶嘲弄的笑容,姬野抓了抓頭發,呂歸塵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姬野突然想起來他們剛見面的時候,他還以為那個看起來女孩似的孩子被他吓到了,正要離開卻被叫住,還被問了名字。
那時候阿蘇勒的眼睛和現在一樣亮,深褐色的眼睛裏盛着月光,比最好的兵刃還奪目。
姬野又抓了抓頭發,轉頭含糊的說阿蘇勒你回去睡吧,然後上前提起那個找死的黑衣刺客。這時候刺客的嘴已經在項空月的指揮下被息轅堵了個嚴實,還被卸了四肢和下颌骨,捆得嚴嚴實實。感謝龍襄,他們最會對付的俘虜就是刺客,保證讓他生不如死。
後來那些人都離開了,沒人再敢吵姬野,可是他也睡不着了。西門調配的藥也并不好用,只能得片刻的迷茫,治标不治本。
他不理謝墨的勸阻,執意來與呂歸塵議和。
他來的時候是真的想殺了呂歸塵。
帳內故意濃濃的燃了安神的熏香,姬野不是不知道。只是這時除了藥效最強的荼蘼膏已經沒有東西能抑制他的病痛,所以他還是能保持着清醒。
但他發現他還是聽得出呂歸塵的腳步聲。
呂歸塵似乎也身體不适,步伐比起從前略沉。他穿的大約是皮铠……還佩着一把長刀。
對,長刀,五尺長的,弧度優美,刀刃是鐵青色,削鐵如泥……
姬野略有些走神。
“……聽說大君和陛下是幼年的故人,陛下的生日,大君知道的吧?”
謝墨說到了最後一句。
自始至終,不管呂歸塵說了什麽,姬野都低着頭,以手支着額頭,一直沒有看他一眼。
直到呂歸塵拔刀。
虎牙和影月這兩把同出一爐的刀和槍再度相格,呂歸塵看着他的眼睛,低聲說:“真的是你要殺我啊……直到看見你親自出手,我才能相信這一點!”
姬野當然是要殺了他的。他想這個人真傻,分開這些年,不僅面容沒變,連性格也沒變。
而他的朋友早就變了,殘暴不仁,野心勃勃,想着的是征服整個九州。
一直留在原地不肯變的,不是孩子麽?
呂歸塵也确實是個孩子,到了不死不休的時候,還以為他會記得這點舊情,帶着這片鐵來找他……真以為稱臣就不會被蠶食了麽?聽見絕情的話就被趕走了,維持着作為大君的平靜,腳步聲卻像個讓人抛棄了的孩子。
他們只吵過兩架,兩次都見了血,兩次都是他看着呂歸塵離開。
從此以後,九州十六國,就真的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見他安睡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