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所謂南腔北調
所謂南腔北調
雖然燮羽烈王在他自己寫的《南淮城志》裏将南淮描述得那樣美好,但姬野其實不算是純正的南淮人。
他四歲以前都住在天啓。到天啓兵亂時姬謙正被波及,舉家遷往南淮,途中與庶長子姬野和側室失散,過了兩年,姬野獨自找到了姬家位于南淮城的宅邸。
而後直到姬野十八歲時劫法場,逃離南淮,他其實只在這個城市待了不到十年。即使對算得上英年早逝的他本人而言,這也只是他生命中不足三分之一的刻度,卻顯然比其餘那些重要千百倍。
在羽然出現之前的那兩年裏,姬野其實是不會說南淮口音的。
在家裏,姬謙正偏袒幼小乖巧的姬昌夜,那個嫡母忙于侍弄花草鳥雀,加上厭惡這個不會讨喜的庶子,而其他侍女靠着主家吃飯,更不會去逗弄主母不待見、又看起來陰沉沉的只知道練槍的大公子姬野。
所以自然也沒什麽人願意跟他說話。切磋或回答問話時姬野說的天啓口音只會讓姬謙正想起從前風光和如今落魄,卻不會費心費力去糾正他,他也就不知道改。
聽着姬昌夜用早早學會的流利的南淮腔調對父親和嫡母撒嬌的時候,姬野也有過想學的心思,卻又很快被撲滅了,畢竟就算他想學也沒有人會教他,而他學會了其實也不會得到姬謙正的誇獎。
不光口音,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事,總之除了他,整個姬家都飛快地融入了南淮。半年不到,除了那些藏書之外幾乎已經找不到半分天啓的痕跡。
有時候抱着槍走在姬家精巧的後院裏時,這個不到十歲的男孩也會覺得自己像一只被囚進獸園的野狼,來自陰森的荒山,身邊卻是陽光融融,花木扶疏,即便再怎麽美好溫馨,也有種格格不入的慌亂感。
直到羽然來了。
羽人在南淮不那麽多,卻也并不少見。姬野記得他們家以前就有過一個羽族的侍女,有一頭顏色濃如霜葉的長發,高挑爽利。她說自己是羽族的無翼民,但大多數人其實并不知道無翼民跟羽人有什麽區別,看起來都是高挑輕盈擅長歌舞,壽命較長,還有顏色各異的頭發和眼睛而已,不管北陸瀚州還是寧州,說的都是他們東陸的官話。
所以姬野見到羽然的時候只是驚訝于她的漂亮,更多注意力倒是都集中在翼天瞻背後被布包着的長槍楓花上。
羽然一開始說的也是天啓口音,那也就是東陸的官話。
她說自己第一次來東陸,途徑瀚州,還和蠻族的孩子一起騎馬。她會講很多很多有意思的事,滔滔不絕個沒完,晶瑩的小手比劃出各種各樣的形狀以描述蠻族的北都城和帳篷,廣闊的天拓海峽,渡海的大船,淳國和一路上其他諸侯國的風物的奇妙,聲音清澈稚嫩,像傳說中鳳凰的雛鳥。
姬野聽她用着熟悉的天啓口音講這些事,只想聽她多說一點,再多說一點。
可只是過了幾天,再見面時羽然就和一群南淮土生土長的少年一樣說着語意自帶三分溫軟迂回的南淮腔調了,閉上眼幾乎聽不出來她是個在遙遠寧州長大的羽人。
羽然也奇怪姬野為什麽還保持着天啓口音,姬野就說沒人願意陪他說話,他自然學不會。似乎在少年看來,人緣不好并不是什麽難以啓齒的事,反而有種舉世皆敵的孤高感,也就不恥于承認。
羽然想了想,說不如我陪你多說話,你也多說說話,這樣你就能學會了。姬野一扭頭,說學會了有什麽用,反正也沒別人理我。羽然就激他,說你不是學不會吧?姬野說有什麽學不會的,就是個鄉下小國的口音罷了。
羽然拍拍他的肩膀,說那好,你正好還在跟我學識字,就一起學了吧,用南淮口音給我念書,念偏一句就抄一頁書,敢不敢?
姬野一發狠就點了頭。
而後南淮的人便經常可見一副奇景,牆頭或者樹杈上坐着長得瘦高的黑發男孩,捧着一本話本,眉頭緊鎖,凝重得好像看着戰事不利的戰報的皇帝,而輕盈的金發女孩坐在他旁邊,手上拿着紙和炭筆,望着天空遠處有一句沒一句的哼着奇奇怪怪的歌。
雖然最後那些用來記罰抄的紙基本都畫滿了羽然心血來潮的塗鴉,不過花了一番功夫後姬野總算是能用流暢的南淮話交流甚至罵人了,當然也順帶抄完了整本的《薔薇縱橫錄》,抄得連夢裏都在用南淮腔調背誦“是人間白發,劍膽成灰”。多虧姬謙正不像其他慈父一般去查看孩子的睡眠情況,否則非要氣得把他那堆破書一并燒了。
只可惜姬野從羽然認識他以來就是兇兇的樣子,個子又高,臉上又不像其他同齡人一樣帶嬰兒肥,眉目漆黑淩厲,就算他在那裏發呆,不熟的人都會以為他随時會動手打人。本來溫軟的南淮腔調被他說出口,發音再标準也有點怪怪的,像個殺人如麻虎背熊腰的大将軍在一門心思的讀書插花——後來姬野跟醜虎華烨打過了交道,羽然聽完這位四大名将之一的所有經歷,不知為什麽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再過幾年,呂歸塵來了南淮。
清秀文靜得乍看上去比羽然還像女孩的北陸世子一開始說得也是官話,且姬野認識他時已經是他來南淮的很久之後。所以姬野原本以為他是學不會這裏的口音。
可之後過了不久他就能和南淮本地人說得一樣自然了。姬野問呂歸塵的時候,僅十二歲的蠻族質子只是笑着,和平常一樣,看起來有一點不好意思:我聽着他們說話,自己在心裏跟着學幾遍,很快就會了。話音柔和流暢,甚至有了些款款而談的貴胄味道。
姬野哦了一聲,心裏就隐約明白了,他的這個朋友其實很聰明,也很執拗。在認識自己和羽然之前,呂歸塵覺得南淮沒有他的朋友,所以他就堅持不去學南淮的口音,以此懷念他的北陸,他的阿媽和阿爸。就像他一直在手腕上纏着的白色豹尾,那是他們蠻族的傲氣,也是他們年年都在饑荒死人,餐風露宿、飲冰食雪卻還能與富饒的東陸勢均力敵的原因,愚蠢、固執又可敬。
後來這份執拗甚至征服了拒絕姬野的蒼雲古齒劍,雖然姬野并沒有見到那一幕,他在呂歸塵把劍插進地上時被那股巨震沖昏了過去。但他後來看見他的朋友低着頭,撫摸膝上寬而長的石青色劍身,就仿佛看到了當呂歸塵拿起這把劍揮舞輪轉時,從劍身上雲片或者裂石般的花紋上潺潺流過的鮮血和魂魄。從極靜到極動,那将是火風都要退避的力量。
項空月見到呂歸塵不久之後就對姬野說,你的這個朋友雖然看來文弱,倒是帝王之才。姬野奇怪道你怎麽看出來的?他都沒和你說過幾句話,你也沒看過他出陣。項空月搖了搖扇子,眯着眼睛說,管中窺豹,可見一斑,你只見到他的皮相,我見到的是席卷天下的刀鋒啊。
姬野想了想,說你這是在嘲笑我膚淺對吧?你真看到了刀鋒的話,那下次阿蘇勒出戰我把你捆他馬鞍上,保證呲你一身血。
不說自始至終沒怎麽在南淮待過的項空月,息衍曾在這裏停留了十餘年,他又是那樣的角色,自然是口音比誰都像南淮人的那個。只不過他的跟姬野的南淮口音說出來又是不一樣的感覺。如果下唐的其他文臣說話像軟刀子,息衍用南淮口音的感覺就是溪水中若隐若現的刀鋒,縱然水面上還飄着嬌嫩的桃花瓣,水邊青草盈盈,卻誰也不覺得他婉轉無害。
姬野起初覺得息衍這樣腔調定然有無數女子被他一說一笑勾了魂,後來聽見息衍對白毅說話才覺得大開眼界。
那是極純正的天啓口音,像朗然乾坤下扶劍而行的貴族游俠,可鋒芒畢現,也可慷慨作歌,優雅從容與懶散灑脫并存,醉卧美人膝,醒掌殺人劍。
可不知為什麽,“檀板金樽一唱,孤舟已是千裏”這樣的句子叫他這般低聲笑着感嘆一遍,卻帶出了淡淡的倦怠和悲意,仿佛孤雁墜湖,月照荒野。
不過像項空月和龍襄那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家夥野塵軍裏也沒有幾個,要麽是說東陸官話的蠻族人,要麽是說宛州話的東陸人,而宛州多行商,各地口音便大抵相似,誰愛說哪種都沒人管。呂歸塵帶來的蠻族全都是青年或少年,即便流亡萬裏也洗不掉年輕人的活氣,有的聽南淮口音輕婉動聽,覺得有趣便學着玩,呂歸塵也不攔着他們。只是姬野知道他們花兩三天就能學個八九不離十的時候,臉便有些黑。
龍襄知道了之後倒是想傳授點他們別的語言玩玩,只是這幫蠻族拗得很,他們不想幹的事除了呂歸塵誰也不能讓他們就範,威逼利誘都沒用,還拉了羽然做後盾,姬武神那股古靈精怪的勁兒有時候能把項空月都忽悠個跟頭。
羽然會讀會寫神使文,可誰也沒聽她用除了歌之外的形式說出來過,呂歸塵帶來的那個顏靜龍倒是會蠻族文字,只是他不知為什麽見了羽然和項空月這兩個世所罕見的美人就像老鼠見了貓,總是離他們遠遠的,項空月想告訴他自己早就讀過《石鼓卷》和其他蠻族典籍所以不用這麽防備他都不成。
亂世同盟的這幾位首領也都是年輕人,平常息轅、羽然、呂歸塵和姬野他們四個在一起的時候總說的是南淮的口音,龍襄聽着有意思就也跟着說,然後項空月也無師自通了這門課程,西門也靜加入之後甚至曾經問過羽然,他們幾個是不是在研究什麽暗語,為什麽在一起的時候不說官話。羽然十分鄭重的點頭承認了,并且答應教西門說這種話,轉過身抓着姬野受傷的胳膊笑得花枝亂顫。
——只是當他們之間出現裂縫的時候,幾個人都不約而同的換用了東陸官話,彬彬有禮得像是天啓朝堂上打官腔的那些臣子,還不如陌生人。
百裏煜第一次見到姬野的時候,他是下唐的少主,對方不過是一個不名一文的破落世家子弟,雖然不能說是微如塵埃,也只是明珠和碎石的區別罷了。
演武的時候他沒去大柳營,嫌熱嫌累嫌無聊,對母妃使出渾身解數軟磨硬泡,加之百裏景洪也怕他在金帳國的來使前丢人,便允了他在宮裏和女孩子們玩鬧。
那時他還不知道,他錯過了那個亂世帝王最初顯現的鋒芒。
之後他見到姬野,讀書幾年再加上有了呂歸塵這麽一個身份相當的同窗,修養長了不少,算是沒露出嫌棄之色,溫溫和和的打了個招呼就走了,倒也沒走遠,悄悄站在廊下看着那兩個人。
在他看來姬野這個武殿青纓衛除了長得高了一點,眼神比較兇之外完全是個普普通通的武夫,将來他執掌下唐後這種人要多少有多少,最多也就是個百夫長的命。而呂歸塵這個蠻子雖說有時候愛發呆,而且話比較少,又不會巴結他,但怎麽說也是一國世子,又長了一副和身份相配的好容貌,和這種滿身汗臭的武夫混在一起,不怕跌了自己的身份麽?
已經逐漸形成的教養讓百裏煜不會去直接問呂歸塵這些,但不知疾苦的皇室少年人再怎麽學得彬彬有禮,也是忍不住好奇心的。
當百裏煜旁敲側擊的問呂歸塵的時候,蠻族世子只是搖搖頭,說,姬野他不一樣的。
彼時正是隆冬,下唐天氣柔和倒也不甚冷,兩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輕裘緩帶走在宮中平整的路上,百裏煜側過臉看呂歸塵,眼神中滿是詫異。呂歸塵也不繼續說,只是靜靜的走路,看起來和那些東陸精研琴棋書畫的貴公子沒有任何分別。
而百裏煜最後一次見到姬野的時候,是這個帝王生命中的最後一天。
百裏煜被人帶下去的時候心裏沒有怨恨,只有茫然,以及一絲明悟。
呂歸塵說得沒錯,姬野确實和其他人不一樣。他才而立之年就成了統一東陸的皇帝。
之前姬野經常召見他,還用南淮口音跟他說話,甚至命他默寫從前的功課,無疑是為了找回心裏的南淮。那現在姬野讓人拔了他的舌頭,砍了他的手,放他回下唐——到底是已經放棄了南淮,還是預感了自己的死期?
人之将死,不光是其言也善。有些大商人會發瘋似的燒了自己的所有財産,有些武士會去把仇家家中親人連幼童都一起殺掉,那麽姬野呢?他會做什麽?百裏煜不知道,也想不出來。帝王之心,枭雄之心,從來不是他這種只能治一小國的庸才讀得懂的,而姬野的心全天下都沒人能讀懂,連智謀通神的項太傅都不能。
他只是很想念南淮。如果姬野死了,他就能回去見小舟了,雖然他要把雙手和舌頭留在天啓。
可是南淮還是那個南淮嗎?
即将行刑的時候,素來文弱的違命侯忽然掙脫了束縛,站了起來。左右鉗制他的侍衛面面相觑,他們本來就是為了防止百裏煜過度掙紮受傷才抓着他,如果這個算是相當受燮王待見的違命侯臨時反悔想跑進去求情,也不是他們應該攔的。
但百裏煜出乎他們意料的沒有跑,他朝着南淮的方向跪下來,用那副被天啓太清宮裏驕傲的宮人私下嘲笑的口音背誦:“南淮者,人間之勝境。無饑馑災荒之屬,裏巷中常聞笑聲,燈火徹夜夏不閉戶,惟少年頑皮,是為一害。”
他叩拜下去。
“……唯少年頑皮,是為一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