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溯洄
溯洄
“我們曾經約說,要活過亂世,共有天下,他在北邊,我在南邊,每年開春冰化的時候,他坐着船,渡海而來,和我飲酒。”——《龍淵繪卷·一生之盟》
阿蘇勒不知道他在哪裏,這裏又是誰的地方。
他本該是和蘇瑪一起在她姐姐的帳篷裏捉迷藏,贏了就能得到一塊龍格沁自己做的奶糖。
奶糖的用料和做工并沒有什麽稀奇的,但兩個孩子都格外地喜歡,因為那個明豔逼人的少女看着他們争相表現時會露出難得的柔軟笑容來。
可是現在他在複雜的牆和牆中間轉來轉去,牆上漆了厚重的朱紅色,木頭做的門有複雜的雕花,而玉白的欄杆對孩子來說也是高大的障礙。
阿蘇勒有些害怕,這裏太安靜了,偶爾路過的女人身上都穿着昂貴的絲綢和錦緞,襯得肌膚雪一樣白。她們身上明明挂着那麽多的飾物,卻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
他就像是誤入了人類村莊的小獸,連爪牙都還柔嫩,徘徊在陌生的地方,驚慌得不敢叫出聲來。
許多男人沉穩的腳步聲重疊着靠近了,間雜着刀鞘磕碰铠甲的響聲。
阿蘇勒知道那是侍衛,但他在一片一眼就能望到頭的空地上,周圍僅有的遮蔽物只是一些細細的欄杆。身後是一座宮殿,阿蘇勒一咬牙,跑了進去。
小孩子身體輕巧,他又穿着底很厚的小牛皮靴子,竟真的沒發出什麽聲音引起侍衛的注意。
屋子裏飄着淡淡的香味,阿蘇勒抽了抽鼻子,覺得那是和蘇瑪身上一樣香的味道。
宮殿進門的空間并不大,以層層的屏風和帏帳巧妙地隔斷開。這是他見過最精致奢華的屋子,卻又那麽的溫暖,有人居住的痕跡。地上鋪着又厚又軟的絨毯,像初雪一樣柔軟,又比獸皮更細膩美麗。
阿蘇勒站了一會,覺得身體暖和起來。靜谧又精美的宮殿使他的好奇心很快取代了驚慌,他活動了一下剛剛緊張得有些僵的手腳,小心翼翼的往更深的地方走去。
在這裏待久了之後淡淡的香料味道幾乎聞不到了,一絲酒香浮現出來,像梨子一樣甜。
那是很純的青陽魂,且是新蒸出來的最好的那種。只有這時的青陽魂有着雨後漿果一樣的甜潤氣味。東陸的行商們深秋買到新酒,想盡辦法也不能把這點甜香經歷舟車留到返回本地的時候,即使只經歷了短短的半個月。
阿蘇勒雖然還不能喝酒,但他的表哥,那位草原上的獅子王身邊有很多豪飲又愛說話的武士,他們說這是蠻族人才能享用的盤鞑天神的恩賜,而東陸人能喝到的只是青陽魂的殘骸。
阿蘇勒越發的好奇,他猜測這裏或許是東陸人的房子,可東陸人的房子裏怎麽會有新出的青陽魂呢?
他悄悄地從最後一層簾幕邊緣探出了頭,好奇的看過去。
昏暗的帳子裏男人正起身,披上了一件黑色的絲袍,袍子的邊緣滾着赤色的複雜花紋。
阿蘇勒不由得往後縮了縮,緊張的屏住了呼吸。
男人身材瘦削,卻帶着比叔父更淩厲危險的氣勢,幾乎讓阿蘇勒想要轉身逃跑。他的膚色偏蒼白,于是胸膛和手臂上幾道驚險的陳年疤痕便格外明顯。還有一彎翠玉用細細的銀鏈子墜在那裏,溫潤的綠像一片新生的草葉。
可這兇獸般的男人卻側了身,從錦被裏捧出另一只手來,像怕動作大了驚醒那個人似的,弓着腰,輕輕地溫和地吻了吻他的手背。
那只手骨骼明晰,絕不是屬于女人的,手腕上還圍着一圈白色的皮毛。白色的絨毛蹭過男人臉頰的時候男人鋒利的眉目都柔和下來,濃重的睫毛斂得乖順慵懶,像一匹吃飽喝足打着盹兒的老虎,暫時地人畜無害着。
他沒有束冠,黑發在躬身時淩亂地滑落,一絲白發鮮明地脫穎而出翹在肩頭,卻無損這近乎如夢的溫軟氛圍。
然後男人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床榻,向阿蘇勒走了過來。阿蘇勒想過逃跑,但他不知道自己能逃到哪裏去,于是只能站在原地,躲在帳子後跟男人對峙。
男人漆黑的眼睛在他臉上停了片刻,神色溫和了些,對他做了個手勢,意思是出去說話。
阿蘇勒就奇異地不怕他了,乖乖地跟着他走了一段,到了另一個房間。
這裏的空氣明顯清冷些,應該有人進來打掃過。桌上擺着幾個盤子,男人掃了一眼,從裏頭挑了個蓮蓬出來随手剝着。
離開了那間屋子後男人就像徹底地睡醒了,凜冽而沉默,輪廓鮮明,一挑眉便像磨拭起爪牙的猛虎般危險而游刃有餘。
阿蘇勒并不認識蓮蓬,但他認識蓮子。只是他沒見過新鮮的。男人把苦味的蓮心剔掉後放在一個茶碗裏,自己留了一顆咬着,垂眼看着這個蠻族打扮的孩子。
阿蘇勒也學着拿起一顆,鮮嫩的蓮子那不亞于水果的甜味令他很驚訝,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他擡手時露出了手腕上的白豹尾。男人很有耐心的等他吃完了蓮子,才試探着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阿蘇勒沒有躲。他覺得這個陌生的男人雖然很年輕,但給人的感覺是一個和阿爸、和表哥一樣厲害的人物,手下有很多很多的人。表哥是個很好的英雄,他能打仗,能馴服烈馬,也記得每一個牧民的兒子,遇到大孩子時會給他們烈酒喝,遇到小孩子時會教他們騎馬。
男人忽然以一種大孩子般的神情問阿蘇勒:“想不想去看點好玩的?”
阿蘇勒捏着的蓮子掉回小碗裏,詫異的看着男人,然後用力的點了點頭。
男人就叫了人,拿來一件小小的黑鬥篷給阿蘇勒,又不知從哪裏翻出一身半舊的皮甲穿在身上。經過一番折騰,他看起來就像是跟随東陸行商做護衛的普通武士,而阿蘇勒就像那些嬌小而警惕的河絡商人了。
從那些侍女的态度看,男人很明顯是這裏的主人,但他卻對怎麽避開所有自己的護衛離開自己的宮殿表現得輕車熟路。
他帶着阿蘇勒和一個八尺長的包裹利索的翻牆繞路,熟練得像一個小賊,連步伐都像捕獵的豹子一樣無聲無息。
男人領着阿蘇勒看遍了成排的珍玩店鋪,阿蘇勒驚訝地發現,僅僅是一間開在街巷角落的小店,男人随意拿起的擺件就比得上大貴族帳篷裏的珍藏。還有很多很多樂師聚集在一起的大房子,和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的小屋子。
末了他還遺憾:“可惜天啓的商人束手束腳……都沒什麽有意思的。有機會我們可以去南淮,那裏比這裏有趣得多。”
阿蘇勒覺得他一點也不像大家說的東陸人,但又和傳說裏一樣博學,好像什麽都會一些,還奇異地知道他喜歡吃什麽樣的東西。
可惜阿蘇勒剛剛吃完一碗像絲那麽細卻夾不斷的面,還沒嘗到男人說的梨花酥,便被另一個鬥篷人攔下了。
披着黑鬥篷的矮小少年分明站在熱鬧的街上,卻像是身在無邊的曠野。他的袍角微微飄起時,就好像風都變冷了。
少年擡頭看着男人,說:“他必須回去。”
男人第一次皺起了眉,看起來有點煩躁:“他才這麽大一點,還沒有回到北都城,這麽急麽?”
“但這只不過是神的一個疏忽。當他被發現,我也不能确定會發生什麽。”少年平靜的說。
男人似乎更加煩躁了,可他面前的兩個人都不是他能夠發洩脾氣的對象。事實上即使西門把阿蘇勒背起來,他們也還碰不到他的頭頂。于是他只能像少年時那樣抓了抓後腦勺,無奈地捏着鼻子認下了。
他摸了摸胸口,最後還是掏出了另一樣禮物,一枚雕花的狼牙。
他彎腰把這個陳年的小玩意放在阿蘇勒手裏,想了想,露出一副近乎肅穆的神情:“鐵……”
然後他覺得怎麽說都像是某個白衣的家夥那種故弄玄虛的口吻,于是按照他自己的方式直白的說:“再難過也不要想死的事,要活着。”
阿蘇勒懵懵懂懂的點頭,而旁邊原本冷淡的少年捂着嘴低低的笑了起來。
聲音就像是玉做的風鈴。
男人倒不覺得窘迫,問他:“剛才的面,喜歡麽?”
阿蘇勒認真地點頭。
男人說:“我猜也是,他就很喜歡……”
阿蘇勒還沒來得及問那個他是誰,披着黑鬥篷的少女就已經很快地恢複了冷淡。她拉着阿蘇勒的手,并不粗暴、但也不容拒絕的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她的手柔軟而涼,指甲剪得短短的。阿蘇勒被她牽着越走越快,卻奇怪地并不費力,周圍的景物也慢慢像是蒙上霧氣一樣模糊了起來。
一路沉默的少女忽然用力的抓住阿蘇勒的肩膀,兜帽滑落,露出銀白的短發。
她說:“你是谷玄的使者,但也是蒼青的君主。你的名字阿蘇勒,是長生啊……還有很多的人等着你,無論遇到什麽樣的絕境,你也……”
接下來的話彌散在風裏,景物很快地再度清晰起來,卻是蘇瑪握着他的手搖晃着。
蘇瑪發不出聲音來,看他醒了就笑了,笑起來有一點她姐姐豔麗的影子。
她把一粒奶糖放在阿蘇勒手裏,在他手上寫字,說你贏了,我花了半個時辰都沒有找到你。
阿蘇勒坐起來,原來他還在帳篷裏,身上也沒有黑鬥篷。
可另一只手裏攥着的狼牙卻也是真實的。
阿蘇勒想了想,把狼牙悄悄揣進懷裏,又跟蘇瑪比比劃劃的寫起字來。
穿着大紅色馬步裙的少女走進帳篷時就看見兩個孩子坐在地毯上,女孩握着男孩的手教他按笛子上的氣孔,于是她也笑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