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春
新春
九州的星相學家以亘白為尺,而其他人以歲正的運行來紀年。
說書的先生把歲正講成披着青色紗衣的美麗女性,拖到腳踝以下的長發裏分四季的盛開着迎春、芍藥、菊和霜花。而史官們喜歡以這顆星辰的升起和隐沒為開頭,寫一場災荒或豐收。
但這些都與平民沒有什麽關系。他們只把歲正當做計算年月的符號,就像一個懸垂在天上、永遠不會幹涸的巨大滴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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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深夜,下唐紫寰宮中的宴會已由莊重轉入柔豔奢靡。
呂歸塵謝過國主賞賜後退下,離開的時候已經有舞姬從小偏門魚貫而入。
她們都裹着紅和粉的重疊的紗衣,濃墨似的烏發飾以金和翠編織的帶子,纖細的腰肢和筆直的長腿在層層輕紗間若隐若現,熏了百合香、抹了膏脂的膚光比玉和雪都要耀眼。
才走出不遠,身後的腳步忽然重了一聲。
呂歸塵轉身說:“把盒子給我吧。”
柳瑜兒搖搖頭,把手往後縮了縮,避開呂歸塵的目光,小聲說:“沒有讓塵少主拿的道理……我沒事的,剛剛失态了,請塵少主不要怪罪。”
她都快把食盒藏到身後了,呂歸塵總不能伸手去搶,只好繼續走路。他能在馬匹交錯的瞬間拔刀殺人,卻總是謹慎地盡量不接觸女孩兒們的哪怕一個指尖,像是懷着某種敬畏。
宮道上掃得幹幹淨淨,小蘇提着四角墜流蘇的琉璃燈走在前面,步伐輕輕的像落雪。
河絡燒的琉璃比冰還清澈,造型和打磨的工藝也高超巧妙。燈裏只需放一支細燭便能照亮前後七尺。金紅的細小燭光在晶體中反複輾轉偏折,最後璀璨如一團墜落人間的星火。
在這七尺光明裏,唯獨小蘇的背影纖纖巧巧,以示莊重的黛藍宮裙和青灰宮道上拉長的影子混為一談,就像是一句寂靜且古老的咒文。
與塵少主一起拜見國主的百裏煜被留下來和母妃說兩句話,而小舟公主走在更前面,離他不過四五丈遠。
這距離在戰場上只是一個瞬間的沖鋒,可在這裏就像隔了千裏。他想和小舟說一句話都要經過三道以上的周折,然後傳進許多人的耳朵。
小舟身邊的侍女自然是他的十幾倍,層層擁護着還不到十四歲的小公主,和華服一起把她裹得密不透風。
剛剛小舟在殿前為國主吹笙,曲調是下唐喜歡的風雅端麗,婉轉曲折中不見一絲孤寒,和他的笛聲一樣,知情識趣的為國主粉飾着太平。
一轉眼間,那個小小的沉默又有點拗的小公主也學會把自己扮得像本國的仕女了,吟詩作賦,彈琴吹笛,全不提石頭言的一詞一句,只是把那塊石頭藏在心裏,外表是渾然天成的柔順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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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歸塵碰到腰間的紫竹笛,笛子涼絲絲的,有着竹質特有的潤澤。他知道笛子的石青色流蘇上是一個很小的圓形玉扣,周邊刻着據說傳自雲州的符咒,說是可以保平安,實際上只是攤販拿來賣給小姑娘和旅人的小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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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從殇陽關回來之後過了一陣子,羽然神神秘秘的讓姬野和呂歸塵猜一個她自己想的謎語,理所當然的他們都猜不出來,羽然只能改了試題,叫他們唱歌聽聽。
于是姬野咬着草棍,望着天哼哼了幾句圓仔花,哼得荒腔走板。所幸少年的嗓音日漸低沉,句尾微微的沙啞像帶着小鈎子,已經能叫青春少艾的女兒家心神不守,也算不上不堪入耳。
羽然抿着嘴唇聽完,才捂住耳朵做出一臉嫌棄樣,眼睛卻是笑着的。
他這就算是蒙混過關了,得了一只黑木頭雕的小猴子,表情誇張,背刻水牛二字。
姬野兩指捏着猴子的尾巴把它提到眼前,盯了一陣,眉毛便慢慢的擰了起來。然後他被佯怒的羽然揪了耳朵,只好做出一副不合格的感激涕零狀,逗笑了她才得了寬宥。
呂歸塵想了想還是不大好意思開口唱歌,就說羽然要不我給你吹笛子吧。
羽然眯着眼,伸手一挑他的下巴,做着仿佛風流場中老熟客的姿态:大爺花了三個銀毫,才得你一首曲兒麽?之後還得加上有風塘裏的一朵秋玫瑰才行!
姬野嘀咕着這是在為難阿蘇勒還是為難我啊,然後他和羽然一起閉了嘴,聽笛聲渺茫的飄散在高高的枝葉和低低的水流裏。
一曲終了,羽然眨眨眼睛,遞給呂歸塵另一只小猴子,然後又摸出一枚蒼色的小玉扣一起塞到他手裏,說是偶然看到的,想起來你的笛子上什麽都沒有就買了,保平安的,你喜歡就留着吧。
呂歸塵看着她的眼睛,比一杯融化的紅翡還要豔麗和深幽,裏頭盛着漫不經心的笑意,容光懾人。
他不知道羽然的話裏有幾分真,是有心還是無心。但他還是感謝一切,包括小販可能無心的一句話和羽然手裏碰巧剩下的一點錢,把這個小小的禮物送到他手裏來。
呂歸塵看着猴子背後的烏龜兩字發愣的時候,姬野問羽然我為什麽沒有那個玉扣?羽然一甩紮成辮子的頭發,推了他一把:阿蘇勒也不能把木風鈴挂在笛子上啊。況且你唱的那麽難聽,好意思和他搶麽?
姬野就順勢躺回去繼續哼他的小調,隐約是那一句“悲喜總無淚也,是人間白發,劍膽成灰”。
他哼的還不算太難聽,卻一點蒼涼意味都沒有了,不細聽的話和街上醉酒說笑的游俠兒高唱的自在歌沒有區別。
羽然說姬野你別哼了,你要是把風鈴弄丢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聽見沒,這只有咱們三個有,缺了你的就搖不起來了!
姬野又哼哼了兩聲作為回答,呂歸塵把木頭猴子和玉扣一起放進懷裏,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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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歸塵回過神來,呼了口氣。
真的又是一年了。
今年他十六歲,還在東陸,沒能過上燒羔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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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倆楓園很快地熱鬧起來。
百裏煜也回來了。
柳瑜兒給他倒了熱茶之後退了出去,呂歸塵知道她會偷偷踮着腳張望那一邊。小蘇靜靜的在旁邊整理信箋,額發遮眼,腰間佩着的翠玉小雀将喙和爪都埋在衣裙的褶裥裏,顯得圓潤乖巧。
呂歸塵讓她們都走了,他說我馬上就睡了,你們去見見煜少主吧,畢竟也是新年了。
柳瑜兒紅了臉,怪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她走之前燙了一壺酒,說天寒,塵少主喝些酒驅驅寒氣好睡。
她們走後,呂歸塵推開槅扇坐在窗前,慢慢的自斟自飲。
他脫大氅時那枚扳指從衣領裏滑了出來,蒼青的鷹口銜星辰,一粒冷光和天上的北辰遙遙呼應。
屋裏只點着一支粗紅燭,在他身後照着一小片天地。
紅燭的火焰先是旺盛而被風吹得飄忽跳動,燭花無人剪,層層簇擁着它,它便慢慢的小而平穩了,像襁褓裏安睡的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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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鬼鬼祟祟摸進來時,入眼一片冷清,淡淡的酒氣幾乎冷凝成薄霧,一碰就要墜到地上。
他随口招呼窗前的人:阿蘇勒,我來啦。
呂歸塵回頭時,蠟燭不知是不是被姬野掀了簾子的風驚了,後知後覺的爆響幾聲,驟然的強光照的呂歸塵深褐的眸子幾乎成了淺琥珀色,瞳孔收得像一匹驚覺的豹子。
屋裏太寂靜,姬野差點以為這比柴火還聲勢浩大的小玩意要把房子給燒了。
呂歸塵站起來,過去剪了剪燭花,它才平靜下來。
姬野總覺得他的朋友此刻看起來好像哪裏有些不一樣,但他把這歸結于自己被那發神經的蠟燭晃了眼,于是轉瞬間把這點異樣抛到腦後。
姬野去把角落裏的炭盆端過來,用銅火箸撥拉兩下,呂歸塵已經關上了窗,舉着燭臺把燈都重新點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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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燈火通明的,沒事麽?”
姬野四下看着,覺得這宮室真是太曠太靜了,擺多少裝飾也沒用,花瓶和書架的一點影子裏都像貓着未成形的鬼魅。
他想原來阿蘇勒這幾年就是住在這樣的地方麽,深夜裏靜得可以聽見血流的聲音。
“沒事的,小蘇說怕我看書壞眼睛,也總是點很多的燈。”呂歸塵笑了笑,說。
姬野就從懷裏和背着的包裏拿出許多吃的,五花八門,裹得嚴嚴實實,因而尚有熱氣。他把炙好抹了鹽醬的肉片夾在餅裏,放在炭盆的罩子上烤,自己拿了那個精美的食盒,嘗了嘗國主賜的精致如擺件的糕餅。
随後他龇牙咧嘴的做出評價:這東西是直接拿糖和蜂蜜和面捏的吧?
呂歸塵給他倒了杯茶緩緩,拿了一塊吃了,說:還好吧,去年的更甜。
你說去年……是那幾塊白的像鳳眼形的,畫了梅花的?姬野比劃着。
是啊。
姬野想起羽然吃得意猶未盡的樣子,抖了一抖。羽然平常也好和他們一起喝酒吃肉,往鍋裏倒辣椒油的時候眼都不眨,真沒想到那麽甜的東西她也能吃得津津有味,實在是英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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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吃完了姬野帶來的東西,胡亂收拾了,就一起看着炭盆裏明滅的紅光發呆,偶爾說說過去的事。
其他的燈都讓姬野吹了,僅留下的那支蠟燭後來也燒盡。一片黑暗裏靜谧得像天地初開,卻因為有旁邊的人呼吸相聞,就不再會覺得冷了。
天快亮時呂歸塵推了推靠在他肩上迷迷糊糊的姬野,想讓他困了就去裏頭睡。姬野揉揉眼,起來推開窗,看一眼天色就說阿蘇勒我先走了,你去睡吧。
然後他就真走了。
呂歸塵借着一點晨光摸起銅箸,從滿盆灰白裏挖出一點餘火,微微怔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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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不困,反而更像是已經驚醒了,發現還是只有自己一個,便不由得懷疑剛剛只是做了一場夢。
柳瑜兒喝了點酒,和其他的女孩子睡成一片,小蘇只好悄悄的先回來了。
然後她看見青陽的少主站在院子裏吹笛,笛聲低而回旋,總不到盡頭似的。
南淮的貴族都好雅致或高遠的宮調,小蘇的父親是個文雅的貴公子,酒後微醺時卻總喜歡彈些民間的小曲。不過小蘇很久沒聽到父親彈琴了,只覺得有些耳熟。
收拾燭臺時她想了起來,那是一首《不如歸》。
她望向窗外,目光擦過院牆上的一點殘雪,童年後暌違許久的看向天空。
那是一片無邊的水藍,帶着點霜色,亘白和其他一些大星的光還未完全被隐去,就像神的眼睛,微阖着俯視他們掌下的九州大地。只需眼尾一掃便從宛州看到了寧州,有羽人的少女穿着白衣輕盈的立在樹頂,展開手臂對着蒼穹歌唱,星星蘭綴在她銀色或金色的頭發上。
小蘇搓了搓手,覺得有些冷了。
南淮從沒有晉北那樣能把手指凍掉的寒風,但此刻的風中飄來的卻是讓錦緞叢中嬌柔的女孩隐約覺察出不安的東西,像是正在凝結的鮮血,像是被從刀上刮掉的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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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就是中州,雖然我們看不見,但中州就在那裏。”
裹着黑鬥篷的瘦小的人從馬背上翻下,腳下就是海崖,她搖搖欲墜的身影像是随時會被風吹到海裏去。
鬥篷裏的女孩伸出手,指着星野的另一頭。
太陽剛從她手指方向的右側顯出一點光輝,而一顆比太陽稍小的青色的星停留在海面的上方,斜斜的對着這道天拓海峽。
“又是一個循環了,”她說,“上一次歲正從最東北升起,是在我們相遇的大約六年前。”
“那麽它是二十三年一個輪回麽。”青陽王也下馬,和她一起眺望歲正,這顆通俗中用以紀年和稼穑的星辰。
“她代表循環,但她并不會規定自己每年的偏移角度。”女孩搖頭,“我們只可以推測她下一年從哪裏升起,卻不能知道她多久才會回來。”
“那麽這個循環還真是很巧。”青陽王淡淡的說,語調平靜。
“是啊,就像我們的相遇。這些年,我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情……你恨我麽?”
“如果沒有你,我早就死了。”青陽王低聲說,“曾經我們都是朋友。”
他試探着伸出手,摸了摸小小的女孩的頭頂。女孩顫抖了一下,低下頭去,手用力的抓着馬鞍的邊緣,像是要克制自己瑟縮起來的沖動。一縷銀白的頭發掉出來,單薄得好像随時會消融掉。
“二十三年前的今天,我也一整晚都沒有睡。”青陽王說,“我再也沒有過那樣好的晚上了。只有我們兩個。”
女孩猶豫了很久,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她的手指用力到發白,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她說:“我可以跟你回去麽……雖然書我交了出去,但是我還會講故事……”
青陽王笑了,眉目輪廓裏還是二十三年前那個少年的影子,看起來甚至是柔和的。
他說:“看來你會是我們裏活得最長的。那麽好吧,就由你來向之後的人講他的故事,告訴他們亂世是什麽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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