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平生心已定
其實在看到這一幕之前, 闫洋的心裏一直還在隐隐懷疑,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劉勃是自殺, 白亦陵卻堅持認為以他的性格不可能這樣做。
但凡事皆有例外,倘若劉勃真的就是一時想不開了,那麽他們這樣的折騰豈不是毫無意義?
直到此刻,他才切切實實地相信了,劉勃真的是被人害死的。
可是究竟什麽人想讓他死,不惜先下毒再将他弄進火場裏面?那個人又是用了何種方法, 使得劉勃在中毒之後, 自己跑進了大火之中?
這當中好像總是有個關節連不上,闫洋正絞盡腦汁地琢磨着, 只聽白亦陵說道:“勞你去一趟刑部, 直接找盛侍郎, 請他将幫忙找方老先生過來,看一看劉勃的屍體。”
方定奇大概已經年近七十了, 他曾經在刑部任職仵作, 于驗屍一道的造詣幾乎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尤其善于辨認因各種不同毒物而去世的死者, 現今已經退下來了。不過白亦陵記得盛知跟方老處的不錯, 若是由他出面去請,劉勃所中的毒是什麽, 多半可以驗出來。
闫洋領命而去。
禦書房中一派安靜, 爐香袅袅, 文宣帝正在伏案批閱奏章, 兩名宮女分立左右,為皇上打扇。
“皇上。”大太監魏榮走了進來,輕聲說道,“淮王殿下在外求見。”
雖然自從陸嶼入京之後,人人皆知淮王乃是最得皇上寵愛的皇子,但魏榮心裏卻清楚,其實這對父子私下裏見面的時候并不多,淮王沒有被宣召而主動入宮的時候更是幾乎沒有,這次倒是少見。
要是放在別的皇子大臣身上,皇上奏章剛批閱到一半,必然讓他們在外面等着,但是到了陸嶼這裏,他則立刻說道:“讓淮王進來。”
“兒臣見過父皇。”
文宣帝擱下了筆,上下看了看這個兒子,沒見他鼻青臉腫,應該不是在哪裏打了架過來找自己出頭的。
那他來幹什麽?要銀兩?
他心中思忖,說道:“起身,坐罷。”
陸嶼笑吟吟地說道:“謝父皇。”
他一邊施施然起身落座,一邊道:“父皇放心,兒臣不是來要錢的,亦非闖了什麽禍。”
聽他有言在先,文宣帝心裏還真的松了一口氣,沒好氣地說道:“那你是來幹什麽的?總不能是來看望朕的吧?”
陸嶼這回居然破天荒地沒跟皇上鬥嘴,稍微斂了一點笑意,道:“父皇上次跟我說的事,我想好了,我想要個差使做。”
文宣帝掂着手中的奏章沉吟了片刻,向他道:“從你滿了五歲開始,朕就無數次遣人想要把你接回宮中,從小栽培,但你娘說小孩正是愛玩的時候,不能耽誤你出去玩,一直不答應。你回來之後,朕又問你是否願意一直留在京都,你也不大上心,總是扯一些胡話來敷衍,如今又是為何想通了?”
陸嶼道:“不是想通了,只是時移世易。”
文宣帝看了他一眼,也沒再追問:“你雖然沒和其他皇子一樣進過上書房,文韬武略、治國之道學的倒也都不差。朕确實一直很希望你能夠多加歷練,但醜話說在前頭,你若是為了跟他人争權較勁而為官,那麽這個官,你當不好。”
他頓了頓,見向來不太受自己管束的兒子正認真聽着,臉上并未露出任何不耐煩的神色,心中稍感安慰,續道:“朕寵愛你是一回事,但到了官場上,你若是真的因為一己私心闖出什麽禍端來,朕卻也不會姑息。”
陸嶼忽道:“兒臣聽說春永有個叫林鏡的縣官,前幾天他家孩子餓死了。”
文宣帝微一挑眉,帶着思索看着他,說道:“确有其事。”
陸嶼道:“春永縣風調雨順,并未受災,林鏡的俸祿雖然不高,但本來也足夠養活妻兒,但是他自從上任以來,就把全縣上下所有百姓的生活當成己任,見到誰家有了難處,都要慷慨解囊。妻子将嫁妝貼補幹淨之後跟着他吃糠咽菜,為了針線活貼補家用生生熬瞎了眼睛,兩個孩子連私塾都讀不起,十來歲了還是睜眼瞎,這些他卻視而不見,并常常以‘自家人生活的如何不是要緊的,百姓們安康才最重要’來标榜。終于妻子在三年前病逝,兩個孩子也活活餓死。”
這番話說出來,陸嶼的語氣平淡,倒也沒什麽嘲諷的意思,實事求是地點評:“春永縣為了這件事大肆宣揚,有人還上書要為他求一道禦筆親書的匾額,視此人為天下第一清官,但依兒臣看,卻對他的作為難以茍同。”
“為了一個清官之名,不懂得什麽叫量力而行,反倒去供養陌生人,他願意犧牲所有家産實現心中的抱負,那是他的事。然其妻妾何辜,子女何辜?縣中百姓生活不好,為什麽不想辦法發展生計,推行政策,而要用這種笨法子去貼補?兒臣認為,這其實是能力不足又不知變通的後果,兒臣不願意當這樣的官員。”
文宣帝道:“所以若是換了你,你一定會把自己愛重的人放在首位了?”
陸嶼道:“兒臣不敢欺瞞父皇,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我想要争取努力的初心,自然是為了保護扶持我愛之人,此情至死不變。但除此之外,身在其位,所作所為,兒臣也必會不負于君王,不負于萬民,不負于天下。”
他沖着文宣帝拱手道:“平生心已定,千險莫當辭。父皇跟我把醜話說在前頭,兒子是如何想的,也說清楚了。”
文宣帝沉默了一會,忽然輕輕笑了笑,他沒有評價陸嶼的話,只是搖頭說了句:“跟你娘一樣。”
他拿起毛筆低頭勾了兩下,說道:“三天之後接見赫赫使臣,雖然主要由你二哥打理,但相關事宜亦有不少需要你出面,等下個月初起,你就去兵部吧。”
陸嶼的另外兩個兄弟,一個在工部,一個在禮部,都是不大緊要的地方,而陸嶼剛剛提出要求歷練,皇上就把他放到了兵部,前頭看似将他訓誡了一番,實則還是很偏心的。
縱使陸嶼從小跟他不大親近,這時候心中也不由感念,行禮道謝:“多謝父皇。”
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兒臣必然不負父皇期望。”
文宣帝揮了揮手道:“你小子,花言巧語就算了吧。要是真有這份乖覺,倒不如同朕說說你那心上人。是什麽人值得吾兒浪子回頭,居然想着要謀前程了?”
陸嶼一聽這個話茬,立刻高興起來,從袖子裏面掏出來一個毛絨狐貍給皇上看:“好看嗎?”
他語氣中仿佛帶着炫耀:“他送給我的。”
文宣帝端詳片刻:“有點像你娘。”
陸嶼道:“我娘哪有這麽小,這是像我!他專門給我買的。”
文宣帝:“……”其實你也沒有這麽小吧……算了。
皇上明察秋毫,又是過來人,看着兒子容光煥發一臉甜蜜,心知這感情肯定不是一天兩天了,但是以陸嶼的性格,卻從來沒見他張揚過……想到這裏,文宣帝問道:“你那個心上人,怕不是什麽大家閨秀吧?”
陸嶼笑了笑道:“兒臣喜歡他好長時間了,努力了很久才剛剛被接受,要是現在跟父皇說了,我怕他會緊張,等日後時機到了,兒臣再帶他來見您吧,保證父皇滿意。為我指婚的事,父皇就可以不用操心了。”
婚姻大事,明明應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小子不知道從哪給自己尋摸了個媳婦,連見人都見不得,這樣的話他跟自己說出來竟然還理所當然。
但不管怎樣,看見陸嶼這幅與他母親有五成相似的眉眼,聽着這孩子那副任情任性偏生又意氣飛揚的語氣,文宣帝就總是忍不住要對他縱容一點。
他道:“随你吧。”
陸嶼起身,笑着告退,要出去的時候看見博古架上放着兩瓶從南疆上貢來的上好傷藥,又順了一瓶。
他出了宮又去白府,夏季氣悶,白亦陵書房的門是敞着的,陸嶼輕手輕腳地進去,見他沒注意自己,正一邊看卷宗,一邊頭也不擡地将手伸到旁邊摸茶杯。
他的唇角不由揚起,悄悄把茶杯拿起來,遞到白亦陵手裏。
白亦陵擡起頭來,見是陸嶼笑吟吟地拖了把椅子,坐在他的對面。
他道:“你怎麽來了?”
陸嶼道:“剛剛入宮來着,跟父皇說了點事情,還順了瓶傷藥。我記得你腿上有一處舊傷,讓我看看好嗎?”
白亦陵右側的膝蓋曾經受過傷,雖然後來傷口已經愈合,但到底傷了筋骨,陰雨天偶爾會疼痛,陸嶼一直惦記着這件事,現在湊巧在宮中找到了靈藥,就想過來試試。
他讓白亦陵坐在床邊,自己毫不避諱地半跪在他的面前,卷起褲腳,檢查那處舊傷。
傷口已經長上了,但還是有一道泛白的疤痕,陸嶼看的十分心疼,手指小心翼翼地輕觸一下,問道:“還疼嗎?”
白亦陵笑道:“這是十三歲那年磕出來的,都過了多長時間了,哪裏還會有感覺。怎麽,你怕我以後變成個瘸子丢你的臉?”
陸嶼想笑,但聽他把傷口說的這麽輕描淡寫,又覺得心裏酸楚,忍不住彎下腰,在白亦陵的膝蓋上親了一下。
白亦陵身體一顫,猛地縮了下腿,陸嶼卻就着這個姿勢,将手搭在他的膝蓋上,仰頭對白亦陵說道:“我今天入宮跟父皇說,我有喜歡的人了,讓他不要為我指婚。”
白亦陵吃了一驚,頓時把剛才的事忘了,問道:“你就這麽說的?那皇上怎麽說?”
陸嶼笑道:“你放心,他知道我的脾氣,心裏明白攔不住我,自然什麽都不會說。”
白亦陵心道,那多半是你沒告訴他你喜歡的是個男人,否則就算是皇上再心大,也未見得能想開了。尤其是陸嶼如果有心帝位,這件事更加會成為一個很大的阻礙,他實在沒想到陸嶼的動作這麽快,竟然會主動去找皇上。
他這話沒說出來,陸嶼卻好像知道了白亦陵在想什麽,柔聲道:“原來我曾說過,想一生一世待你好,也說過,只願意跟你一個人在一起,這些話出口了便不敢或忘,我喜歡你就是喜歡,跟任何人也不怕說。更何況,為了避免以後各種麻煩誤會,皇上那邊自然應該說清楚了才是最好的,省得他哪天心血來潮,給我指婚。”
自從陸嶼沖他表明心意之後,這些事情白亦陵也不是沒有在心裏思量過。在晉國,男子相戀算不得什麽稀罕事,甚至有些高位的大臣公開娶男妻為正室,其他人也都已經司空見慣。
但是無論是他還是陸嶼,都絕不可能像女子一樣依附于他人而活,陸嶼更是一國的皇子,日後還有可能成為儲君,這當中的麻煩事就太多了。
不過白亦陵思來想去,最後還是覺得,既然兩個人都有這份心,如果為了未來有可能的擔心而放棄此刻的緣分,未免遺憾。他在答應陸嶼的時候也已經打定主意,只要對方不負,無論多少阻礙,他也必定堅持到底,如果陸嶼最終動搖了,也沒必要怨怼或者哀求,大不了從此一刀兩斷,他白亦陵終究還是白亦陵。
什麽結果都設想過了,白亦陵唯獨沒有想到,陸嶼竟然會這麽早就把一切都打算好了。
白亦陵在床沿上坐着,陸嶼半跪在他面前,仰頭觑着對方的表情,這副模樣有點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我知道我的身份有些麻煩,讓你跟我在一塊是委屈你了。我怕給你帶來不便,所以暫時沒有跟父皇說起你的具體身份,等以後撿個好時機再好好安排。他因為不能跟我娘在一起,心中一直有遺憾,所以在這方面不會對我苛責,我心裏都有數。你放心吧,我不會讓雜事給你添半點心煩的。”
其實以陸嶼的性格,他才不在乎別人會怎麽想怎麽說,反正他喜歡的人就是最好的,能跟白亦陵在一起,更是恨不得讓全世界都知道,宣誓自己的主權。
但陸嶼自己可以這樣,卻絕對不願意白亦陵有半點遭人非議之處,他身為皇子,地位較高,如果這事處理不好,難免會讓白亦陵被人看輕,最後也影響兩人的情分。
所以他的打算是,先跟皇上打個預防針,讓他做好心理準備,等以後有了機會,還得讓其他的人也知道,他喜歡的人是他辛辛苦苦努力了很久才追到手的,一切事情皆是他主動為之,到時候大家不會說閑話,肯定還得交口稱贊。
他們會說:“淮王殿下真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看來只有不屈不撓不放棄,才能找到佳偶啊!”
還一定要羨慕的眼睛放光:“白指揮使才貌雙全,人品絕佳,淮王殿下的福氣太好了!”
最後除了誇獎,一句多餘的話都說不出來:“這兩位珠聯璧合,佳偶天成,實在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好姻緣啊!”
陸嶼神飛天外,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擡起頭來,白亦陵正臉色古怪地看着自己,問道:“你笑什麽呢?”
明明剛才還說的挺嚴肅的,說着說着他就一個人傻笑上了,雖然不想承認,但白亦陵不得不說,這真的很欠揍。
陸嶼道:“我一想以後的事,就覺得好開心啊哈哈哈哈哈。”
白亦陵:“……”
他忍無可忍,膝蓋又被對方捂的發熱,終于一腳把陸嶼給踹翻了。
說是踹,其實這一下根本就沒用多少力氣,陸嶼順勢握住白亦陵的腳腕,趁其不備拉了他一把,自己撲上去,直接把人抱了個滿懷,兩人倒在床上。
陸嶼輕聲道:“自從跟你在一起,我真的每天都很高興。我剛到京都的時候,并沒有打定主意留下來,但是現在,我覺得京都很好——你願意信任我,與我交心,我也一定不會讓你再受半點委屈。”
所謂此心安處是吾鄉,在他的心中,白亦陵早已經勝過了邊地的漫天星月流光,怎麽也放不下舍不掉了。
心中一股情愫油然而生,白亦陵沒說話,只是笑着,陸嶼卻覺得這寂靜的房間裏面憑空生出了些許纏綿之意。
他俯身去吻對方的睫毛,又向下親了親唇角,眼看白亦陵臉上透出些許薄紅,就像是上好的白玉暈染霞光,說不出的動人,忍不住柔聲道:“遐光……你這字,取的真好。”
白亦陵忽然想起,自己好像連陸嶼的表字是什麽都不知道,于是便問了一句,陸嶼又笑着親了他一下,說道:“我表字随棹,娘取的,不過幾乎沒有人叫過。”
他的名字是“嶼”,是為海中小島,這個表字卻頗有随波逐流,任意而行之意,想來陸嶼母親本來的心願是不希望兒子因為身份都牽絆的。就像白亦陵自己的名字是傷名,本不吉利,但配上“遐光”二字,便是險死得生,重現光彩,也正是當年他師父心中期待。
他想到這裏,順口說道:“人家說字如其人,看來還真有道理,只不過要是重名重姓的,又不知道怎麽說了。”
陸嶼笑道:“即使是穿着同樣衣服的人,頂多也只是背影相似,一轉頭就不同了。更何況只是姓名一樣……”
他的話還沒完,白亦陵忽然将陸嶼從身上掀開,猛地坐起來,神色驚詫。
一道靈光從他腦海中飛快地閃過,上午時和闫洋百思不得其解的關節點頓時得到了答案。
他喃喃道:“背影、大火、劉勃……陸嶼!”
陸嶼:“……”
他死人一樣躺了片刻,又慢吞吞地從床上爬起來,委屈道:“為什麽要把我跟他們一起叫?”
白亦陵回過神來,不由失笑,順手摸了摸他的臉作為安撫,說道:“抱歉。”
陸嶼一下子就被順毛了,握住他的手親了一口,笑問道:“你想到了什麽?”
白亦陵道:“我知道劉勃是怎麽被人害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