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毒汁蘋果
毒汁蘋果
唐憶環着雙臂站在落地窗前,她手指夾了根女士煙。吞吐雲霧中,她神情倨傲,輕皺的眉眼中帶着不耐。
唐憶很少吸煙,也并不喜歡被尼古丁麻痹後不受控的感覺。但在極度煩躁下,她總要找到一個口子發洩。
“咔噠。”
沈諾白打開門,走了進來。
唐憶暗暗驚訝地扭過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很自然地把煙滅掉。
倒是比她預想的要來的早,她以為沈諾白會拖到最後一秒再上來。
茶幾上,整齊地擺放了三份文件。唐憶在沙發上坐下,她揚了揚下颌,示意沈諾白過來看。
她向來都是一個讨厭講廢話的人,自然不會問沈諾白做那些叛逆的原因,她要做的是解決問題而已。
唐憶拿起第一份文件遞給沈諾白——《轉學申請書》。
沈諾白沒接。只是很輕地笑了下。
這樣一幕明明在去年剛剛發生過,如同老式電影倒帶重放。一樣的文件,一樣的壓迫感,一樣的……沒有考慮過他的感受。
沈諾白沒有像那時恭順的站在原地,他挑了唐憶對面的沙發坐下。手掌放在膝蓋上,平視着唐憶。
“您說過的吧,我去參加華大的物理競賽,您就不提轉學的事情。”
沈諾白眼皮下撇,“怎麽?唐律師想毀約?”
見沈諾白沒有要接的打算,唐憶把文件往桌上一扔,“那是先前的條件。現今你做了什麽不該做的,自己心裏沒數?難道要我一字一字地說出來羞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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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諾白看着唐憶沒說話。他表情很淡,像一汪冰湖,執拗而倔強,好像無聲地在質問唐憶,他做了什麽。
惱火于他這副無動于衷的樣子,唐憶又從自己的包裏取出個密封文件袋,她拆開封條,将裏面的東西一股腦地倒在桌上。
密密麻麻的照片散了一地。比當初鄭鋒偷拍他去跳舞的還要多。
不僅有上周末他參加TGD的,更多的是他和周潛的合照。其中一張是那天他們回家在雨幕中親吻的照片。
果然,那天他看到的就是唐憶。
“沈諾白,背着我去參加比賽,還和一個男的搞在一起,你真是出息了。”唐憶像是在罵一件垃圾一樣罵着沈諾白。
沈諾白從淩亂的照片堆裏撿起那張,他拇指輕輕剮蹭着,“如果我喜歡一個人就是你口中所謂不該做的,那很抱歉,我并不打算對此作任何解釋。”
“我喜歡他。”
“我不會和他分手。”
“我也不會轉學。”
宣告一樣的三句話被平鋪直敘地甩在談判桌上。
“我不允許。”唐憶冰錐一樣的幾個字插了進來。
沈諾白輕嗤了聲。他好像和周潛待久了,也染上了周潛的幾分懶散感。
換了個姿勢,沈諾白試圖松了松繃着的背脊。
諷刺的眼神中夾雜着滿不在乎。他從未拿這樣的眼神看過唐憶。
“憑什麽?”沈諾白問。
沒給唐憶留說話的餘地,沈諾白繼續道:“憑您是我的母親嗎?可是我已經成年了。”
一雙黑眸始終直視着唐憶,“可能您并不記得這個事實。畢竟我18歲的生日,乃至一高辦的成人禮,您都未出席。”
沈諾白陳述事實的語氣,讓唐憶覺得心口紮了一根又一根的倒刺,連帶着一直壓抑的怒火也忍不住地順着針孔一縷縷地外冒。
“從法律的角度講,我現在對我自己做的任何事情都有自主權,即便是您,也無法幹涉。”
終于,那場火燒到了盡頭。
唐憶猛地站起身,她想像往常一樣取來那根黑木手杖,用鞭撻澆滅心中怒火。
可她卻沒能在老位置找到手杖。看着空蕩的櫃子,她錯愕了一秒。
沈諾白也怔了下,想起那根手杖之前被周潛特意藏到衣櫃頂,周潛說見不得那玩意。
他還清楚地記得周潛當時的表情,沈諾白不分場合地輕笑了聲。
這一幕顯得有些滑稽。
唐憶太陽穴跳得很疼了,尤其在聽到沈諾白的輕笑聲時,她覺得她的權威被一次次地挑戰,甚至于打碎。
胸腔的憤怒扭曲成盛燒的火焰,唐憶一步步走到沈諾白面前,她舉起右手,給了沈諾白一巴掌。
唐憶的動作很快,以至于沈諾白沒有反應過來。他的臉被打得偏向一側,紅腫瞬間浮現在白皙的臉頰上。
她這一下用足了力氣,沈諾白偏頭的同時,領口都松散了些許。
如果有選擇,唐憶想她會後悔揮出這一巴掌。
只見入目的,是沈諾白鎖骨上那道極為刺眼的吻痕。
唐憶眸子緊縮,竟出現一瞬的空白。
“唐律師在法庭上也是這樣付諸暴力的嗎?”沈諾白半眯着眼,碎發下的黑眸淌着無盡的冷漠。
比起臉上的疼痛感,他第一反應竟是——完了,他答應周潛要躲的。
沈諾白舔了舔發麻的唇角,“您如果只是這樣的手段,那我想我們不需要再談下去了。”
油鹽不進。
沈諾白這次的抗拒比以往都甚。
“是,你成年了,你也能自己掙錢了,你不需要我這個母親了。”
“可是,周潛呢?他也會為了你放棄親人嗎?”
誅心。
唐憶慣用的話術。
“母親?”沈諾白笑笑。
這個詞不知何時離他好遠,遠到他發現這兩個字連起來的讀音都有些咬不準。
他目光淡漠如高山皚雪,輕飄飄地推開他和唐憶之間的距離,“我和您的事情與他向來無關。”
“他會做什麽、怎樣做,不勞您煩心。”
沈諾白是期許過唐憶的,可一次次的期待落空,最後化成刺向他自己的箭。這一路走來,真的很累,他不想再對唐憶有所幻想了。
或許,唐憶愛得只有沈之江而已。
愛而不得就會心生怨恨。可她又沒辦法去恨沈之江,于是,沈諾白就變成了唐憶所有情緒的發洩口。
“您還有什麽要說的嗎?沒有的話我要回去了。”沈諾白餘光瞥到散開的領口,他扯了扯領子。
刺眼的吻痕可以被藏進衣領裏,但卻無法在唐憶心裏消失。
那道突如其來的吻痕打亂了唐憶所有的冷靜,饒是她已經反複作了心理建設,也還是無法直面。
失控感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來的強烈。
必須讓他們遠離彼此。
唐憶決定快刀斬亂麻,不再一言一語地反複試探,而是直晃晃地亮出把所有底牌。
她打開茶幾上其他兩份文件,一份是海外RY娛樂集團的簽約合同和一張機票,另一份是休學申請。
“你不是一直想跳舞嗎?可以,我答應你,以後我不會再阻攔你站上舞臺。”
“甚至,我不會插手你和周潛的事情。”
她說得很慢,像是在給沈諾白留出思考的時間。
“但條件是,你要簽下這份合約。”
她指了指茶幾上最後一份文件,合約最頂上的title是——“RY訓練生計劃。”
“簽了它,你想要的就都有了。”
“至于學業,你已經得到華大物理競賽的證書,明年直接參加高考,以你的成績也不會有問題。”
沈諾白陷入古怪的沉默中。
他是知道RY娛樂集團的。在D·L時,米柔柔他們着迷一樣看得男團就是這家海外公司的傑作。
盯着眼前的文件,沈諾白心裏升起近乎荒誕的情緒。
他想過一萬種唐憶會逼他簽的合約,比如填滿法律專業的高考志願書,去律所實習的實習合同,又或者是一份斷絕母子關系的證明……
可他怎麽也想不到,會是眼前這份訓練生計劃。
他甚至覺得唐憶是不是被他氣得精神錯亂了。
可他轉念一想,就又想明白了。
這合約分明是安迪生童話裏浸滿慢性毒液的蘋果,表面上美味可口,實則每一口都在剜骨割肉。
“怎麽不說話?你想要的,我都在盡力滿足你,不是嗎?”唐憶攻擊性的眼神僞裝成溫柔,她試圖以退為進。
沈諾白指骨叩了叩合約,“我只是沒有想到,您會用跳舞作為籌碼。”
唐憶透過他不知道看到了誰,“說實話,雖然給了你這個選擇,但是,我并不看好你。”
“你對跳舞這件事,從來不是熱愛,而是執念。是對你死去父親的執念。”
“即然你執迷不悟,那我成全你去撞南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唐憶眼裏全然是不屑一顧。自始至終她都覺得沈諾白只是小孩心性,跳舞這件事他肯定不會堅持太久。
以前或許是她的一味強壓,導致沈諾白心生叛逆,越戰越勇。那麽,她會換一種方法來證明。
張讓書就是一個鮮活的例子。
也正是托了張讓書的福,唐憶才知道還有RY這麽一個地方,對于現在的沈諾白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好去處。
比起強硬地讓他轉學或送他出國,其實都是治标不治本。
如果周家不想管或者管不住周潛,那麽憑借現在發達的通訊手段,送到哪都是無用的。
沈諾白有句話說得沒錯,他成年了,在法律意義上唐憶已經約束不了他了,她無法24小時都跟在沈諾白身邊監管他。
何況,青春期的苦命鴛鴦總是在圍追攔截的棒打下,覺得彼此間的愛情無比高尚。
實則,愛情從來不是固若金湯。
尤其在充滿選擇和考量時,就會露出裂痕。不被選擇的那個,往往也從來是愛情。
唐憶不相信在RY那樣高強度的訓練和幾乎變态的管控下,沈諾白能堅持下來,也不相信他和周潛兩個屁大的孩子能承受住長期失聯的苦楚。
屆時,不管是跳舞還是和周潛兒戲一樣的感情,沈諾白都會定會明白他現在的這點心思根本不值一提。
沈諾白斂起眸子,“如果我不答應呢?”
“沈諾白,你是覺得我不會和沈之江一樣跳下去是嗎?”
如落冰窖的一句話讓人陡生寒意。沈諾白知道,唐憶會說到做到。
“機票在三天後。你好自為之。”
亮出底牌後,唐憶自覺沈諾白會答應。她不再看沈諾白,控制好情緒後徑直走出門。
關門前,她想了兩秒,又道,“在此之前,我不希望你再做任何出格的事情。”
周潛回來時,沈諾白已經回到902。
沈諾白像一只貓窩在沙發上沖着窗外發呆。他面前攤了一桌子的文件,周潛走過去翻了翻。
“你回來了?”沈諾白只露出一側的臉,他朝周潛抿出個笑。
“和你坦白件事兒?不過,提前說好,你別生氣。”沈諾白最後幾個字尾音咬得很軟,像小貓撒嬌。
周潛嗯了聲。
沈諾白盯着他,慢慢把另半張臉側了過來。
紅腫這會兒消下去點,但還是留有印記,看起來慘不忍睹。
“唐憶又打你了?!”
周潛臉色瞬間變得陰沉,他握緊拳頭青筋暴起,甚至氣急了連眼睛都蒙上層很淺的水霧。
沈諾白從沒見過周潛這樣。他連忙從沙發上跪坐起來,拉着周潛的手晃了晃,“那會兒她太突然了,我沒來得及躲開。”
“你知道嗎?本來唐女士想拿那根手杖的,但是被你藏起來了,她沒能找到。”
“說起來還得謝謝我們阿潛,不然……”
沈諾白沒說完,周潛将他攬進懷裏。
他埋在沈諾白的肩膀處,“別這樣啊,疼就和我說,不開心也要和我說,不要壓着自己的情緒來哄我啊。”
周潛揉了揉沈諾白的腦袋,動作放得很輕,像是對待他最愛的珍寶。
飄蕩了一天的心終于被妥帖地收好,沈諾白放下防備,抓緊周潛的衣側貼了上去。
“我拿冰袋冷敷過了,不疼的。你說好了不生氣的。”沈諾白發出喟嘆。
“我沒氣你。”
“和自己生氣也不行。”
周潛覺得自己仿佛被裹進一顆酸澀的糖豆裏,眼前的人乖到不像樣。他指尖虛空從沈諾白受傷的臉上劃過,沒敢挨着,生怕惹出一點疼。
被沈諾白戳中心思,周潛是在和自己生氣。
早上唐憶那句輕飄飄的話的确讓周潛對自己産生了懷疑。他怕他配不上自己養的玫瑰。
他在氣自己,在追趕沈諾白的這條路上,他跑得還是太慢了。
周潛一下又一下地順着沈諾白的頭發。
沈諾白覺得自己仿佛要溺在這片溫柔海裏,他想了想,挑着和唐憶的對話開口。
“唐女士最開始想讓我轉學,我拒絕了。後來,她就拿出這些東西,說要送我出國去做訓練生,還說要是我簽了合約,就答應不插手我們之間的事情。”
周潛停了一秒,“唐女士打的什麽主意?”
“我看了合約,明顯的格式合同,甲方用來割韭菜的。一旦進去,估計很難出來。我找牧子骞問了,他說那邊挺苦的,好幾個小孩進去後,受不了想出來,就得賠天價違約金。”
沈諾白從周潛懷裏退出來,“唐女士應該是覺得自己想了個一箭雙雕的好主意。說不準又能讓我放棄跳舞,還能通過RY的管控自然而然地斷了我們。”
“她這是想着不親手做惡人?”周潛拿起合約翻了翻。想起什麽似的,眼睛忽然變得銳利,“不止這些吧?只是這樣,根本拿捏不住你的。”
“你成年了,根本不用理會這些。”
沈諾白:“……”
周潛太敏銳了。
無奈,他只好坦誠,“她說,她會像沈之江一樣跳下去。”
每一個字猶如踩在尖刃上,密密麻麻地噬着鑽心的疼。
唐憶向來很會戳人心窩。
她明知道沈諾白這十年心裏最大的痛苦,歸咎起來就是從沈之江去世的那一刻起。唐憶拿着“唯一的親人”這張籌碼上桌,用親情做最後的綁架。
周潛無聲地看着沈諾白。沉默在他們之間流淌。
“你不告訴我,是想好要拒絕唐憶了,是嗎?”周潛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他形容不出來他此刻的感受,只是拿着合約的指尖都在發着抖。
沈諾白垂下眸子,“沒關系的。我成年了,可以自己做決定的。”
他這不是回答,明明是在用一種自我厭棄的方式,反複給自己做催眠。
沈諾白和周潛心知肚明。
如果不答應唐憶,如果唐憶真的像沈之江那樣以最慘烈的方式結束,那麽,困了十年的沈諾白将一輩子走不出這團陰影。那是沈諾白不可承受的痛。
唐憶選擇用最殘忍的方式将沈諾白逼向一條不歸路。
周潛心跳都滞了下來,他想不通,這麽好的沈諾白,為什麽會有人可以不去好好愛他。
“不可以的。”周潛單膝跪下來平視着沈諾白,“你聽我說,不可以那樣做。”
沈諾白淡淡一笑,像易碎的琉璃在看不見的地方逐生裂紋,晃得周潛心疼不已。“為什麽不可以?我滿18了啊,我也有經濟來源,我可以走的。”
周潛緊緊抱住他,他們都沒再開口說話。只是周潛的肩膀慢慢被洇濕,是沈諾白微微顫抖着在無聲哭泣。
5555心疼死我們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