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無關人員
無關人員
朔雲昏沉地籠罩着天空,剛過下午6點,天色便已轉黑,飄揚的雪花也早已覆蓋了大地。
公安局的談話室裏,沈諾白安安靜靜地坐着。身上的米白色外套沾上了灰,可卻依舊遮蓋不住他清隽的氣質。
“這是這幾年全部的錄音,除了第一次我沒來得及記錄,後面每一次他來找我要錢的錄音都在這裏。”
沈諾白不慌不忙地點開手機裏的加密文件,朝警察遞過去。
對面兩個警察對視一眼。
其中一個叫“王津”的老警察拿起手機劃了劃。
文件夾分的很細致,有照片、錄音和錄像三大類。
王津點開存放錄音的文件夾。
嚯,還挺多。
粗略翻下來有三四十條,每一條錄音的命名都是一串長數字。
“錄音的命名是日期和被勒索的金額。”沈諾白解釋。
王津不留痕跡地向沈諾白投去一個微妙的眼神。
他是當了多年的老警察了,可還從沒見過哪個小孩進局子還能這麽平靜。
說起來,這案子的另一個小子,應該是叫鄭鋒的吧?那也是個奇葩。
被帶走時,他親爹就在自家網吧裏,硬生生蹲在電腦游戲面前不動彈。孩子被抓了,做老子的一點也不急,嘴裏不幹不淨地嚷嚷着“死小子未成年,随便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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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們查了鄭鋒的身份證,上個周剛成年。
得,連兒子滿18了也都不操心。
但讓出勤民警更氣憤的是,鄭鋒爸在得知其成年之後變本加厲,他極為過分地罵道:“小癟崽都成年了,更別來煩老子了。帶走帶走!”
要王津說,真應了那句老話,“上梁不正下梁歪。”
不是什麽人都能做一個合格的父母。
不過這種的,他也看得多了。
“篤篤。”
敲門聲打斷王津的思緒,兩聲過後談話室的門被人推開。
一位女警帶着趙文明和唐憶走了進來。準備關門時,周潛帶着一位年輕高瘦的男人也跟了進來。
“王警官,我是沈諾白和鄭鋒的班主任,我叫趙文明,這位是沈諾白的媽媽唐憶。”趙文明微微彎腰伸出手和王津握了握。
打過招呼,趙文明看到周潛,疑惑,“周潛你怎麽在這兒?”
周潛臉色很沉,但還是平靜回答。他指了指身邊的男人,“這是我為沈諾白找的律師。”
那男人穿的西裝革履,帶着一副金絲眼鏡,他笑着接過話頭,“我是宋峙,這是我的名片。”
還在石街巷時,周潛一看到沈諾白打電話報警,他立馬就聯系了宋峙。
好巧不巧,宋峙昨天來錦川出庭,原本這會兒準備去機場,接到周潛電話後立馬打車趕了過來。
“唐律師您也在?我這名片就不在您面前班門弄斧了。”宋峙對上唐憶的視線,微微錯愕。
“你說,你是沈諾白的律師?”
唐憶壓根沒在意什麽名片不名片的,倒是宋峙的身份……
簡直笑話。
她自己的兒子還需要別人來做代理律師,這不是打她的臉嗎?!
更何況,宋峙是業內大咖的徒弟,唐憶和其有過案子交鋒,雙方之間就有梁子。
“我想,這裏不需要麻煩小宋律師。”
唐憶皺眉冷聲。
宋峙也不惱。
周潛剛在路上稍微和他說了一些關于沈諾白的情況,他知道沈諾白和母親不和。
宋峙取出一份委托代理合同遞給沈諾白。
合同是他在出租車上趕出來的,進公安局前順便到旁邊的打印店打印了出來。
“這種事情,還是咨詢了當事人比較好。”
唐憶聞言,譏諷道:“小宋律師,速度夠快的。”
宋峙笑笑,“前輩過獎,我當然要為我的當事人負責。”
“別一口一個當事人,沈諾白現在還沒成年,我還是他的監護人。至于你能不能代理,我想我才最有資格做決定的那個人。”
唐憶語氣不善地下了逐客令,“小宋律師,不好意思,請回吧。”
宋峙笑意淡了。的确如唐憶所說,今天這事麻煩了。
他看了一眼周潛,幅度很小地搖搖頭。
氣氛變得有些凝滞。
這時,沈諾白發出一絲動靜。
他拿起那份委托代理合同,翻了翻,開口道:“宋律師,我記得法律規定,已滿16周歲不滿18周歲的公民,以自己的勞動為主要生活來源的,可以視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
“是有這條規定。”
沈諾白得到肯定回答,點點頭。
他取出自己的銀行卡和身份證,“我雖然差兩個月18歲,但是從初三之後,我花的每一筆錢都是自己賺的,應該算得上有獨立生活來源?”
“是不是意味着我在法律上可以被視作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我可以自己做選擇的對嗎?”
“看來作了功課啊。”宋峙投去一絲贊賞的目光,“如果能證明你自己賺錢養活自己,是可以的。
他看着眼前這個男生,心裏突然開始好奇。
宋峙驚嘆于沈諾白的周全,他想,就算換做是他在這個年齡,也不會有如此的謀劃。
“你哪來的錢?”
一旁的唐憶卻穩不住了,她擡高了聲音質問。
“參加比賽、在舞蹈工作室做助教、給人輔導當家教賺的。”沈諾白停頓了一下,“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去銀行打印流水來證明。”
“沈諾白,你——”
唐憶嘴唇發幹,身為律師多思善辯的本能在這一刻土崩瓦解。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心頭湧上一股濃烈的苦澀。
唐憶覺得沈諾白這些話的潛臺詞就是——我不再需要你。
窗外的積雪壓斷了樹梢羸弱的枯葉,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諸位,讨論出結果了嗎?”
王津只覺得自己和同事看了一出家庭倫理戲,這案子到底還能不能辦了……
“現在要對被害人進行詢問了,無關人員快速離場。”王津搓搓手,環視了一圈。
趙文明是班主任,唐憶是監護人,宋峙是代理律師……
目光停在周潛身上,“你,出去。”
周潛一口氣堵在胸口,在場的無關人員确實也只有他。
飛快地看了一眼沈諾白,他閉上眼睛收斂了情緒。
再睜眼時,他朝王津打商量,“我這就出去,但是能把這個留給他嗎?”
周潛從兜裏取出一塊巧克力,是他出門前順手裝的。
“沈諾白有低血糖,下午沒吃飯,會頭暈發昏。”
王津從周潛手裏接過巧克力,檢查了一下沒什麽問題,才遞給了沈諾白。
見狀,周潛這才離開談話室。
“現在陪同人到齊了,我們将對你進行常規詢問,別緊張,放松一點……”
王津按照慣例對被害人進行詢問前的安撫。
可沈諾白明顯不同于別的被害人,神态表情絲毫沒有什麽變化,這小子心理素質還挺強。問題來了,那他怎麽會被鄭鋒那樣的混小子勒索這麽久呢?
王津按下疑惑,“你先講下你和鄭鋒是怎麽認識的?”
“從小學開始就是同學,現在是同班同學。”
“你們之間發生過矛盾嗎?”
“沒有。”
“那你能詳細說說鄭鋒為什麽會勒索你嗎?”
沈諾白一直以來平靜的面龐出現一絲波瀾,他捏了捏手裏的那塊巧克力,然後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唐憶,“因為他發現我跳舞。”
“跳舞?”
王津疑問。
而唐憶卻猛地繃緊了背脊,不可置信地盯着沈諾白。
沈諾白拆開巧克力,包裝發出悉索的響聲。他把巧克力含在嘴裏,甜味一絲一絲從舌尖開始蔓延,“對,跳舞。”
“因為我爸為了跳舞自殺了,我媽不讓我跳。鄭鋒知道這件事,所以威脅我。”
沈諾白說得很慢,卻很暢快。
他像是被圈養在狹小魚缸裏的游魚突然戳破了薄膜,新鮮的氧氣穿過禁锢,大簇大簇地湧了進來。
每說一個字,沈諾白的目光都會瞥向唐憶。
唐憶勾得淩厲的眼線倒翹着,她的紅唇抿得很緊,黑色的眼珠像是一口幽黑古井,死死地盯着沈諾白。
只不過,微微顫抖的手還是出賣了她外表的精致幹練。
“最後一個問題,你為什麽現在才報案?”
沈諾白這一次沒有很快回答。長久的沉默後,他身體裏那根緊繃的弦突然斷了。
咽下嘴裏最後一絲巧克力的甜味,不再看唐憶,沈諾白輕哂,“就當我是突然勇敢了吧。”
王津明顯不信這個答案,可他又沒有理由不信。
整理好所有的物證和筆錄後,王津朝趙文明三人說,“趙老師您留一下,其餘二位可以先走了。”
直到走出公安局,唐憶終是忍不住,她表情複雜,“沈諾白,你故意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是給誰看?”
沈諾白望着路邊的路燈。
路燈投下昏黃的光暈落在雪地上,明明是暖光,折射出的光線卻清冷無比。
他感到自己很疲憊,腦子裏發昏發漲,有些喘不上氣。
“你願意怎麽想,就怎麽想吧。”
唐憶對這近乎叛逆的回答不滿到了極點,剛想發作,張虹打着雙閃開車過來。
“唐總,何總那邊有個急案催您過去處理。”
唐憶半眯着眼停頓了幾秒,而後什麽也沒說上了車。
唐憶走後,宋峙晃了晃手機,“小沈同學,加個微信吧?簽了代理合同,你可就是我的當事人了。”
沈諾白笑笑,點開微信掃了碼,“今天,謝謝宋哥。”
“別客氣,今天就算沒有我在,你也能處理的很好。”
宋峙還得趕飛機,他給沈諾白微信備注後,攔了輛出租車,“後續有問題聯系我,對了,幫我和阿潛說一聲,我就先走了,所裏催得緊。”
沈諾白招招手和宋峙告別。
“宋哥這就走了?”周潛一路小跑從旁邊的商店跑過來。他遞給沈諾白一瓶水,專門挑的熱的。
一下午過得恍如隔世,周潛一直沒找到機會和沈諾白單獨說話,只是默默地幫忙跑東跑西。
現在四下無人,路燈映着撲朔而下的雪花落下。沈諾白和周潛慢悠悠地踩着雪往家裏走。
“你是計劃好的吧?”
周潛的聲音混着踩雪的咯吱聲飄進沈諾白耳朵裏。
他今天看着沈諾白一樣樣地取出證件,準備地充分又齊全,甚至還提前自學了相關法律條文,下午發生的一切一切就像是沈諾白專門為了來報案一樣。
“對,計劃好的。”
沈諾白停了下來,大方承認。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周潛張了張口,他本來想問,是不是為了報複唐憶……
可是,看到沈諾白乖乖地站在原地,他又什麽都不想問了。
在這場拉扯裏,每一個字每一次回憶對沈諾白來說,都是一次鈍刀剜肉,雖然不會撕心裂肺,但總歸會疼。
見周潛不說話,沈諾白以為前者自此會厭惡于自己,他裝作無所謂地笑笑,“以後,我就不去你家……”吃飯了。
話沒來得及說完,周潛伸手将羔絨外套的帽子扣到沈諾白頭上。
他使勁揉了又揉,語氣變得兇巴巴,“閉嘴!回家吃飯!”
沈諾白透過毛絨軟線,看着周潛的眼睛。
直到确認了周潛真的沒有什麽別的情緒,他懸着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奇怪,他面對唐憶都不會有這種患得患失的情緒。
沈諾白自嘲扯了扯嘴角。
疲憊如海水退潮,沈諾白繃了一下午,此時終于支撐不住,受了傷的腿窩發着軟地疼。
他眼神有些迷離,垂下頭皺着眉,一手輕輕扯了扯周潛的袖子,整個人半靠進周潛的懷裏——
“周潛,”沈諾白聲音很弱,泛着啞,“你讓我靠下。”
只有潛哥注意到了諾白沒有吃飯,也只有潛哥會随身裝上糖果投喂諾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