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七十八章
時也對這件事的印象深刻,她當時是偷溜出去的,趙烨給她打電話她也沒接,前一天故意沒給手機充電,把手機電量耗光到關機,導致誰也別想找到她,天沒亮就從酒店後門偷跑出去,時隔這麽多年,時也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天的太陽特別燦爛,吹在臉上的風格外舒爽,輕柔的涼意如同香草味的冰淇淋甜進心窩。
她沒打車,拿着平常用慣的小鱷魚零錢包,灰色的...圓的,前面有大嘴,後面有尾巴,拉鏈是牙齒的形狀,一拉開鱷魚嘴就張開了,不過裏面沒有駭人的張牙舞爪,有的是一堆銀色發亮的鋼镚,叮鈴哐啷...一路走一路響。
時也走到公交站臺,她不認得南港的路,但也沒有看站點,更沒有去問其他等車的人,她想了,反正自己也沒有目的地,不如就這麽随便走,坐上哪一趟算哪一趟,走到哪兒就算哪兒。
幸運數字是三,于是在第三趟公交車來的時候,自己就跟着上了車。
兩枚鋼镚落入錢箱,鐵皮制的箱子,哐當兩聲,聽得格外清楚。
時也坐在靠窗的座位,車一路開她一路看向外。
公交車的速度不快,窗外幾乎每一處的風景她都看了個清楚,後退的樹、人、大樓、轎車,就連搖尾巴小狗,她都看清楚了皮毛晃動的方向。
時也把窗子拉開,任由風吹進來,她張大嘴,絲毫不怕風灌進肚子裏,她要風進來,能進來多少就進來多少,最好全部都能進來,最好能把自己吹成一個圓滾滾的氣球,飄出車窗...飄向天際,随便落在哪一處都好,如果能挂在松樹的尖頂就更好了,就算是癟了,沒氣了,再也沒法飄起來了...也沒關系,只要在尖頂,每天被最高的風吹着,看着地底下一切渺小,到那時候...時也絕對确信,自己肯定是最自由的那一個。
她沒有目的地,也不知道該去哪兒,視線一瞥,目光不經意間與車門頂上的路線走向示意圖相撞,最後一站是寺廟。
車上的座經過前面的幾站路,不再有空缺,都已經坐滿了,一半老人,一半年輕人,很少的中年人。
時也從靠窗邊的椅子上站起來,把座位讓給剛上車的老人,老人和她道聲謝,便坐了進來。
前後四座都是白頭發,時也再想吹風,也不好意思繼續坐着。
她不清楚,這些人是否認識,他們好像天生自來熟,剛剛坐下的老人,不過是朝前傾了傾身子,便加入了另外兩人的對話中。
“你們去寺廟?”
“你也去?”
“去啊,我每個月都去。”
“那還是你去的勤,我都小半年沒去了。”
時也的聲音雖然沒加入進去,但是耳朵早就加入了,在他們的對話裏,聽了些關于這座寺廟的傳聞——靈,很靈,十分靈,靈得不得了。
這座廟是終點站。
下了公交車,還沒有到,還有一段山路要盤旋,直到山頂,才真正算到。
可以徒步走上去,但估計等走到,人也廢了。
好在有路段車,三塊錢一位。
時也第一趟就搶上了,雖然沒搶到座兒,但好在不用繼續等。
四十分鐘後,抵達寺廟。
時也又看見一副奇異的景象,寺廟外是農家樂,各式各樣的飯莊,沒有素的全是葷的,最出名的席是全魚宴,還有一家是狗肉店,立出來的牌子上寫着四句順口溜——
香肉滾三滾,神仙站不穩
聞到香肉香,神仙也跳牆。
應該是本地的拆遷戶,聽之前車上的人說,這個地方原本都是農田,後來修了路,田被埋了,就給了他們這些門面房補償。
店鋪外面,沿街的一條路全是擺出來的長桌,上面碼放着各種香柱、蓮花蠟燭,男人或女人肚子前橫系一只小包,邊叫賣邊吆喝。
“小姑娘,來一套?”
“來一套吧。”
時也付過錢,拎着買好的一套,挎在腕間,徑直走向廟裏。
佛祖太多了,門前有,門後有,進去了大殿裏也有,不管信不信佛,是不是經常來祈福,中國人骨子都對佛祖有敬畏,所以無論信不信,只要埋進這個地方,埋進佛門淨地,心裏就都是信的。
時也不認得這些佛,也不曉得他們都是什麽神仙,又掌管着哪路命運,她看見別人拜,自己就也跟着拜,心裏有自己的一套想法,竟然都是佛,那都拜一拜,也沒有什麽壞處,總歸能有一個聽見自己的心願吧。
“佛祖在上,信女時也,求佛祖能保佑一個名叫程與梵的善良姑娘,讓她平安順遂,事事如意,長安喜樂。”
“佛祖在上,信女時也,求佛祖保佑一個名叫程與梵的漂亮姑娘,讓她學業順利,事業有成,幸福快樂。”
“佛祖在上,信女時也,求佛祖保佑一個名叫程與梵的姑娘,她善良漂亮,求佛祖讓她事事如意,安康吉祥,願女孩子的所有美好,都能在她身上一一實現。”
整座寺廟走完一圈,時也腿跪的發麻,頭磕的發紅,起身時帶着微微喘息,但她的心裏是極高興的,從沒有一次這樣高興過,時也一條關于自己的願都沒有許,如果可以,她寧願把自己身上僅有的那點美好也送給程與梵,只願她好,只盼她好,只望她一生美好。
即便這美好裏沒有自己,也不要緊,她好就好。
許完了願,時也又在廟裏到處轉悠,佛門清淨地真的是有原因的,廟門之外,城市喧嚣被阻隔,繁華的都市似乎與這裏格格不入,這裏仿佛一個單另出來的世外桃源,遠離那些鋼筋水泥的生硬,人情世故的圓滑,爾虞我詐的鬥争,佛祖将一切進來的人,都賦予平等,不會因為你燒的香或多或少,點的蓮花燈貴或便宜,而區別對待。
時也站在大殿之下,隔了一條小道,擡頭仰望,三十級的臺階,陡而峭,洞開的殿門深邃莊重。
自覺做完了自己該做的事,時也打算離開,但在離開前,她轉身又朝遠處眺望,望着那片青煙袅袅,那處青翠的山間,那是她來時的路。
穿過小道,走過拐角,一抹米白色的碎花在牆角留下花香。
她看見了程與梵的美好,卻忘記自己也是美好的。
“原來那年在寺廟裏遇見的人就是你。”阮宥嘉不可思議的驚嘆,世界是個奇妙單元,地球果然是圓的。
時也把日記抱在懷裏,眼底泛着紅,閃着異樣的水波——
“我沒有聽見她叫我。”
原來她們那麽早就相遇了。
“我就說怎麽覺得你那麽熟悉,我還跟程與梵開玩笑說,因為你是美女,我看美女都覺得眼熟,沒想到...我居然真的見過你。”
阮宥嘉不得不又一次在心裏感嘆,緣分真的是一種奇妙又玄妙的東西。
她看着時也懷裏的日記本,這本子她見過,但并不知道是日記,而且她記得程與梵并沒有記日記的習慣,看來自己也不能算是她的好朋友,否則怎麽會連這些東西都不知道。
阮宥嘉的目光向上移,挪到時也的臉上。
早過了懵懂的學生時代,分得清什麽是真的關心,什麽是真的心疼,也能看的出時也是真的把程與梵放到心尖上來愛的人。
“你是她的愛人,是要和她過一輩子的人,她的事情,沒有什麽是你不能知道的,程與梵這個人,我對她家裏的事情并不知情多少,我僅僅只是作為朋友,對她有一些了解,她善良,總為別人考慮,很少為自己着想,她的職業讓她有企圖心很正常,做律師不能沒有野心,但是我能保證,她從來沒有做過一件違背良心的事,她接的所有官司,全是為了将壞人繩之以法,你知道嗎,程與梵常說的一句話——‘無論什麽時候,何等處境,何種情況,都不應該成為滋生罪惡的溫床,都不能使其成為法外之地’,她太要強,太清醒,太執着,很多時候執着的鑽牛角尖但是有些問題牛角尖可以鑽通,有些牛角尖鑽不通。”
阮宥嘉頓了下——
“時也,你要帶着她,領着她,從這個牛角尖裏鑽出來,也只有你能讓她鑽出來。呼了口氣,又說:“你是程與梵心上唯一柔軟的地方,也是唯一可以進入的地方,看吧,讀完它,我想她也一定希望自己能夠被你完全了解。”
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地下,阮宥嘉沒有阻攔,人是需要發洩的,時也需要痛痛快快的哭一場。
不是因為軟弱,而是心疼。
阮宥嘉走了,留下時也自己。
時也靠着牆壁,身體躬着,腹部的位置用日記擋住,她臉上流着淚,淚痕在臉頰劃過,留下印跡,她好像被一支被浸染過毒藥的箭穿腸而過,那種刺入皮肉,紮破肝髒,劇烈且細密的疼痛,像綿密的長針,又像融化骨頭的硫酸,一下一下,不停頓的,深深地...一點一點奪走自己的命,針頭仿佛帶着彎鈎,一旦刺進肉裏,便會來回拉扯,時也似乎聽見噼裏啪啦的聲音,那是血肉在崩裂。
她沒有勇氣當着程與梵的面看,只敢躲在離她一牆之隔的外面,還要藥物作用,讓床上的人昏睡,時也借着這個時間空隙,用一本日記,用上面親手落下的文字,去發現去感知,自己深愛的另一半,在那些沒有自己的日子,是如何承受并且抵抗,來自這個世界的深深惡意。
我看見她了,我應該能确定,那就是她。
雖然我沒有看見她的正臉,但那個背影,舉手投足間的動作,以及小道的拐角留下的那一抹米白色碎花。
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有這樣的背影。
時也的樣子,無比清晰的呈現在程與梵的腦海之中,海藻般濃黑柔亮的長發,白雪一般白皙的皮膚,黑曜石般明亮的瞳仁,粉色的嘴唇...笑起來的時候,兩側臉頰酒窩深陷。
纖細的胳膊,單薄挺拔的肩膀,柔軟的可以随時随地後仰的腰身,穿裙子的時候,總是露出半截的小腿,圓潤的腿肚子,總讓人想要用眼睛去看,看完卻又羞愧起來,這麽漂亮美好的女孩子,會被誰擁有呢?
當時的程與梵并不覺得這是愛,只把這樣的想念,當做一種未能延續友誼的遺憾,畢竟是自己弄丢了手機,使得這段本該升華的友誼也跟着丢失。
麥田裏的稻草人,沒有思緒,随風飄揚。
風吹到哪裏,它就飄到哪裏。
程與梵想了很久,才從書架上把日記本拿下來,翻到上一次停下的位置,藍黑色的墨水,在空白的地方印了些淺藍。
白色的鋼筆,有墨水的墨腥氣味。
程與梵對這種氣味很着迷,她喜歡這種被記錄的感覺,仿佛用另一種方式證明,在這世界上,有關于自己的東西,都是真的,都是真實存在的,并不是她從無望的虛幻中構建的,也不是因為太過孤獨寂寞,而生出憑空幻想的熱鬧。
她太害怕,因為屋子裏的空寂,所以拿別人的生活,當做自己的生活。
墨水的墨腥,可以提醒她,是真的,都是真的,屬于你的一切。
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她寫下——
我今天看見你了,但是我的腳步太慢了,沒能追得上你。
你比之前更漂亮,十七歲的時也,是個愛穿碎花裙子的小姑娘。
我想說米白色很襯你,白色也很襯你,其他顏色一定也很襯你。
我...還可以再遇見你嗎?
再遇見就是第三次,我期待....
“我讓你讀金融你不願意,一意孤行要讀法學,你祖母疼你,遂了你的願,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麽?”
程玉榮擰着眉,一臉陰恻深沉——
“家裏有生意,按道理你做企業方向完全沒問題,可你選了刑辯,選就選了,你接的都是什麽案子!替外人幫自家公司打官司,你覺得你很光榮嗎?”
程與梵和程玉榮不對付,是他生的,但也不是都要聽他的。
“那個礦之前就有問題,安全兩次不達标,是負責人花錢打通關系,如果在最開始他重視這個問題,那兩個人就不會死,我知道程董事長心急于生意的事,但是相比較掙錢來說,我以為人命更重要。”
“我沒賠錢嗎?!”程玉榮青筋暴怒“二十萬還不夠嗎?現在對方獅子大開口,你不想着替家裏分憂解難,反而主動為難?你祖母真是白疼你了!要是她知道你今天會這樣的所作所為,當初還不如把你掐死算了!”
“對方沒有獅子大開口,對方提出的條件是可以一分不要,但必須有人為這件事負責。”
程與梵沒有被程玉榮帶跑偏,仍然說着自己的當事人的訴求——
“誰的責任誰來承擔,對于程董事長來說,或許世界萬物皆可待價而沽,但您也不能否定,這世上總有些人寧可不要錢,也要要一個公道。”
“你!”
不等程玉榮發作,程與梵先開口“孰輕孰重,還請程董事長仔細斟酌,不要為了一可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話罷,轉身便走。
門剛一開,廖君妍的巴掌毫無預料的落下。
程與梵被打的偏過頭去。
“你把自己的親舅舅送進牢!你到底安的什麽心!!!”
“逆女!你這個逆女!給我滾!!!”
“早知道我就該憋死自己,憋死自己也好過生下你!!!”
程與梵走了,其實她早就走了,這個家從來就沒有過自己的位置。
十二月份的南港,陰冷潮濕。
她開着車在路上等紅綠燈,視線轉向窗外,巨大的海報從四十層的商廈落下,鋪天蓋地的金色耀眼。
程與梵目光有些怔——
又見面了。
時也一襲長裙,金色的奢侈品,和她不分伯仲,高貴優雅。
又見面了...
又遠了一步。
來晚了~争取晚上再寫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