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七十七章
人最難受的時候,不是徹底奔潰,而是半死不活,不能痛快的笑,無法歇斯底裏的瘋,像被套在套子裏,套子紮滿細密的針眼,你可以呼吸,但你只能殘喘;你可以活着,但你不能好好的活。
時也無意間從程與梵的書架裏找到了這本冊子,外面包着黃色的牛皮紙,裏面全是手寫的字跡。
剛剛那句話,是寫扉頁上的。
她看了下日期,正好是她們分開後的一年。
是日記,程與梵的日記。
時也意識到這個的時候,下意識的動作是把冊子合起來,她覺得自己這樣不好,像在偷窺程與梵的隐私,況且這些都是以前發生的事,她并不在,也沒有參與,程與梵從沒有主動講過這些,現在自己這樣,就是不尊重她。
可是...一本日記的誘惑太大,它可以讓自己了解到程與梵的過去,在那段沒有自己的日子,自己的愛人是怎麽生活的,她的身邊發生了什麽,圍繞着她的,曾給過她歡樂、煩惱、憂傷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時也想,看吧。
她勸自己,多了解她一點,或許能讓她好的更快一點。
到時候等她好了,再告訴她..自己偷看日記的事,求她原諒。
于是,時也翻開了日記。
風是軟的,雲是輕的,天是矮的,人是沒有道德的。
程與梵睡着,仿佛又醒着,白色的房間,白色的牆,白色的門,白色的窗,白色的床,白色的枕頭...以及太多太多...數不清也看不清的白色,此刻全都猶如潮水一般漫入她的眼睛。
她分不清到底是現實,還是幻境,亦或是自己的夢境。
大富之家出生的孩子,在還未在母親的子宮裏形成胚胎時,就已經背負了沉重的家族榮耀,繁重冗長的期望,在一次又一次的談話中被賦予..被繼承,不論胚胎是否成型,命運早已注定。
“可惜了,怎麽是個女孩。”
書房裏,程玉榮全然沒有初為人父的喜悅,也沒有初聽妻子有孕的欣慰,他眉頭緊鎖,甚至都沒有從椅子上站起來,握着扶手的動作透着不耐煩,臉上盡是對這個孩子的失望之色。
廖君妍的手掌攤開,她的手很小,跟她的個子一樣小,玲珑的嬌弱裏竟有一絲袖珍的感覺。程玉榮喜歡小個子女人,這會讓他對自己的權威,無論心裏還是生理,都成倍激增。
這樣的家裏,不需要個子高的女人,比他矮一個頭的距離,正好。
“當初你家的生意垮成那樣,我們程家本來是不想娶你的,但是我們是講誠信的人家,婚事說好了就不會變卦,哪怕只是飯桌上的頭口承諾,我們也不會變。”
說話人是程家的老太爺,早年艱辛的創業歲月,讓他看起來飽經風霜,腦門到頭頂的位置也早就謝頂,他威嚴,沉默,擲地有聲——
“算了生辰八字,也算了你的命格,你父親也說你有旺夫之相,結果呢?到頭來卻是女孩。”
程老太爺唉地嘆聲氣,低沉着聲音,鷹一般銳利的目光望向自己的兒子“你是一家之主,你自己看着辦吧。”
程玉榮這才從椅子裏站起來,恭恭敬敬說了聲是。
程老太爺走後,程玉榮頭都沒擡,背過身去——“你走吧,去江邊的房子住吧,孩子生下來之前,不要再回來。”
廖君妍強忍着酸楚,此時她已有孕期反應,一陣陣的惡心從胃裏湧至胸口,但她不敢有絲毫表現,輕輕地點頭,輕輕地應了一聲。
兩扇棕色的門板,猶如兩道深宮寒院的圍牆,堵住的只有女人的路。
程家老夫人看見廖君妍出來,便走了過去,一手扶住她的腰,另只手覆住她捂着肚子的那只手的手背上——
什麽都沒問,只是和善的說:“還難受嗎?”
廖君妍只敢搖頭,不敢開口,她怕自己一開口,喉嚨裏的哽咽就藏不住了。
“好了好了,沒事兒昂,江邊的房子,我陪你去住。”
那時候程老夫人的腿腳就已經不大好了,她有風濕病,就怕靠水的地方,天稍稍一涼,或者風吹起,腿就會疼,像刺刀挑進關節縫隙裏那麽疼。
廖君妍終于還是開了口,她聲音沙啞,任誰都能聽得出,她在哭——“媽,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
頭一胎是女兒,已經讓她有了第一道罪,再讓婆婆陪着去江邊的房子,那自己就是罪上加罪。
程老夫人不以為然,擺了擺手,一身墨綠色的綢衣帶着端莊“這裏太安靜了,江邊好,江邊風景好。”
按理說,嬰兒不該有記憶。
即便有,也早該忘了。
程與梵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卻記得出生時的情況。
廖君妍在叫,扯着身底下的床單、被褥,頭後面的枕頭、床杠,還有護士的胳膊、手臂,以及一切她能摸得到抓的住的東西。
嘴唇咬爛,舌頭咬破,牙齒咬碎。
濕透身體的汗比夜裏的磅礴大雨都要劇烈。
廖君妍先是喊,然後叫,繼而嘶吼,最後她的嗓子啞了,她的痛從有氣無力的喉嚨裏,尖叫着刺進刺出——
“這孩子不該來,她就是來折磨我的!”
“我吐了多少回,從懷上她我就天天就在吐,連口水都沒法喝,一直吐到羊水破了,吐到生她才停...”
“可她還是不放過我,她還是要折磨我,我個子這麽小,我的身體又能有多大的洞,光是她一個頭就要了我的命!”
“媽!媽!這孩子是來讨債的!”
廖君妍疼的越厲害,她罵的就越難聽。
仲夏夜的夢不該這樣,不該在尖利刺耳的嘶嚎中度過,不該在女人歇斯底裏的罵喊聲度過。
它該是美的,該有蛙鼓蟬鳴,該有清風明月,該有星漢燦爛。
長長的銀色絲帶,該從宇宙,從銀河,從行星之間流淌穿梭,該有流星劃過,該落下美麗的願望,該有大自然的歌者,該吟唱動人的旋律,該有森林的詩人,該留下熱淚盈眶的詩句。
不被祝福的孩子,不該出生。
可為什麽又出生了?
因為,伊甸園的蛇?
因為,知善惡樹的果?
都不是,因為沒有道德,又要标榜道德的人類。
如果,我不知道他們不愛我,我想...我會比現在開心。
如果,我知道他們不愛我,然後,我裝作無事發生,我想大家都會開心。
可我知道他們不愛我,然後,我也不愛他們,彼此隔着一條河,我會很開心。
“奶奶,我回來了。”
程與梵穿着校服,格子西服樣式,領口系着蝴蝶結,身下是一條齊膝的百褶裙,同樣格子款,與西裝上下對應。
她把書包放下,脫了外套,解了蝴蝶結,裏面是一件純白色的襯衣,她有很多這樣的白襯衣,白的每一件都像漂白劑沁過似的。
程與梵愛這樣的白色,不知從何時起愛的,但等到發現的時候,就已經愛不釋手。
天底下最純淨的顏色。
任何顏色,都會在白色裏,成為陪襯。
程老夫人又老了十歲。
春秋歲月,不經流逝。
“回來了,快去吃湯圓。”
程與梵吃着湯圓,被奶奶親了一口臉頰。
她想她的時間,應該還有很多,多到自己可以長大,可以工作,可以把第一個月的工資裝進大紅色的過年紅包,分好幾個紅包裝,穿一件很多口袋的衣服,胸前兩個,左右衣擺兩個,中間位置再兩個,然後自己轉過身,還有上下左右四口袋。
她會像變魔術一樣,變給她。
每個紅包都有自己的厚度,不是錢的厚度,是愛的厚度。
她要看見她,臉上因為驚喜而笑出的褶子;要看見她眼角因為詫異而延伸到鬓角裏的皺紋;她要看見她,因為仰頭大笑,使得盤在腦後用一根簪子固定的銀色發絲不由自主地顫動。
她要看見很多....
看見很多很多...自己想讓她看見的東西。
她想,她一定會很欣慰,欣慰她帶出來的孩子,如此孝順,如此優秀,如此愛她。
所以,程與梵在祖母的吻印在臉頰上的那一刻,她笑的無比燦爛,仿佛冬日裏的太陽,夜空中的星辰,夏季裏綠油油的梯田。
好像一把層層疊疊的扇子,從心裏伸向天際。
她準備好了一切,唯獨忘了歲月。
沒有人可以長生不老。
再愛你的人,再多愛的人,也不可以。
三月是死亡,是陰郁,是詩歌跟愛消亡的季節。
祖母走了。
在此之前,她就已經生了一場大病,醫生說是感冒,但是她太老了,脆弱的身體搖搖欲墜,一聲咳嗽都讓她呼吸困難。
程與梵跪在她的床前,親着她的額頭,然後把臉貼近,也讓她親着自己的臉頰。
“奶奶,我回來了。”
體弱年邁的老人,睜開眼睛,這是她僅有的最後一絲力氣,全留給了自己親手帶大的孩子。
‘回來了,回來了就好。’
她說不出話了,只有口型。
在看完程與梵的最後一眼,這個老人永遠的閉上了眼。
二十五歲的程與梵,還參不透死亡,也無法平靜的直視死亡。
相較之下,程玉榮跟廖君妍就很有這方面的經驗,在此之前,程老太爺早幾年就去世了。
“我讓人算了下,最近都沒有什麽下葬的好日子,最近的時間,都要七月份,你有什麽意見嗎?”
廖君妍心思不在這個上面,她目光始終盯着外面,聽到程玉榮的問話後,說了句:“我聽你的,你定吧。”
說完,便朝外面皺眉,聲音極其溫柔:“小寶,跑慢點。”
然後程玉榮便在嘴裏道了句:“那就先辦葬禮,等七月份在下葬。”
他們似乎都忘了這屋子裏還有一個人,可能沒忘,只是他們不在乎。
角落裏的人,倏然開口:“那這些日子呢?”
程玉榮看過去,眼神不解:“什麽?”
程與梵和他目光對視:“七月份之前,祖母在哪?”
程玉榮呼了聲氣,一副看蠢人的模樣:“當然是太平間。”
程與梵:“會冷。”
程玉榮不解,眉頭皺的老高:“你說什麽?”
程與梵重複:“會冷,祖母有風濕,怕冷怕潮。”
程玉榮停住腳,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但轉瞬即逝,僅有的、能捕捉到的東西,消失的無影無蹤。
“人都死了,還怕什麽冷。”
說完,往門口踱了兩步,又停下回過頭——
“你弟弟還小,你做姐姐的,應該要幫襯一下,于情于理都該替他把路鋪好,律師的工作,我希望你能辭掉,家裏不需要你這麽拼,一個女孩子抛頭露面不是好事,早晚要嫁人的,讓婆家看見你的努力就夠了,不需要太優秀,否則會招人不喜歡。”
大概是老太太才走,程與梵又是老太太親手帶大的孩子,程玉榮的話沒有說的那麽絕,還是看在自己母親的份兒上,給程與梵留了點情面——
“這樣吧,我也不逼你,你自己好好想想,但是你也別想的太多,有些事兒你決定不了。”
人走後,程與梵扭頭望向外面,廖君妍早走了。
走的時候,連正眼都沒有看自己,她當自己不存在,程與梵冷着眼,也當她不存在。
程與梵看向外面。
廖君妍抱着懷裏的小男孩,又疼又親,那是五年前她懷孕生下的,她說這個孩子好,這個孩子聽話,這個孩子是家裏的福星。
所以誰是災星?
程與梵并不為這樣的事情難過,她擡頭看了看天——
三月份的天還是冷的,等到七月份...中間有一個春。
春天沒有生機,不是盎然的綠色。
我看見了一個姑娘,薄而窄的肩,腦後紮一個簡單的馬尾,穿着件連衣裙,沒有花裏胡哨的色調,上面印着米白的小碎花。
程與梵隔了三十臺階,眼睛看見的那一瞬間,腳步就不受控的往前走,朝着那抹背影,那個姑娘追了過去。
連衣裙的姑娘沒有轉身,腦後的馬尾一晃一晃,她在看什麽?
程與梵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寺廟的遠處一片蔥綠,青煙攏着這座山,絡繹不絕的香客,在日落十分才會離開。
姑娘腳步輕盈,走的不快,卻難讓人追上。
都怪這三十級,窄而抖的臺階,程與梵懊惱,早知道剛剛就不上來了,反正她上來也是因為閑的無聊。
她們隔了三十級臺階,又隔了一條寬道兒。
程與梵奮力在後面追,姑娘就越是走的快。
“你好!你好!”
“能等一下嗎?”
“可以等一下嗎?”
程與梵連問了三聲,但那姑娘卻沒聽見,等自己下到最後一級臺階,姑娘已經順着小道,只在盡頭留下一抹米白色的小花。
再追到盡頭,米白色的小花也不見了。
程與梵四處張望,聰慧靈動的目光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但那姑娘卻沒再看見,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其實剛剛那裏根本就沒有人。
不可能,不可能沒有人。
程與梵回身去看那三十級的臺階,如果沒有人,那自己這麽急又該如何解釋?
阮宥嘉過來的時候,程與梵的眼睛還在找。
“你在看什麽?”
“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姑娘?”
“姑娘?”
阮宥嘉扭動脖頸,這個點進香的人挺多,男女老少全都有——
“這不都是姑娘嘛。”
“不是這個,是另外一個,穿着白裙子,裙子上印着米白色的小碎花,腦袋後面紮着馬尾辮,人很瘦,肩很窄,身條很細,她的腳步特別輕盈,走起路來裙子還會飄。”
程與梵說的急,拉着阮宥嘉指着人剛剛消失的地方,也是阮宥嘉剛剛過來的地方——
“你沒看見嗎?你看沒看見?你應該看見的!”
這麽一說,阮宥嘉倒想起來了——
“是不是特漂亮?”
程與梵沒看見正臉,原本她并不确信,那是時也,但現在她能肯定那人一定是時也——
“對對!就是她!”
兩人找了一路,也沒找到那姑娘。
程與梵滿臉失望,最後無可奈何的說了句——
“算了,也許不是她。”
阮宥嘉講不清那姑娘具體的模樣,只是迎面走來,她覺得很漂亮,就掃了眼,但僅憑一眼,就把人畫出來,也不可能。
“很重要的人嗎?”
“嗯。”
“你沒有她的電話?”
程與梵一愣——
“你忘了,我手機被偷了,聯系方式都在裏面。”
阮宥嘉抿了抿嘴“沒事兒,有緣分一定會再遇見的。”
程與梵沒說話,然後被阮宥嘉拉去許願池——
“試試看。”
“萬一扔不進...”
“萬一扔進了呢。”
一枚銀幣“哐當”正中筐中。
阮宥嘉挑眉“看吧,心誠則靈,你會再遇見碎花姑娘。”
寫這章滿腦子都是支離破碎的程與梵,心裏蠻難過的,她真的很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