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七十九章
程與梵清醒了,使她昏睡的藥勁兒過去,可藥物的副作用仍在持續。
她微睜開眼皮,白色的天花板先映入眼簾,白色的燈管将天花板一分為二,一半不夠白,一半白的很明顯,程與梵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往更白的那一半投望,應該沒有人不向往白色,純白的顏色,代表某種不染邪念的天真。
可惜還是有瑕疵,角落的部位零星分散着黑點。
海城有海,一半的人靠海吃飯,他們有自己的漁船,自己的海鮮市場,自己的海鮮小攤,自己的輸送貨物的渠道,只要沒有壞人擾亂市場,他們所有人都辛勤勞作,都安居樂業,到了年歲便結婚生子,如果是男孩,就教他捕魚出海的本領,如果是女孩,就教她曬魚做魚的工藝,大家都各司其職,各居其位,誰也不擾亂誰,也不幹預誰。
程與梵羨慕這樣的生活。
可也許這樣的生活,只存在遙遠的時代,又或是存在理想中。
黑點是黴點,潮濕的沿海城市總少不了這些令人心煩的東西,就像自給自足的生活,總是有所謂的‘聰明人’冒頭。
他們振臂高呼,從一堆人裏選出一個領頭者,然後不用辛勤勞作,便能滿載而歸,不付出任何危險成本,卻從危險裏撈得大筆油水,最後發現,這樣的工作簡單極了,僅僅只是上嘴皮碰下嘴皮的動一動。
程與梵不喜歡這樣,她讨厭那些破壞規矩跟方圓的人。
與其說,讨厭破壞規矩跟方圓的人,不如說,她讨厭的是那些自以為擁有聰明才智,便生出優越感,繼而妄圖淩駕所有之上的人。
好比她的舅舅,那個被自己親手送進牢裏的舅舅。
程與梵跟程家的關系在這件事以後,便出現裂痕,那道裂痕猶如大地震顫過後的,與大自然割裂的深淵。
大自然的懲罰,是人類無法填補的,企圖與天鬥争的人,最終都不會有好下場。
程與梵想,也許律師這個行業,就是在與天鬥,許許多多的官司,形形色色的案子,這樣或那樣飽受委屈,申冤無門的當事人。
這個社會對底層是不友好的,對中層是保持中立的,只有對金字塔尖的人,才是和善的。
為什麽呢?因為游戲的規則,就是他們制定的,然後一層一層的傳達,一層一層的執行,每推進一層,利益的皮就會脫掉一層,直到最後一點點所剩無幾的殘渣,再由最後的那批人争的頭破血流。
程與梵眯着眼,神情迷離,她的目光早從之前的角落裏的黑點轉向別處。
手指動了動,是被人握住的溫熱感。
時也一宿沒合眼,疲憊過頭,便守在這人的身邊睡了過去。
那本抱着牛皮紙的冊子,就放在床沿,程與梵視線一瞥,觸手可及。
時也沒睡多久,仿佛某種心靈感應,瞬間睜開眼,彈坐起身來。
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又毫無意外的撞向那本日記。
時也心髒狂跳,她還沒想好怎麽和程與梵解釋自己看她日記的這件事,就被這人抓了個正着,她像是三好生做了盜竊的事,虧心害臊,雖然阮宥嘉和她說過,程與梵不會生氣,不僅不會生氣,甚至會很樂意自己知道有關于她的一切,但還是不可避免的緊張。
畢竟未經同意的偷看跟偷盜...沒有兩樣兒。
“是我的日記?”
程與梵睡得太多了,嗓子都幹啞了,一張口聲音就劈了。
“我可以解釋,我不是故意——”
“沒寫完。”
時也愣了下,她不懂程與梵的意思。
于是等了等,就聽這人又說:“我沒寫完。”然後,她把從手從自己的掌心抽出手來,朝那本日記伸去。
程與梵将日記打開,翻到中間,一股久違蒙面的墨腥撲鼻而來,程與梵不由自主梗了下脖頸,是真實的味道。
藍黑色的墨跡在中間這一頁停罷,再往後全是空白。
時也懂了,她的意思是說,日記不全。
程與梵的手在藍黑色字跡上撫過,那些躍然紙上的文字,記錄着她那時所有的喜怒哀樂。
她問時也:“好看嗎?”
時也的關注點不在這個上面,她仍然擔心程與梵生氣——
“沒經過你同意就看了,你不生我氣嗎?”
程與梵瘦了許多的臉上,湧出笑容,勾起的弧度集中在嘴角和眼睛“你是我的愛人,我有什麽東西是你不能看的?”
笑完,又抿起嘴角——
“時也,你真的把我想的太好了。”
“不是我想,是你本來就是好人。”
程與梵搖了搖頭,拿着手裏的日記,又問她:“你從哪找到的?”
“書房的書架上。”時也還在和她解釋“我本來是想找找有沒有你愛看的書,拿來給讀的,結果我也不知道怎麽就看見了這個。”
“因為它比那一層的其他書都大,而且大的多。”程與梵替她解了疑惑“我是故意放在那兒的,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麽和你說,我想這東西這麽顯眼,應該怎麽樣都會看見的。”
這回輪到時也啞然,但并沒有過多停留,也就啞然了半秒,她拉着椅子,更加湊近程與梵,那雙黑曜石般閃着明亮的瞳仁,越發認真——
“那你怎麽不寫完?”
程與梵也很誠實,實話實說道:“我想寫完的,但是還沒來得及,我就病了。”
大概是自己最狼狽的樣子,也被時也見到了,那些所謂的心理防線也就破防,程與梵把臉上的面具摘掉,也把心裏的面具摘掉,她說——
“你想知道後來的事嗎?”
“想,但是在你說之前,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程與梵點下頭:“你問。”
時也問:“你在寺廟見到我,結果你沒追上我,那後來...我的gg跟海報你也看見了,為什麽也不聯系我?”
程與梵是律師,在南港的律師行也是很有名氣,這就好像某個階級圈子,很多資源都是共享的,時也絕對有理由相信,只要當時她願意,就一定能弄到自己的聯系方式。
“你不想見我?”
程與梵搖頭。
“那你讨厭我?”
程與梵搖頭。
“那不聯系我?”
程與梵忽然曲起兩只胳膊,肘部貼着床單,将自己撐坐起來,歪過頭...眼皮耷拉着,視線落在床沿邊搭着的細白手指上。
時也素着手,以前她會在中指戴一枚金素圈,這段時間在醫院,怕不方便就沒戴,但這樣也好看,白白淨淨...清清爽爽...
程與梵腦子裏騰空,冒出一種莫名舒服的感覺,她想到清涼的井水,夏天最熱的季節扔進去兩個大西瓜,等再拿上來的時候,比天底下任何東西都要解暑清涼。
她沒說話,直直靠過去。
有些突然,但時也還是接住了她,程與梵靠在時也的肩,先用額頭去蹭,再用臉頰去磨,左臉磨完磨右臉,像個粘人的孩子,不知道是受了委屈,還是又困了。
時也一手攬着她,另只手箍着她,輕抖了抖她貼着臉頰的那個肩膀,并沒有打算就此被她打岔繞開的意思,仍然在追究剛剛的問題——
“為什麽不聯系我?那段時間我一直再找你,托了好多朋友,朋友的朋友再托朋友,我連去寺廟道觀這樣的地方,許的都是能和你重遇。”
程與梵完全沒了之前的精明,眼神呆呆的,看人的時候,還帶着憨“我沒有不聯系你。”
“你日記都寫了。”
“那不是的...”
“那是什麽?”
時也想讓程與梵說出來,這些日子她發呆的時間夠長了。
程與梵像個被引導的孩子,在腼腆羞澀下,還是開了口:“你太漂亮了那麽大的海報鋪下來,美的從天而降,我覺得...我們有差距。”
“有屁的差距。”
時也說的很小聲,像在喉嚨裏發出來,但兩人離的太近了,程與梵還是聽了個清楚,手勾着這人的小拇指,回來的拉了拉——
“別說髒話。”
“屁不算。”
難得有這樣可以交談的時候,自打上回程與梵發作那次,她們已經很久沒像現在這樣說過話了。
程與梵的腦袋因為吃藥的緣故,整天都混漿漿的,說的話也很多前言不搭後語,自言自語的時候就更多,但只要一有人,她就會沉默。
時也盼着她開口,哪怕一句,都行。
如果放在之前,她現在這樣時也肯定會無比喜悅,因為她能交流,就是好轉的跡象,可現在時也也不敢确定了,畢竟上過一次,她也是好轉的樣子。
“你累不累?要不要再睡會兒?”時也問她。
程與梵腦子迷糊,但記性還行“你不聽日記了?”
時也想聽,但要是繼續,勢必就要觸碰到聞舸,聞舸像個禁詞,都不要說程與梵,就是自己...都不敢提。
“累的話就不說了。”
“我不累。”
程與梵今天交流的欲望格外強烈,和前幾天完全判若兩人。
時也想聽又不敢聽,怕她一旦說了,又不知道會出什麽事,但要是不聽...也不好。
想了想,便和她說:“好,你說。”
時也想,這種時候要看情況,如果沒問題,就讓她說,如果有問題,自己就立刻終止。
程與梵仰起脖頸,有些酸疼,這些日子她總低着頭“她的背影和你很像。”
時也一怔,反倒是自己不太敢問出口。
頓了幾秒“誰?”
“聞舸。”
程與梵說完又低下頭,似乎忘記剛剛酸疼的脖頸,她再度靠過去,靠進時也的懷裏,把臉埋進她的肩窩——
“我給她送了一條海豚項鏈,很漂亮,很好看,她穿校服的背影,和你真的好像,都瘦瘦的窄窄的,衣服很白,都很瘦,瘦的那麽小的衣服,連肩都撐不滿,可惜我第一次見她就是律所,她開口之前,我根本想不到會是這樣的案子,她的眼睛很黑,眉毛很濃,但是眉型很好看,鼻梁也好看,嘴唇也好看,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聽她說完的,她被下了藥,什麽都不知道,只知道醒來的時候很疼很疼,我問她你做檢查了嗎,她說做了,我就安慰她,一直安慰,後來我跟這個案子,我知道她喜歡吃蛋糕,我每次去看她都買蛋糕,變着花樣的買給她,她很高興...她跟我說,她已經很久沒吃過蛋糕了...”
“之後,我們的關系變得很好,我不僅給她買蛋糕,我還帶她去看電影,去聽音樂劇,我知道她心情不好,我就哄她,逗她開心,我還給她辦生日會,她說,她的生日還沒到呢,我說沒關系,生日可以提前過。”
時也是女人,再大度的女人,也不能允許自己的愛人公然在自己面前談論對其他女人。
她不想聽了,想拒絕,但是一擡頭卻看見程與梵黯然無神的面容。
一記重錘當頭落下,時也瞬間清醒過來,她病着,她的病還沒好,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時也羞愧難當,自己在做什麽?怎麽能和她計較。
“梵....”
程與梵聽見時也叫自己的名字,她把迷糊的眼睛睜了睜大,對上這人的目光,忽然搖起頭來——
“她不是你,不是你...不是...”
聲音從喉嚨裏擠出來,越擠聲音越緊,聽得時也的心也就越緊,連忙抱住程與梵的,兩只手不停地捋着她的後背,拼命安撫——
“好了好了,不說了,我們不說了。”
程與梵被時也抱在懷中——“你這裏好暖。”
話說出口的同時,眼淚也跟着一并落下。
就和她的今天的交流谷欠望一樣,來的毫無征兆。
程與梵知道自己的問題,她雖然腦子護糊塗,行動遲緩,但那都是藥物的副作用,給她時間,她自己能想通。
“我是不是真的神經了...”
“不是的。”
“我會不會永遠都這樣?”
“不會,都是暫時性的,你會好,你一定會好。”
果然,程與梵不記得自己剛剛說過什麽了,她哭累了,服過藥後就又睡了過去。
醫生辦公室。
“你說她可以出院了?!可是她還沒有好!”
時也的情緒有些激動。
阮宥嘉在中間攔了攔,讓她別急,先聽大夫說完。
那大夫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鏡,表示理解——
“我明白你們家屬的心情,但是精神方面的疾病,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治好的,而且有一點我覺得需要再提醒一下,程小姐雖然能看見聞舸,但是她的腦子是清醒,而且從開始到現在除了她看見以外,聞舸并沒有跟她交流,也就是說程小姐沒有出現過幻聽,另外在吃藥方面她也是配合的,幾次檢查下來,她也清楚的認識到自己有病,要知道很多這一類的病人,都是不覺得自己有問題,根據最近的一次檢查顯示她的幻覺已經消失,也就是病情被控制,一般病人到這種時候,我們的建議都是出院,回家之後西藥和中藥繼續吃,至于什麽時候停,定期做檢查,切記不能突然停,要慢慢來。”
“那...她什麽時候能好?”
“這個...我沒辦法和你保證。”
離開醫院辦公室。
時也心情低落,阮宥嘉勸她——
“先出院吧,換個角度想,離開醫院不也是痊愈的一步。”
“嗯,我明白。”
兩人一邊朝病房走,一邊說話。
大老遠看見一群人在走廊圍堵,時也的腎上腺素飙升,阮宥嘉都還沒反應過來,她就先跑了出去。
“讓讓!讓讓!!”
單薄的身軀擠開人牆,地上的病人已經被護士控制。
不是程與梵,是別人。
但時也還是後怕的整個人都在抖,幾秒鐘的功夫,汗流浃背。
倏地,手被人牽住,時也猛地轉頭,天知道看見程與梵好好地站在自己眼前,她有多幸運,天底下的恩賜仿佛這一瞬間都給了她。
“你害怕?”
程與梵問道。
問完,又說:“別怕,他生病了。”
時也顧不上其他,緊緊抱住程與梵,用盡全身最大的力氣将她抱緊懷裏,恨不得能把她融進自己的骨頭,融為一體。
程與梵偏過頭,親了親她的耳朵——
“別怕了,我在,我沒事。”
過了好一陣,時也才緩過勁兒。
“醫生說你可以出院了,我們回家。”
她們原回的程與梵那兒。
東西也都搬過去了。
程與梵坐在車裏,聽着導航裏的播報“不回崇明路嗎?”
“你要回嗎?”時也問她。
“你那兒太大,之前你總不在,我一個人住..太空了,總感覺有回聲似的,不過,你現在不是都陪着我嘛,回去也不是不行。”
時也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那...後天,我明天找人收拾一下,那裏好久沒回去了。”
“小家夥呢?”
“文堯堯在管。”
程與梵勾了勾嘴角,露出淺淺的微笑:“那就好,我還挺想它的。”
就為程與梵這一句,時也等不到後天了,當下便給文堯堯發消息,叫她把貓先送過來。
不同于以前,這次的小家夥格外聽話,一見到程與梵就撲了過去,扒着她的褲腳,不停地蹭。
程與梵把它抱在懷裏,轉頭詢問時也——
“晚上可以和它一起睡嗎?”
時也點點頭“當然可以。”
晚上,時也按照醫囑将藥拿來。
程與梵很聽話,沒有任何抗拒,如果不是藥片太大太多,一口她就吃完了。
“這藥讓我的腦子不清楚。”
躺在床上後,程與梵忽然說道。
“很難受嗎?”時也問她。
“也不是難受,就是腦子很迷糊。”
“那就睡覺,睡醒起來就舒服了。”
說完,時也俯過身在這人的唇邊親了親。
當天晚上,兩人一貓,睡得很好。
時也半夜總醒,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程與梵的頭,沒有盜汗沒有做夢,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下午,崇明路的房子就被收拾出來。
時也跟程與梵便開車過去,路過一間超市,時也将車靠邊停下。
程與梵正逗着小家夥,見她停下車,奇怪道:“你幹什麽?”
“去買東西。”
時也帶了鴨舌帽跟口罩,拉着程與梵往超市裏走,去到文具用品區時,挑了幾個樣式漂亮的本子和幾只鋼筆,程與梵看見了,時也買的墨水是藍黑色的。
“你....”
“從今天開始,我們寫日記。”
“我和你一起寫。”
結完賬兩人往外走,程與梵不小心跟迎面進來的人撞上。
“不好意思。”
“沒關系。”
待她們進到車裏,剛剛在門口撞着的那人,忽然停下步子,轉過身...目光直望。
根據我的醫生朋友來講,這個病就是屬于時好時壞的情況,沒有原因,也沒有理由,一旦好起來也快,如果有寫的不對的歡迎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