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苗歌
苗歌
困雀山通向青木鎮的混凝土路已經開始動工, 現在正是不好走的時候，李菀一行人住在鎮上，來回不怎麽方便, 林惜岚腳踝稍好，便主動攬下了每日晨讀的辛苦活。
這天清早, 新來的語文老師精神矍铄地徒步走到了村小, 同人感慨起這一路的變化。
“前兩天路側還挺危險的, 今天我看到趙書記在那親自種樹呢！”老教師話音剛落, 李菀便眼睛一亮, 好奇地問起詳情。
林惜岚輕笑，不甚在意地回了教室。
這是她崴腳來第一次來班上露面，一群孩子精神一振, 一邊念書一邊直往她身上瞟。
林惜岚點了人頭, 劉小娟、王春妹、金晶……幾個小班加起來，人數正好齊了。
她揚起笑容，便有大膽的學生高高舉手問：“林老師, 您什麽時候給我們繼續上課啊？”
林惜岚莞爾：“今天下午帶你們上音樂課。”
新課表已經拟訂好了，由林惜岚擔任村小的音體美以及思想品德老師, 其他主科由三位老師全權負責。
教室裏的孩子們立馬鬧哄起來，興奮得交頭接耳——村小已經不開音樂美術課很久了！
蘭校長那會兒就缺人手，到林惜岚接手時更是分身無術，能把主科分年級上完就謝天謝地, 尤其看到學生連加減乘除都學不會時, 除了補課更無暇顧及其他。
林惜岚把幾個班級的課表挨個貼好，告訴他們音樂美術課所有人一起上時, 又引起一陣狂歡。
自從按年級分班後，不少好朋友只有下課才能團聚一二, 很不适應。
這種熱切的期盼一連上了好幾節課也沒熄滅，惹得數學老師直唏噓搖頭，李菀卻不認可，跟着開心道：“畢竟他們從來沒上過藝術課呢！”
藝術，這實在是個離山村很遙遠的詞語。
這麽多年過去，饒是林惜岚自己，也沒能和藝術二字有多少交集。
音樂和美術二者，同樣完整地缺席了林惜岚的童年乃至整個中學時代，一直到大學，她才在京城絡繹不絕的藝術展中熏陶出些許常識。
如今村小的這兩門課，她也是被趕鴨子上架無奈答應的。
“放輕松，就是帶他們玩一玩！”李菀活躍地鼓勵她，左看右看，驀地笑出聲道，“其實我第一次見到惜岚你的時候，還以為你是藝術老師。”
林惜岚啞言失笑：“我以為我會像教導主任。”
李菀哈哈笑得直不起腰來，等喘過氣來，上手幫林惜岚把一直挽着的頭發放了下來。
她的烏發過肩些許，被拉得筆直柔順，沒有絲毫毛躁，如傾瀉而下的潑墨，清新而幹練。
薄薄的劉海兒被拂到兩側，露出光潔的額頭，整個人的氣質都明亮了起來。
李菀怔忪片刻，不由感慨稱奇：“你這張臉啊，不打扮真是太暴殄天物了！”
林惜岚不好意思地一笑，試圖挽尊：“我有護膚。”
李菀不滿意，當即要給她上妝，林惜岚招架不住這熱情，鬧騰好一陣子才被放過。
回到宿舍後，她洗了把臉，把痕跡清理幹淨才坐回了書桌。
林惜岚其實是會化妝的，盡管生疏拙劣，沒有多少技巧可言。
新傳學院多的是人前會面，身邊同學室友幾乎都是美妝高手，耳濡目染下，林惜岚說完全不會是假的，用用平替的氣墊粉底、眉筆口紅，她的室友總是大方地向她開放所有昂貴化妝品，甚至恨不得每天親自上手為她化妝。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抗拒化妝的呢？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過分的美貌對毫無背景的人家未嘗是幸事，林惜岚真正意識到時，為時已晚。
後來的周宴很喜歡裝扮她，專業化妝，搭配禮服，宛若一個精致的人偶。
細細看去，華服皮囊之下，全是腐爛的枯骸。
困雀山裏的女兒從不這樣打扮。
林惜岚的宿舍房間沒有鏡子，她放松地翻開新買來的聲樂教材，充盈地做起了筆記。
第一堂課上樂理知識未免過于乏味，村小最大的孩子也不過十來歲，停筆間，耳畔忽地傳來舊時的老歌。
苗語吟唱的旋律婉轉美妙，似鳥啼如流水，林惜岚輕輕哼唱，回想起了幼時的曲調。
“Dol fangb waix hxed lol hxed lol（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注1）
遙遠的，在外漂泊多年後幾乎要遺忘的古老歌詞，再度飄渺入世。
林惜岚雖然沒有系統學過聲樂，但音準極好，苗語歌詞簡單易懂，她稍加思索，那些封塵的久遠回憶，也随着曲調一點點蕩漾開來。
最早是在外婆的沙啞淺唱中，老人家盤發戴帽，穿着紅色刺繡的對襟上衣和長圍裙，牽着小外孫女過橋，溪流汩汩湧動，正是草長莺飛的時節。
困雀山雖然是苗寨，但這些年來已然漢化，年輕一代裏會講苗語的越來越少，老一輩人卻依舊不通漢語。
小林惜岚沒有人帶的時候，天天穿過樹林、跨過木橋，跑去外婆家的吊腳樓。
外婆刺繡的時候總是唱歌，并不高亢地，低聲輕哼着。
“Dol ghab nex tad wenl tab wenl（那些葉子生長着）……”（注1）
小林惜岚坐在欄邊，目不轉睛地盯着她手下的針線穿飛，豎着耳朵為她打起節拍。
外婆朗聲笑，指着正在繡的布料，捏了捏她臉蛋，用苗語道：“岚岚啊，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林惜岚燦爛點頭：“是裙子！”
“這可不是一般的裙子，是你長大後出嫁要穿的百褶裙喏！”她布滿滄桑皺紋的手掌覆過蠟染布料，起繭的指腹別過裙擺細密的褶皺，又伸手點了點小外孫女的額頭，嘆道，“這裙上的每一道褶皺，就是你翻過的每一道山。（注2）”
這條裙遠不止百褶，縱向挺直的細褶密麻，蘊含着艱難玉成的深切祝福。
“Dol ghab vangx fud biel fud biel（那些高山峻嶺）……”（注1）
講臺上，林惜岚再度詠唱起這詞，嗓音清澈，班上的孩子們歡欣踴躍地模仿着，一詞一句地學了起來。
節奏感極強的韻律緩緩流淌出，如歌如訴，童聲沖淡了原調的柔和憂傷，生機勃勃，如明媚陽光大片灑下。
劃成不同小組的孩子們一句接一句跟唱着，教室內歡鬧成一團，林惜岚上課前原有的那點擔憂也徹底散去。
下課鈴聲便是放學，幾個小孩依舊圍着哼唱，不肯離去。
劉小娟今天紮了雙馬尾，一看就是媽媽給她綁的，她不住地交換雙腳蹦跳着，朝林惜岚露出笑臉：“林老師，這首歌我奶奶也教我唱過！”
她說的是苗語，村小苗族孩子占了大半，但會說苗語的已經不多了。
林惜岚笑起來，同樣用苗語回她：“難怪你唱得這麽好！”
她對班上的學生不吝誇獎，就連最內向的金晶，也臉紅着小聲獨唱了出來。
這次散學的動靜算是把周邊都驚動了，在村委做飯的鄒姨伸長脖子探出頭來，高聲道：“老遠聽你們唱苗歌呢——”
學生們更得意了，更大聲地齊唱：“Jiet ghab vangx hfud bil（爬上崇山峻嶺）……”
一路盡是歡聲笑語，處處生花。
林惜岚把教室收拾了鎖好，李菀還沒走，從外頭回來，眉目含笑地感慨：“我這一路可是撞上了不少唱歌的學生！”
天還亮着，她也不着急，伸手捧出一小束紫色粉紅格桑花，不由分說地把花塞到了她懷裏。
“下午我和蔡主任一起去放鳥了，就是把那只受傷的紅嘴相思鳥送到撿回來的位置，在樹林裏碰到很多野花！”
李菀還是頭一回這樣漫山遍野地跑，興致正高昂着，林惜岚笑着道謝，格桑花是困雀山秋季常見的野花，運氣好的時候，能在陽光充足的空曠處看到成片的花海。
她有些動容地收下花束，卻又見李菀假咳了一聲，jsg有些羞赧地看過來，林惜岚福至心靈，不禁揶揄：“原來不是送給我的？”
“……當然不是！”李菀斷然否認，随後又躊躇地掏出一大捧花——格桑花簇擁着兩朵雍容的紅色大麗花，裝扮得頗為用心。
她眨巴眼，忸怩懇求：“小岚，幫我送給趙隊長好不好？”
預料再次成真，林惜岚眼皮一跳，婉拒問：“你怎麽不自己送呢？”
“趙隊長估計要夜裏才回呢，我再不下山就要天黑了，明天送就焉了！”李菀理直氣壯，眼睛卻依舊可憐巴巴。
林惜岚替她出主意：“你直接放在堂屋，留張卡片不就好啦。”
“萬一他看都不看一眼呢！”李菀顯然已經考慮過了，林惜岚絞盡腦汁繼續拒絕，李菀卻搖晃起她的胳膊，委屈地央求起來。
林惜岚拒絕失敗，被迫接受了那一大捧格桑花。
李菀放心下山，扭頭笑露八齒，朝她做了一個随時打電話聯系的手勢。
留下林惜岚獨自坐立難安。
這些天因為扭傷她沒怎麽去村委吃飯，全靠鄒姨熱心腸打包送過來，今天也不例外。
也就是說，她能碰到趙霧的時間也有限。
林惜岚坐在堂屋，口中毫無滋味地吃完晚飯，動了動右腳踝，撕裂痛感已經淡了許多，只是走起來還不敢邁步，慢吞吞的像蝸牛一樣挪動。
趙霧手掌的溫度，觸碰到足底時的怔顫如在近前，林惜岚心煩意亂，思來想去，還是把花束直接放在了桌上。
再用李菀的落款寫一張卡片。
最後貼在趙霧卧室門上。
林惜岚退了幾步，仔細打量，确認沒有疏漏後松了口氣，随口輕哼起課上的旋律。
然後轉身——
趙霧正倚在門外，雙臂交叉，唇角輕翹。
代帕的貓爪無聲地越入堂屋門檻內，朝她“喵嗚”叫了一聲。
林惜岚沒忍住倒退回去，背部抵上木門，強顏為笑：“真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