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路途
路途
林惜岚很容易心軟,盡管經常有人說她冷漠,但她真的很容易為一些微末小事掉眼淚。
雨勢漸小,她打了傘回去,快走到村小門口時聽到身後有人喊她。
“林惜岚——”
聲音不大,但很清晰,任人都能聽出幾分倉促和無可奈何。
林惜岚怔愣轉身,看見了穿過雨幕而來的趙霧,他沒打傘,任雨絲落在他的發絲和肩頭上,提在手上的背包松垮垂落,地上的積水濺上褲管,看起來有些狼狽。
林惜岚握着傘柄的手遲疑着,正要開口對方卻大步越過了她,不過瞬息就邁進了屋檐下。
她立馬跟上,走廊裏,趙霧松了松濕漉的衣領,接着問:“怎麽走這麽快?”
林惜岚有些意外,收起傘,無奈:“沒事我就走了。”
見他擦起背包上的水珠,她沒話找話:“你沒帶傘?”
“借給支書了。”趙霧擡眸,“鄒姨說我可以跟你一起走。”
可能是因jsg為趙霧吃癟的樣子真的很少見,林惜岚歪了下頭,從善如流:“對不起啊,我沒注意。”
這實在怪不到她頭上,趙霧也沒真計較,兩人不鹹不淡地聊了幾句,這回林惜岚要走時特意确認似地問:“還有什麽事嗎?”
趙霧欲言又止,突然間一只橘貓竄進走廊,滾落一身泥水。
它的毛發全濕了,還沾了幾片樹葉,林惜岚驚訝地蹲下,正要給它去拿毛巾,驀地聽見趙霧說:“抱歉。”
道歉聲落地的剎那,林惜岚頓了一下,忽地想,她确實不夠了解趙霧。
她擡頭,露出困惑的笑意:“怎麽了?”
“我好像讓你難堪了。”
趙霧的角度看不清她的表情,瓦數不夠的走廊燈下,她的劉海兒半遮着眼眸,而就在十幾分鐘前,同樣的角度下,他看到了林惜岚發紅的眼圈。
坐在爐火旁,低落得像只被抛棄的流浪貓。
這是趙霧始料未及的事态發展,和他的原意更是背道而馳。
“沒什麽。”林惜岚用舊毛巾擦着橘貓,神态自然,“不關你的事,他們也沒有惡意。”
她這話很平靜,但趙霧還是聽出來了些許喪氣。
哪怕是好心辦好事,也不是所有人都會接受。不難想象,明天林惜岚好人好事的事跡就會傳遍困雀山,褒揚有之,擔憂的勸誡更不會少。
這是她最害怕應付的事,寧可低調到隐形,也不想出這樣的風頭。
林惜岚甚至能預想到,即便她不厭其煩地解釋,自己手上不缺這筆錢,還是會有許多不理解甚至抗拒的聲音。
——不論他們本意如何,林惜岚還是不可避免地嘗到了一絲難堪和窘迫。
趙霧生來條件優渥,從小到大順風順水,自然難以理解其中的微妙,林惜岚心中戚戚,瞥了他一眼,還是勉強流露出丁點笑意:“不過還是要謝謝你,村小的事解決起來不容易。”
她把貓抱了起來,站直了腰板,趙霧的目光先落在橘貓上,摸了摸它腦袋,還記得喊它“代帕”。
他再看向林惜岚:“這是應該做的。”
趙霧不再多說,林惜岚疏離地笑了一聲,沒有生起太多期待。
扶貧任務繁重,現在正是忙碌的時候,村小老師的事拖上幾年也不奇怪,苦衷和推脫她已經聽過太多。
趙霧或許是不同的,但誰來都一樣。
林惜岚把橘貓抱進了房間,裝進了之前用舊紙箱給它搭的窩裏,它乖巧地咕嚕一聲,林惜岚笑,摸了摸它柔軟的下巴:“代帕?”
想起趙霧之前要喊它“傻妞”,林惜岚眼眸放空,給它毛發擦幹淨了些,說:“你才不傻。”
外面的雨還在下,這場雨季比往年持續得更長,林惜岚整理衣服時,忍不住憂慮起明晚的山路。
第二天是周五,天氣預報下午陣雨。
上午的泥地還沒幹透,林惜岚給孩子們布置完作業下課後,給蔡平安發消息詢問起晚上的班車。
從山下直達縣城的公交大巴五點就沒了,再晚只能坐私人開的黑車。
往常林惜岚搭的都是蔡平安聯系的熟人,也是村小畢業多年的學生,今天卻不巧。
“老劉去省會了,晚上六點半鎮上還有最後一趟大巴。”蔡平安回了語音,“要不我送你去鎮上車站?”
林惜岚有些頭疼,最後還是答應了下來。
好在一直到最後一節課下課,天氣預報的雨還是沒落下來,相反陽光普照,下山的泥地好走了很多。
要是下雨,林惜岚就不敢坐車下山了。
時間一到,蔡平安開着他的面包車到了村小門口。
林惜岚收拾好了東西,蹲地把橘貓剛逗弄出來,就撞見了回宿舍的趙霧。
“出門?”
“嗯。”
她回得有些敷衍,沒有交代行蹤的意思。
趙霧卻像毫無察覺,又問:“去哪?”
“縣裏。”林惜岚已經抱起了貓,背包鼓鼓囊囊起身,“有人在等,我先走了。”
趙霧自然看到了外面的車,輕笑:“蔡主任也去?”
蔡平安下了車,沒來由地背脊一涼,連聲解釋:“不不,我就送林老師到鎮上車站!”
趙霧沒有接話,只是瞥了林惜岚一眼。
這一眼頗有些意味深長,林惜岚不自在起來,蹙眉催着上車,蔡平安看着她懷裏的東西,咕哝起來:“你這回怎麽還要帶貓去……”
他還在大喇喇磨蹭着,山裏各種活計堆積,縣裏母親剛手術完,面前還有個不識趣的人盯着,林惜岚不免心煩:“它很乖的,走吧,再晚點車站也要關了。”
她不經常流露出這樣明顯的情緒,蔡平安立馬住嘴,接過了行囊。
林惜岚拉開車門,正要上車,偏頭的剎那,不經意間撞上了趙霧的視線。
他倒是閑庭信步,不疾不徐道:“寵物能上大巴嗎?我直接送林老師去縣裏吧。”
蔡平安對氣氛的變化毫無知覺,林惜岚禮貌應對,垂眸不看他:“怎麽敢麻煩您。”
“順路的事,今晚本來就要過去。”趙霧随手抛起車鑰匙,言笑自若,蔡平安幹咳了一聲,真被說動,“對啊,趙隊長周末是要回縣裏彙報工作是吧,這不正巧了,要不蹭個車?”
這話真不假,幾乎是無法讓人拒絕的理由。
懷裏的貓不安分地動起來,林惜岚按住,莞爾拒絕:“還是不了。”
她正要拉上車門,橘貓卻嗖地跳了下去,圍着趙霧的褲腳轉悠起來。
“代帕!”趙霧愉悅地和它打招呼,“你又嘴饞了是嗎?”
他絲滑地将貓撈起,熟練得讓蔡平安驚訝,笑:“沒想到我們趙隊長連山裏的野貓都關照到了。”
林惜岚:“……”
趙霧望向她,唇角浮現淺淡的笑意:“來嗎?”
林惜岚也笑:“我還能拒絕嗎?”
這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京城,四面是圍牆,無數條路擺在她面前,但她從來沒有真正的選擇權,她的拒絕也無足輕重。
蔡平安走了,走前還朝她露出一張促狹的笑臉。
趙霧回宿舍清了行李,兩人都默契地不提剛才的事,好似一開始就約好同行一般,自如地聊起日常。
最便宜的奧迪款,林惜岚想起蔡平安的點評,這會兒坐進去了,果不其然發現車有過特殊改裝,至少跑起山路來穩當舒适得讓人驚嘆。
幹這一行的,對位次尊卑格外敏感一些,林惜岚沒敢真拿人當司機,索性坐到了副駕駛上。
這麽多年過去,她已經能熟練扣上安全帶,還記得她第一次坐副駕駛是在大學,她拉了半天沒扣上,窘迫得無以複加,同行團建的學長不知道她在折騰什麽,發覺後詫異大笑,你不會是第一次坐車吧?
京城的路堵得不行,林惜岚很想吐,強忍着胃裏翻滾的不适,最後沒去成聚餐。
她本以為自己早該忘懷,可當遇上京城裏的人,她總是能輕易記起那難以釋然的羞恥感。
夕陽西下,漫天的霞光灑在懷裏橘貓的毛發上,趙霧對路況熟得很快,但下山的車路林惜岚從來不聊天,只提心吊膽地盯着前方,車廂內氣氛緊繃着。
溫涼的玉墜緊貼着皮膚,峭壁一側不時有石子滾落,林惜岚眼皮一跳,趙霧似乎也被這樣的緊張傳染,速度比往日還要更慢些。
一直到下了山,車上了縣道,他們才像擺脫了枷鎖,渾身放松起來。
困雀山的背影逐漸遠去,林惜岚望着窗外不斷往後退的熟悉景色,終于閉目休息起來。
趙霧問了她的地址,兩人都不擅長閑聊,只有窩着的橘貓時不時喵嗚一聲。
林惜岚對這樣的狀态說不上享受,她的大腦沒有片刻停歇,累極了便把頭靠在車窗旁,眼皮沉重地耷拉下來。
一路沒有堵車,她小憩了一會兒,醒來時車載藍牙連着電話,趙霧正在說話。
對面的普通話有些蹩腳,談的是村裏的水電線路規劃,見她醒來,趙霧三言兩語終結了話題。
“吵到你了?”他開口。
“沒有。”林惜岚搖頭,又補充道,“不用在意我。”
扶貧隊長的活難幹,手機都是二十四小時開機,電話每天沒斷過,人人都有急事,林惜岚對此早有體悟,對他路上還要辦公一點不意外。
她撫摸着橘貓的背脊,望着一點點變黑的天色,不知道想到什麽,驀地道:“你怎麽不配個司機?”
趙霧聞言笑起來,眉宇間的疲憊一掃而空,樂道:“誰給我配?敢配我還不敢要呢。”
林惜岚後知後覺自己說了傻話,挽回解釋:“你這樣太危險了,應該找個會開車的随行人員。”
又是疲勞駕駛又是打電話,換做其他人,林惜岚斷然是不敢坐的。
她這話完全是出于關切,趙霧很是受用,然而沒幾秒,又聽她慢條斯理道:“其實蔡平安就很合适,他在村委閑得很,對山路也熟悉。”
趙霧唇角下壓,不置可否。
林惜岚察覺到陡然僵硬的氣氛,也蹙眉沉默起來。
他們之間似乎總是隔jsg着一層濃霧,話題永遠淺嘗辄止,無疾而終。
不知過去了多久,興許只有那麽一兩分鐘,趙霧回:“你和蔡主任倒是挺熟,我一個初來乍到的外人,怎麽敢支使村幹部?”
這話占理得很,但林惜岚卻覺得好笑,明明剛來沒幾天就把寨裏上上下下的人收拾服帖的是他才對。
她開始後悔自己又多管閑事,然而趙霧卻不打算就這樣放過,語氣淡淡:“蔡平安很聽你的話。”
他這話顯然意有所指,林惜岚克制着心中的不暢快,冷淡道:“學長好像又誤會了什麽。”
——學長。
這脫口而出的話讓兩人俱是一愣,林惜岚自己都不知道多久沒有這樣稱呼過他了。
趙霧失笑,搭在方向盤上的手輕敲了一下,問:“我誤會了什麽?”
他說話總是說一半留一半,讓人抓不住話柄,林惜岚有些惱火,冷冰冰地板着臉,再沒有搭腔。
她無聲地表達着反抗,趙霧想起寨裏的流言風語,他不止一次地撞見類似的玩笑,村委的人打趣揶揄着蔡平安,而林惜岚完全沒有避嫌的意思。
唯獨對他,她避之如蛇蠍。
縣道筆直寬闊,車輛很少,趙霧減了速,眼眸幽深,許久後道:“是我多管閑事了。”
話音落地,車窗外的路燈突然一盞盞亮起,長蛇般綿延至城區,至于他們出發的困雀山,早已被吞沒進無邊的黑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