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窗子
窗子
趙霧從來不是多管閑事的人。
倒是有無數閑事巴巴地找上門,求他管那麽一管。
林惜岚心知肚明,但還是不肯服軟。
她的心情随着靠近縣城變得愈發低落,眼睫下垂,情緒深藏起來。
趙霧餘光一瞥,捕捉到了她的不安。
林惜岚頻繁地伸手拂開額前的碎發,唇抿直了出神地盯着虛空。
濃重的夜色與明亮的白晝不斷翻轉,面前的神情與記憶的虛影重疊,與趙霧初見時如出一轍。
京城舊鐘樓大街長巷古樸曲折,沒有多少商業化的痕跡,低調得有些難尋。
趙霧一早坐在了咖啡館內,這是一幢灰色磚牆的三層重樓,從二樓隔窗俯瞰,四下幽靜,蒼木投下陰影斑駁滿地,白色的老樹梨花綴滿枝頭。
窗對面的長條木椅空蕩,陽光炙熱刺目,他意興闌珊地翻着手頭的策劃書,時不時看眼腕表指針。
館內古典樂滑入快板,不經意地擡頭間,黑白灰調的牆瓦中突然闖進一抹明豔的色彩。
烏黑的馬尾折射出奇異的光彩,女生穿着時下最常見的短袖休閑褲,素顏寡淡,懷裏卻抱着一大捧熱烈燦爛的橙黃調花束,向日葵洋桔梗交相輝映,洋甘菊黃金球層層疊疊,仿佛撞入清爽室內的暖風熱浪,真切得灼人。
與之相反的是女生忐忑的神情。
她有些局促地觀察着四周,陽光粉塵下,雪白的膚色亮得晃眼,四肢纖瘦卻充滿力量,渾身沒有多餘的飾品,唯獨一根紅繩從脖頸垂下,奪人眼球。
巨大的花束遮住她的下颌,擡頭間,露出了一雙清麗靈動的眼眸,未施粉黛,氣質拔群,剎那間與周遭的浮豔區分開來,仿佛全世界的鮮花都在此刻綻放。
向路人确認了地址後,她杏眼彎彎地道謝,松了口氣般笑起來。
然而她并沒有立馬進咖啡館,而是坐在了對面的長椅上微踢着腿,耐心地等了起來。
顯然,這是一位有約的姑娘。
灰牆青磚,碎玉般的繁茂梨花壓彎枝頭,花簇小心探出,悄悄地落在來人肩頭。
對方卻全然無察,就像不知自己已然裝飾了他人窗子一般。
趙霧坐在二樓窗邊,驚鴻一瞥,卻忽見女主角的眼睛倏地亮起,朝匆忙而來的男生快步走去。
他定睛一看,啞然失笑,收回了目光。
然而很快,門扉的風鈴聲響動,男主人公獨自上樓,連聲抱歉地坐在了趙霧面前。
他沒有帶女生上樓,也沒有收下花,寒暄時望見趙霧看向窗外的視角,頗有些尴尬地解釋,那是京大校報訪談的實習記者。
男主人公姓孫,是京大學生會會長兼學聯主席,原本這天下午約了一個校園采訪,結果臨時收到趙霧的私人邀約——他便毫無心理負擔地放了前者鴿子。
畢竟眼前這位可是出了名的難約,低調得圈外查無此人,孫會長校園內外左右逢源,遇上他卻總是頻繁碰壁。
外頭的女生還沒有走,只把雙肩沉重的電腦包放在了長椅上,抱着花束真就這樣等了起來。
趙霧抿了口冰拿鐵,似笑非笑:“你就這麽把人家晾外面了?”
孫會長有些頭疼,他沒想到這校報的記者這麽執着,更沒想到被趙霧碰了個正着。
“哪有,這就是個意外。”孫會長又解釋了一通,趙霧順口接話,“原來是我沒選好時間。”
孫會長挑眉,連聲否認,趙霧笑意漸淡,像過往無數次見面一樣,這回也是同樣的無趣。
他側頭,瞥見女生把頭埋在花束間,不知道在想什麽。
雖是春末,但氣溫早已大步朝夏季看齊,外面的陽光很是熬人。
他瞥見了女孩彎下的雪白脖頸,細長的紅繩鮮豔,細膩的汗珠黏膩着幾捋發絲,悶熱得宛若快要融化的凝脂。
無關绮念,只是在周遭的沉沉暮氣中久違地嘗到了鮮活的滋味,像是一朵平凡的小火花,啪地點燃了那寂靜的虛空。
孫會長擡手添了冰咖啡,壁鐘指針走着,趙霧閑閑地翻了翻剩下的材料,突然合上:“今天先到這吧,改天繼續。”
對方欲言又止,面露意外,趙霧把資料還給他,笑道:“時間你定。”
孫會長眼笑眉舒,立馬應和,甚至約起了下次的飯局,趙霧望了眼外頭還在等的姑娘,招來了侍應生,臨走前随手再點了一杯拉花的冰拿鐵。
窗外的女生接到電話後雀躍站起,抱着碩大燦爛花束上樓,樓道窄小,她目不斜視地費力走着。
門扉風鈴聲清脆響動,趙霧與人一出一進擦肩而過,垂眸時瞥見女生偏頭,從花束叢旁露出半邊微笑的臉頰,唇角上揚,穿過風鈴門簾徑直朝裏走去。
一路花香尾随,好似烘焙過的陽光,醺得人心神迷醉。
回憶如過隙白駒,趙霧開着車,餘光偶爾落在一旁的林惜岚身上。
與初見相比,她眉眼間減損了不少明媚,心事沉浮,細數起來,她甚至沒有再露出過那樣松弛的笑臉。
進入縣城中心後,車流明顯變多,夜晚被霓虹照亮,五光十色的招牌大樓下,随處可見來往的人群。
離林惜岚的住址也越來越近了,趙霧像是洞察出她的不安來源,詢問起蘭校長的近況。
林惜岚正要搪塞,卻又聽他輕嘆道:“必須承認,村裏工作要開展起來,有些閑事我還非管不可了。”
他輕松自如收回了原先的話,林惜岚一時語塞,應付道:“還在休養,下周準備化療。”
她盯着車窗外流過的燈光,剛流露出的情緒立馬又收了回去。
化療又是一座大山,趙霧也收斂了情緒,村小校長蘭曉英的病情他只知一二,村裏人不太提起,林惜岚平日神色自然,現在看來卻比預想嚴重。
副駕駛座上,她偏着腦袋,露出半邊隐沒在暗夜流光中的側臉,神色莫辨。
趙霧向來不擅長安慰人,短暫的沉默裏氣氛變得凝重,沒有斟酌太久,他給出了簡短的回應:“有什麽需要的,盡管找我。”
他的承諾一字千金,絕非客套虛言。
林惜岚側頭看他,忽地笑了一下:“謝謝。”
她比困雀山裏的任何人都懂得這一答複的珍貴,也更清楚意味着什麽。
勝過千言萬語,勝過同情安慰。
她可以推拒趙霧的萬般關照,但獨獨這件事,她無法自私地拒絕。
車停在一棟老舊的住宅樓下,沒有門禁保安,也沒有路燈,趙霧瞧了眼黑漆漆的入口,正要提出送她一段,就望見樓道有人舉着手電筒出來。
“姐!”
穿着校服的高中男生見到車影試探着喊聲,林惜岚和趙霧道了聲謝,解開安全帶,抱着睡懵的貓下了車,回應道:“來了!”
男生立馬迎上來,見到私家車皺眉:“今天怎麽沒坐大巴呀,我媽要你下次別趕夜裏回來……”
他以為又是載人送客的黑車,念叨的話在看到駕駛座上的人時戛然而止,趙霧卻聽懂了言外之意,玩笑道:“沒把你姐拐走。”
男生尴尬撓頭:“姐你朋友呀?”
“嗯。”林惜岚怕了他這張嘴,幹脆利落地介紹,“山裏新來的扶貧隊長。”
她又給趙霧介紹,“這是我表弟,見笑了。”
沒有名字,也不熱絡,不打算深入的意思不言而喻。
趙霧沒有表達不滿,只朝來人笑笑,補充道:“困雀寨的第一書記,趙霧。”
表弟立馬自我介紹:“我叫路馳,馳騁的馳……不是路癡。”
“我記住了。”趙霧莞爾,這表弟缺的心眼怕不jsg是都長林惜岚身上了。
這地方也不便停車,他讓林惜岚代他向蘭校長問好,應下來後,路馳催姐姐上樓吃飯,見人離開,無比感謝地朝他揮手道別,接過背包行李一起上了樓。
趙霧有些失笑,拐出去後随便找了家餐館,獨自對付了晚飯。
陋巷裏,林惜岚撈起露天樓梯上的橘貓,路馳打着手電筒,說完給她留了什麽菜後,欲言又止:“剛剛那個送你回來的人,你們很熟嗎?”
林惜岚以為自家的榆木也八卦了起來,感慨笑:“不熟,順路而已,別胡思亂想。”
然而路馳卻一本正經道:“我媽說得有道理,你以後還是不要趕着周五晚上回來了。”
夜裏獨自坐陌生男人的車,他認真盯着自家姐姐:“很不安全。”
林惜岚慢半拍地跟上了他的腦回路,頓了幾秒,無奈改口:“還好吧,也算熟人。”
路馳依舊保持着提防,憂心忡忡,樓下沒有路燈,他剛剛沒有看清來人的臉,只聽出是個沒有一點兒本地口音的年輕男人。
路家住得偏,一般會有人大老遠送這一趟嗎?對人情世故一知半解的路馳各種掂量,很難信服。
他露出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老練道:“熟人也不可靠,最好下手的就是熟人了——你就不怕他騙你嗎?”
手電筒的燈光穩穩照亮前方,林惜岚終于側頭看他,這個曾經被她捉弄欺壓的弟弟,如今也已經比她高大半個頭了。
她撲哧笑出了聲,心情忽地輕松了一些。
旋即哂笑反問:“他騙我什麽?沒必要……”
況且,林惜岚心想,像趙霧這樣的人,從來不屑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