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貧窮
貧窮
當晚趙霧沒有回村小宿舍。
林惜岚去村委吃晚飯時大致聽說了派出所的情形,劉小娟驗了傷,劉明祥已經被拘留,趙霧安頓好劉家老小後又去了縣裏單位。
“咱們趙書記啊是真的操心,一來就遇上個喪盡天良的禍害。”鄒姨給扶貧隊端上了菜,睨了他們一眼,“劉瘸子脾氣你們難道不曉得?非得鬧出事來了才曉得上心。”
上一任第一書記不走心,連帶扶貧隊的風氣一時半會也沒改過來,負責人李尚峰還在打哈哈,林惜岚神色晦暗,犀利反問:“今天要是沒趕巧呢?”
李尚峰啞了火,心虛地大聲辯解,林惜岚卻沒法輕拿輕放,幾句不鹹不淡的話下來,竟然也和他嗆聲得有來有回。
扶貧隊的老幹部睨她一眼,感慨萬千:“小林這性格啊,看來也是随了她爸媽。”
老支書和蘭校長算是困雀山的名人,誰家沒和村委或學校打過交道呢?更何況是一幹就十幾年——說到這,困雀山再冥頑不靈的人也會承認,這林家人确實和尋常人家不太一樣。
因而在困雀山有些年限的老小,對這新來的林老師,都願意多給幾分薄面。
李尚峰資歷尚淺,對往日內情也不甚在意,趁着難得趙霧不在,飯席間不由放肆起來,開起玩笑也沒了分寸。
從戀愛經歷到擇偶标準,追問不止,男人那點意思可以說是呼之欲出。
林惜岚皺着眉,敷衍地回着,連禮貌的微笑都懶得扯出。
相貌标致,學歷優異,家世清白,林惜岚的條件別說放在山裏,拿到一線城市也是香饽饽,然而她本人相當厭惡這類物化凝視,就像自己成為了一樣待價而沽的商品。
一頓晚飯吃得興致缺缺,本就不佳的胃口更沒吃下幾筷子東西,林惜岚回了宿舍,夜裏輾轉,最後果然被餓醒了。
村小沒有小賣部,林惜岚也沒有囤食物的習慣,她不怎麽抱希望地去喝水,正巧在堂屋桌上發現了幾塊曲奇餅幹。
林惜岚見過,這是趙霧常随身攜帶的能量零食。
困雀山問題複雜,第一書記的工作相當繁重,按時三餐無異于奢望,忘了時間是常有的事。
林惜岚偶爾能見到趙霧站在陰影處,獨自撕下餅幹包裝,匆忙補充精力。
她給趙霧發了條微信,拿走了一小包曲奇。
出乎她意料的,趙霧很快就回複了:[随便拿。]
吃人嘴短,林惜岚多問了句:[還沒睡嗎?]
這個點還沒回,趙霧顯然要在縣裏留宿。
不過須臾,趙霧回:[快結束了。]
去縣裏就少不了交換各種材料,更別說攤上的是困雀山這塊最難啃的骨頭。
放在一周初見前,林惜岚絕對不會相信,趙霧會來幹這麽自讨苦吃的事。
——就算是現在,她也不敢說自己有多了解他。
這種疑慮一直持續到了清早。
林惜岚在村小門口看見了劉小娟——她從一輛新車上下來,有些拘謹地背着新書包,無精打采地回應同學的招呼。
趙霧從駕駛座出來,林惜岚見他朝自己揚了揚手,便走了過去。
“沒遲到吧?”
“早讀剛結束。”
她回了趙霧,攬了攬劉小娟肩膀,問她有沒有吃早餐,女孩看了眼趙霧,小聲道:“大哥哥帶我去吃了米線。”
說完又補充:“還買了書包和新書,還有文具盒和筆!”
“所以遲到了。”劉小娟小心翼翼地看林惜岚,林惜岚笑:“第一堂課還沒開始呢——新書包真漂亮!”
劉小娟有些不好意思地露出笑容,和兩人道謝後跑進了教室。
縣城到村裏開車要近三個小時,林惜岚瞥見趙霧臉上明顯的疲色,問:“幾點出發的?”
“不到五點。”趙霧揉了揉眉心,“正好去鎮上接小孩一起回來,她家是建檔立卡戶,之後會有人幫她把教育補助申請好。”
半夜一點還在回消息,不到五點起床,鐵打的身體也經不起這樣熬,林惜岚張口想要說什麽,目光落在新車上,最後只道:“疲勞駕駛很危險。”
“确實。”趙霧聽進去了,看了眼天色,又說,“今天天氣又不太好。”
遠山外的太陽一直沒有升起,一直到中午,天空還是有些灰蒙。
趙霧沒時間jsg補覺,寒暄幾句,停了車就和工作隊去了寨裏。
午飯時,蔡平安又給林惜岚帶來了新八卦。
他旁敲側擊地點評着村委門口那臺新車,四個圈的奧迪SUV,不過是臺二手貨——趙霧親口說的。
說來說去,言外之意,新書記有點背景,但不多。
男人之間似乎很習慣從車來判斷人,甚至什麽品牌對應什麽性格,什麽車牌對應什麽背景,簡直門清兒。
其中尤其對“背景”諸多迷信,似乎一個詞就足矣概括所有資源的流動邏輯,從村到縣,凡是認識那麽幾個科員的,無不把這一套奉為圭臬。
林惜岚不甚在意:“本來就是上面部門派出來的代表,背景不是很清楚嗎?”
對于一些重點貧困區,國家安排了許多有關單位定點扶貧結對,困雀山所在的平瀾縣,結對單位正是京城組織部。
這無疑是幸運的,調來的第一書記原單位不同,能調用的扶貧資源也就不同,縣派和市派光是配套的辦公經費就是幾倍的差別,更別提和上面的央選單位差距。
平瀾縣很大,下轄貧困村不止困雀寨一個,蔡平安知道有這麽一回事,但沒想到這麽巧落在了他們山頭上。
确實很巧,林惜岚心道。
但她卻沒有那麽樂觀,脫貧并不是帶來資源就能輕易辦妥的事,趙霧——林惜岚毫不懷疑他以前從沒接觸過農村,更沒接觸過貧困村的村民,而這樣的理想家總是很容易碰壁的。
随便應付完午飯,林惜岚把蔡平安提過來的牛奶一箱箱摞好,蔡平安一邊幫忙,一邊阻止了她點數現金的做法。
“別給錢了,這回算我請的!”他瞥了眼林惜岚,回到村後她消瘦不少,吃穿用度都節儉了許多。
林惜岚最近确實缺錢,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分出了一半:“那就請一半吧,先替他們謝謝你了。”
村小這學期的早餐牛奶一直是林惜岚私人補貼的,村裏之前申請的營養餐補貼不過兩三塊錢,連頓肉都吃不起,更別說純牛奶了。
這種條件下,山裏的小孩普遍黢黑個子矮小,林惜岚小時候條件比他們稍微好一點,家裏養了一只羊,沒有牛奶還可以用羊奶替代。只是她從小挑食,最後和城裏尤其北方孩子比,個頭還是算不上高。
蔡平安連一半錢也不想收,林惜岚每天上完課就不想說話,和他熟稔慣了,省得推脫,也就真的不給了。
“就當幫你積德。”她開了個玩笑,打起哈欠來,蔡平安擺手要去巡山看鳥,不巧撞上趙霧在走廊不遠處,他剛接起電話,見到蔡平安從裏出來,微微颔首算是打過招呼。
今天沒什麽太陽,适合走訪,趙霧不知道跑了多少戶人家,林惜岚躺回了卧室午休,相關的念頭不過一閃而過,連日的辛勞透支着身體,很快沉沉入睡,大風拍打窗戶的聲音也充耳不聞。
身體沉下去,靈魂浸泡着,一直沉入了無意識的記憶大海裏。
擦過回憶表面的水霧,視線逐漸清明。
周宴問她:“你怎麽認識趙霧的?”
他開了臺張揚的超跑,繞了一大圈過來就為了問她這個問題。
林惜岚莫名其妙,後來她隐約摸到了其中關竅——那是一種危機感,在他們圈子裏,很少有人能在趙霧面前保持一貫的自信。
哪怕這麽多年過去,趙霧也依舊是他們大院裏“別人家的小孩”。
對此周宴當然不會承認,他嘲弄起那些一心攀附的女人,警告她:“離姓趙的遠點。”
他的眼神相當危險,然而卻讓林惜岚幾乎發笑,她回:“周宴,我不是你女朋友。”
男人的臉一瞬間變得扭曲,印在水面的面孔被攪亂成一汪漩渦,不久後漣漪複歸不見。
玉佛墜子晃動,記憶的光斑躍出水面,林惜岚暢快地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
——那是她夢裏的臆想,她想說卻沒能說出口的反擊。
紅色的超跑刺目兇險,林惜岚只是沉默,再沉默。
窗外陰雲綿延,她翻身坐起,盯着鐵欄床鋪和老木頭書桌,大腦放空地靠在了塗畫着字跡的牆上。
傍晚陰雲轉雨,林惜岚送了幾個走山路的小孩回家,被村委喊去吃晚飯時,趙霧還沒回來。
衆人已經習慣他用餐遲到,吃到一半,穿着雨衣頭戴鬥笠的趙霧才姍姍來遲。
村支書今晚也在,忙招呼他落座,連聲感慨:“這山裏的天啊,沒個準的,路還好走不?”
趙霧擺手,脫了膠套鞋,褲管也濕了不少:“不好走,還是要盡快修路。”
他這幾天算是把困雀山裏裏外外走了個遍,前前後後做了不少功課,心中已經有了成算。
飯桌不是開會,幾人放松着,閑聊起村裏的大小事。
山裏無非都是些雞皮蒜毛的小事,劉瘸子進派出所就算是驚天動地的大新聞了,連着幾日的話題都繞不出去。
“劉老太現在日子不錯呢,我今天上去看了,還一定要留我吃飯——我哪敢喲!”李尚峰說到這有些心有餘悸,“真是逃也一樣跑掉的!”
去貧困戶家吃飯是扶貧工作大忌,真計較起來就是作風問題。
趙霧顯然對此深有共鳴,村支書樂:“這說明你們呀工作做得好啊!”
話題從劉瘸子轉到劉小娟,最後落回了村小上。
困雀山村小的衰敗有目共睹,随着寨裏凋敝,村裏愈發留不住人了。
林惜岚當然聯系過支教團隊,但已經開學,加上時間緊張,很難安排上合适的老師,只有幾個不到一個月的大學生短期項目給了肯定的回信。
然而困雀山村小提供不了合适的宿舍,地處偏遠,生活條件也是實打實的差,至今沒能和組織負責人協商好。
這些短期支教實際作用有限,村小缺的是穩定的專業老師和事業編制。
鮮美的菌菇火鍋咕嚕冒泡,林惜岚簡要說完,村委和扶貧隊都安靜了下來。
義務制教育有財政撥款,但教育問題遠沒有這麽簡單。
飯桌上難得聊起村小,她的話比往常多了些,快散場時,她聽見趙霧冷不丁發問:“林老師是有給學生們送牛奶嗎?”
林惜岚愣了一下,幾人都朝她看了過來,鄒姨最先反應過來:“你這孩子,自己掏的腰包?”
李尚峰正要走了,聽了一耳朵語氣微妙道:“林老師這品德,這覺悟真是讓我們望塵莫及啊。”
村支書觑了他一眼,扶貧隊的人便拉着他一并走了。
林惜岚聲音發悶,沒多少興致:“本來就是小事。”
村支書嘆了口氣:“你這性子真是随了你爸媽……你家情況我們又不是不清楚,攢點錢不容易。”
林惜岚正在幫鄒姨洗碗,聞言放下:“真的沒事,平安也幫了很多。”
“別提那小子,知情不報……”支書的煙槍袅袅升起白霧,鄒姨忍不住拉林惜岚說起知心話,說着說着,竟然變得感傷起來,“這事你媽曉得不?唉她那會兒就經常念叨村裏娃營養跟不上,每天操勞這操勞那的……”
林惜岚蹲在竈火前,鄒姨的手摩挲她的腦袋,恍惚間仿佛回到了遙遠的童年。
也是在這門檻上,她爸爸坐在一旁抽煙,媽媽坐在堂屋裏批改作業,皺眉讓小林惜岚把老爸的煙掐掉,老爸總是和她鬥智鬥勇好幾個回合,才可憐地把煙扔掉,摩挲起她的腦袋來。
那時候她太小,不懂得成年人的煩惱,更不懂得自己困在了多狹小的天地裏。
“你從京城回來後啊,都不怎麽和人說話,我總怕你是嫌棄我們山溝溝了……”鄒姨把她沒怎麽打理的發絲捋到耳後,“不過我曉得,我們岚岚一直都是很懂事的好孩子。”
她又問她錢夠不夠,有沒有覺得太累了,需不需要幫忙。
林惜岚抱着膝,只輕聲回:“我曉得的。”
外頭又開始下雨了,淅淅瀝瀝,她默數着窗檐滴落的水珠聲,克制住了眼眶突然湧上的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