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陌笙那天因為薄邁媽媽的事情耽誤不少時間,到家的時候關倩茹已經睡下。
陌笙正打算離開關倩茹的房間,發現自陽臺有風吹來,她過去查看,發現陽臺的窗戶沒關。
冷風入體,令人不禁顫栗。
很莫名地,陌笙想起她和薄邁分別前,薄邁看向她的那雙眼睛。
四年前,陌笙還尚且能從中裏看出逞強、不屑、以及自負的情緒。
四年後,她只看到茫茫黑色。
十五六歲的少年人的世界,無非是圍繞“家”轉,可那個女人說她很少回家。
天穹之下,陌笙駐足很久,待面孔被風吹得僵硬,她回神,才發現月下零星,不知何時又飄起雪花。
此時街上已無人煙,只剩無邊夜色和茫茫大地。
天地皆廣。
她的方寸之家,越來越荒。
命運待她,似乎從未手軟過。
可她一介凡塵,卻隐隐心慈。
陌笙沉思着,好一會兒,收回視線時,她瞥到對面廊下街道一片淩亂的腳步痕跡,上面覆蓋一層薄薄的新落的雪花,而在腳印附近的角落,隐約可見幾個深淺相同的梅花印。
是狗爪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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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角落竄出來一只貓,緊跟而後的是一條狗。
貓嘶狗叫,很快消失不見。
而那處印記也混亂不堪,別無異樣。
陌笙淡淡收回視線,關上窗,轉身,和床上不知何時醒來的關倩茹對視。
關倩茹坐起身,掀被子準備下床,“怎麽?餓了?”
“沒,你睡你的。”陌笙說。
關倩茹一頓,深深地看陌笙一眼,然後從床頭櫃上摸一支煙。
陌笙想也沒想過去奪走,“抽煙酗酒,你聞不到自己身上很臭嗎?”
關倩茹從前愛美愛幹淨,如今雖然比不上從前,但聽不得這話。
“你什麽意思?嫌棄我?這就嫌棄我?”
陌笙懶地理她,“我拿走了,你睡覺。”
“陌笙。”關倩茹忽然很平靜地喚一聲。
陌笙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關倩茹看着陌笙,兩三秒笑了一下,朝她招手,“來。”
陌笙狐疑,但關倩茹難得情緒平穩,陌笙便坐到床邊,“怎麽了?”
關倩茹微微歪頭,挺認真地看着陌笙。
房間裏沒開燈,窗戶也已封緊,屋裏安靜,只有客廳的亮光從門口照進來方寸,又照在坐在床尾的陌笙的臉上。
在關倩茹尚且清晰的印象中,陌笙還是個半大的小姑娘,比同齡人矮,比同齡人瘦。
以前鄰居總稱贊:“哎吆你們家小閨女會長啊,淨挑兩口子的優點長,你瞧這皮膚,嫩得跟豆腐一樣,眼睛和電視劇裏大家閨秀的眼睛一模一樣呢。”
那個時候陌笙還小,說實話并不太能看出有多出挑。
如今關倩茹仔細認真地看,才發現小姑娘早已在她沒關注的歲月裏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少女總是含苞待放的,要親身經歷一場風雨洗禮,才能徹底長成女人。
關倩茹是過來人,直截了當地問:“怎麽,談戀愛了?還是人家不喜歡你,搞暗戀呢?擱這悲傷春秋什麽?說給我聽聽。”
陌笙先是一怔,而後無語地覺得關倩茹真的沒救了。
“少研究這些,多想想怎麽掙錢吧。”
回房後,陌笙随手把煙丢在桌子上,看書。
時間飛逝,一晃兩個小時過去,陌笙打個呵欠,收書時瞥見桌子上的煙盒,蠢蠢欲動。
三五秒,陌笙拿出來一支煙,房間裏沒有打火機,沒法點,她将煙草那一頭湊近鼻尖嗅,很濃的生苦味道。
陌笙蹙眉,不明白這東西有什麽可令人上瘾的。
之後的幾天,陌笙有意念叨關倩茹,盡量不讓她酗酒、頻繁抽煙或沒日沒夜地睡覺。
關倩茹煩了就開始摔東西罵人,砸過來一件外套時,陌笙躲閃不及,被拉鎖刮傷臉。
小傷,不疼,但是陌笙心火騰升。
“你到底想怎麽樣?”陌笙質問關倩茹。
關倩茹在被窩裏裝死。
陌笙真的不太懂,為什麽一個人要用自我的堕落來彰顯對他人的懲罰。
更何況,那個“他人”現在已經死了。
這難道不是實打實的“天理昭昭,報應不爽”嗎?
“你還想要什麽?”陌笙掀扯關倩茹的被子,“他都已經死那麽多年了,你到底還有哪裏不滿意?”
“他死了我就滿意了嗎!”關倩茹忽然坐起來,大喊大叫,“我告訴你,我最不滿意的就是他死了!他死了一了百了!死了多爽啊!我希望他活着!活一千年!一千年雞犬不寧我心裏才高興!”
“還有,”關倩茹冷笑,“他自己是死了,爽了,松快了,其他人呢?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呢?哦,繼續找其他男人過了是吧,所有人都滿意得不行,就我一個人活該被人踩到頭上拉屎是吧!”
陌笙平靜地看着關倩茹發瘋發狂,等關倩茹冷靜下來,重新鑽進被窩裝死的時候,陌笙才居高臨下,看着她說:“行,雞犬不寧是吧,我如你的意。”
走之前,陌笙又說一句:“你也最好趁早收拾收拾自己,準備好好生活。”
陌笙走後,關倩茹在房間裏沉默很久才睜開眼睛。
她回憶陌笙說的話,沒想明白陌笙那句“我如你的意”是什麽意思,沒想明白就不想,于是“嘁”一聲,繼續閉眼擺爛。
……
在家裏的日常不是動嘴就是動手,在學校裏,日子卻異常平靜。
寒冬臘月,南香總是大雪飄個不停。
同桌孫佳文抱着水杯嘆氣,“快過年了。”
陌笙一邊看書一邊淡淡應一聲:“嗯。”
今年結束,就意味着她們的高中生涯的短暫過渡期也跟着結束了。
下學期一開學,所有人就要明确文理,進入更為精準的賽道。
“你想好了嗎?”孫佳文問。
陌笙知道孫佳文問的是年後班級分文理的事情。
“想好了啊,”陌笙說,“我一直要學的都是理科。”
孫佳文聞聲嘆氣聲更重,“我怎麽辦啊,我感覺我肯定不是學理科的料子,但我文科也不想背啊。”
“你家裏人什麽态度?”陌笙問。
陌笙和孫佳文是初中同學,倆人初中關系一般,屬于校內校外點頭之交,高中入校倆人意外地分在同一班,“舊情”讓她們在陌生的環境倍感親切,之後一直同桌至今。
陌笙知道孫佳文的父母都是教師,對文理分班這件事,應該很有見解。
“也沒什麽特別明了的态度吧,我爸理科教師,肯定希望我選理啊,我媽文科教師,就希望我選文。”孫佳文說。
“那你随意呗,”陌笙随口問,“你哥哥呢?”
“我哥?”孫佳文嗤笑,“你別不是跟我開玩笑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哥什麽人,他關注門口診所什麽時候有過期紗布都不會關注我學習好嗎?”
陌笙這才露出略顯抱歉的神情,“你哥……還是那個樣子啊?”
“嗯吶,”提起親哥,孫佳文滿臉嫌棄,“反正我爸媽不管他咯,而且他進職校後就沒怎麽回家了,他不回家,我們全家都輕松。”
“咱們南香的第一職校嗎?”陌笙問。
“嗯,”孫佳文想起什麽,驀地壓低聲音,跟陌笙說,“哎,你不知道吧,一職還有高中部呢,裏面全是跟我哥差不多脾性的男男女女,吓死人了。”
陌笙眼前閃過那座灰色院子,廊下水泥地同樣泛着冷清的灰色,牆角一只漏氣的籃球,籃球面上只露出其中四個字:香第一職。
字體正楷,白色漆質,橫豎撇捺間已有脫落痕跡。
想必始終都沒被人好好對待過。
陌笙斂眸,回神,淡淡應一聲:“是麽。”
“不過有個別長得還蠻帥的。”孫佳文說着嘿嘿笑兩聲。
陌笙沒接茬,問:“你沒事去你哥學校做什麽?”
“還能幹嘛,給他送錢啊,”孫佳文說起這個就來氣,“辛辛苦苦攢大半年零花錢,被他坑去一大半。”
這個陌笙倒是清楚,孫佳文哥哥花錢如流水,生活費花完就打孫佳文零花錢的主意,孫佳文也反抗過,但是孫佳文哥哥每次都會用“回家氣爸媽”的由頭威脅孫佳文,孫佳文不想爸媽那麽大年紀還總是被氣個半死,只好妥協。
“總這樣也不好,會把他慣壞的。”陌笙說。
“他還能壞到哪裏去?再壞我爸媽只能把他送進去了。”孫佳文說。
陌笙唇邊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淡笑,“法律是對道德的最低要求,而且,很多時候人壞起來,法律也許管不到。”
“那我也沒辦法,他也不是我兒子。”孫佳文說。
幾乎沒有思索地,陌笙問:“你沒想過找人收拾他嗎?”
孫佳文明顯沒想過找別人來收拾自己親哥這件事,她一怔,“什麽?”
陌笙:“我不是那個意思。”
孫佳文:“啊?那是?”
陌笙先是沉默,她視線落在英語試卷上,其中一篇閱讀理解,主題為:The Butterfly Effect。
蝴蝶效應。
旁邊有她聽課時注解的一行小字:“蝴蝶效應”,指一個複雜系統中的微小變化可能導致別處的巨大變化(據稱裏約熱內盧的一只蝴蝶扇動翅膀可能改變芝加哥的天氣)。
陌笙盯着這行小字數秒,她手蜷在校服長袖裏,拇指中指的指甲相互摳搓,直到拇指指甲将中指指甲摳出一個細小的口子,她一頓,低頭,将手從袖子裏露出來。
只是一個很小很小的缺口,不痛不癢,可是陌笙很清楚,她一會兒就要找人借指甲刀,把這多餘的指甲剪掉。
不然說不定哪一刻,會不小心撕裂,出血,惹來劇痛。
隐患一旦産生,就要盡快解決。
不能拖。
她家已經拖太多年了。
于是陌笙重新将手縮回袖子,跟孫佳文說:“雄性的天性是向更強者低頭臣服,你哥這樣無非是作威作福慣了,找個更強的人打壓一下就行了,或者你幹脆和一個更強的人處好關系,讓他幫你呗。”
孫佳文聞聲陡然喪氣,“你在開什麽玩笑,我上哪兒認識比我哥更強的人?一個他我就夠受的了。”
陌笙想想,說:“也是。”
晚上放學,陌笙沒走平時回家走的那條路。
而是多繞了一個路口。
晚上九點五十,大雪紛飛,街道來往多是學生。
臨近一職時,附近漸漸開始多了沒穿校服的少男少女。
職校不像普高,規矩多。
況且,能進職校的,本身也不會被規矩約束。
校服什麽的,都是不屑穿的。
路過一職校門口時,雪忽然大起來。
校門口旁邊的超市門口站滿躲雪抽煙的人,一眼看過去,烏泱泱的。
雪花煙霧都掩人視線,陌笙什麽都看不清,只能繼續往家走。
一周七天,陌笙每天都在繞遠路,每天都從一職校門口路過。
……
學校的期末考最終安排在臘月中旬,全年級統考,今天這個年級考兩科,明天那個年級考兩科,拖拖拉拉考大半周。
孫佳文頻頻吐槽:“我真的不懂,兩天考完直接放假會死嗎?”
陌笙笑:“可能是教室不夠用。”
孫佳文憤憤,随後想起什麽,再次垮臉,“老天爺,我忽然想起來我哥也要放假了。”
“他們也下周考嗎?”陌笙問。
“好像是吧,”孫佳文說,“不過他們考得快,兩天,考完當場放假,都不用再回學校拿成績單。”
陌笙若有所思地“嗯”一聲。
當晚,南香下一場雨夾雪,氣溫非常低,陌笙凍得攥不住傘柄。
路過一職校門口一家面館時,陌笙過去到屋檐下躲一會兒風雨。
她沒消費,不好意思進屋,就撐着傘站門口,躲在傘後面前。
沒一會兒,有人從面館出來,他沒看她,站定門口,從口袋裏摸出煙和打火機。
風很大,他打兩次都沒把打火機打着。
正欲側身躲開風向,眼前忽然擋下一抹黑布。
風雨似乎戛然而止,鼻尖隐隐有淡淡的洗發水味道。
這味道在超市裏很常見,只是此刻風雨寒冽,顯得它格外沁人心脾。
薄邁嘴裏還叼着煙,他拇指慣性輕摁,沒了風雨的擄掠,火苗噌地順利冒出,搖曳着照亮薄邁黑色的眼睛和線條清晰的面龐。
他偏頭。
陌笙微彎唇角,“好巧,薄邁。”
薄邁盯着她,似乎在确認她是誰。
三五秒,他“哦”一聲,含糊不清道:“雷鋒,巧。”
“……”
“我叫陌笙,陌生的陌——”
還沒說完,被薄邁打斷,“陌生的生?”
陌笙:“……”
“笙管樂的笙。”
“哪個?”薄邁對自己的文化水平毫無遮掩。
陌笙沉默一下,說:“竹字頭下面一個陌生的生。”
“哦,”薄邁說,“胳膊再擡高點,沒擋幹淨。”
陌笙:“……”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