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關倩茹當年使勁渾身解數弄來十五萬塊錢,南香縣是個小縣城,發展一般,消費自然也一般。
如果家裏人肯老老實實生活,十五萬塊錢算一筆很堅實的家底。
只可惜關倩茹從來不願意好好生活,到陌笙升高中那年,陌笙估算關倩茹手裏應該只剩不到三分之一了。
這個家,不能再這麽破敗下去了。
可是陌笙知道,關倩茹不是身體不願意好好生活,她是從心裏開始枯萎的。
關倩茹從前是那樣一朵漂亮耀眼的玫瑰花,年輕時候無數男人追求她,她一心撲在什麽都沒有陌盛行身上。
那場“撕殺”,不僅撕裂了他們本來完整的家,也掐掉了關倩茹莖上倔強的刺兒。
這天,陌笙放學回家。
高中冬季晚自習上到晚上九點半,寒風凜冽中,陌笙縮着脖子往家走,途徑一條大排檔街,戶外無數男男女女坐着吃燒烤,煙熏火燎的。
陌笙低着頭,忽然被一個人攔下。
陌笙擡頭,看到一個女人沖她笑。
女人穿的似乎還是那年的長毛外套,可是一件外套可以穿那麽久嗎?
她眼皮依舊塗得很閃,眼線又粗又長,睫毛彎又翹,撲扇眨眼之間,她明明在笑,陌笙卻看見,那年她匆匆從自己身邊路過,低頭瞧過來的那一眼。
“小妹妹,幫阿姨買包煙好嗎?就在前面那個路口,”女人掏出一張五十的,抓起陌笙的手塞進她掌心,然後又握住陌笙的手,“阿姨要的煙是利群,硬盒裝,只需要二十六塊錢,剩下的,都是你的跑腿費哦。”
旁邊男人大笑,“快去快去,回來叔叔給你拿烤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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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笙看着女人,攥緊了掌心。
那張紙質錢幣某一瞬間仿佛長出尖利的爪牙,紮進陌笙的掌心,鑽進她的血管,心口。
四年前那股沸騰感,似乎又卷土重來。
它無聲無息地,又波濤洶湧地。
陌笙抑制着,克制着。
直到她回到家,看到在浴缸裏喝得爛醉如泥的關倩茹那一刻,所有情緒沖破閘口,如獸一般張開血盆大口。
電視機裏,主角跪地苦苦哀求,未果。
白發蒼蒼的神大發慈悲地為人類指點迷津道:“解鈴還須系鈴人,因果是緣,因果是圓,因果,是原。”
這個家,需要回到一切的原點。
……
南香又下雪了。
大雪寂靜又洶湧地飄一天一夜,全城覆白。
陌笙戴着厚厚的圍巾,腳步深深淺淺地從燒烤街走過,天氣冷,時間晚,原本熱鬧的街道,今晚出奇的冷清。
走過一個巷口時,一個啤酒瓶子從裏面滾出來。
停在陌笙腳下。
陌笙扭頭,看到在角落裏坐着的女人。
她也看到陌笙,笑着朝陌笙招招手。
“來,小妹妹,阿姨今天失戀了,喝醉了,你能送阿姨回家嗎?阿姨給你錢。”
十五分鐘後,陌笙把女人從出租車上拖下來,女人似醉似醒,一路各方指點,走錯好幾次路。
陌笙實在有些架不動她,喘着氣說:“你家到底在哪兒?你真的記得嗎?”
女人先是沉默,而後“呵呵”地笑出聲,捧住陌笙的臉說:“還真的記不太清了呢!阿姨很少回家的!你猜為什麽?因為阿姨的兒子是個混蛋!是個大混蛋!”
她越說聲音越大,最後幹脆吼起來。
陌笙怕附近的人出來罵人,拼命地捂她的嘴。
“哎呀,別叫了,別叫了!”
“光說有什麽用,建議你直接給她一巴掌。”身後忽然響起聲音。
陌笙一滞,身子略微扭曲地轉向後面,和來人對視。
這地方沒比幾年前陌笙剛來南香住的那筒子樓好哪兒去,也在巷子裏,巷口街道亮着路燈,燈光昏黃,雪花被燈光染了色,如飛舞的蝶,絢爛,又稍瞬即逝。
淡弱的光影照進巷裏些許,又被男生高挺的身軀擋得幹淨。
陌笙只看到他碎發間有若隐若現的光痕,看不清他的臉。
“你……”陌笙猶豫着,不知怎麽開口。
男生很直接,“嗯,是我,她的混蛋兒子。”
陌笙一滞,不知怎麽接話。
男生也沒給她接話的計劃,一把掐住東倒西歪的女人的胳膊。
女人穿得那麽多那麽厚,他居然能一把抓住。
陌笙視線掃過去一眼,看到他張開的手掌很大,手指很長。
下一秒,自頭頂傳來他明顯不爽的聲音。
“你誰啊?”
“我……”陌笙還沒開口,就被女人打斷。
“她!活雷鋒啊!”女人掙紮着挽住陌笙的胳膊,頭往陌笙脖子裏倒,“活雷鋒!我從路邊撿的雷鋒!送我回家的雷鋒!”
氣氛一時有點微妙。
陌笙低聲說:“啊,她喝多了,要我送她回家,我就……”
“謝了,”男生直接無禮打斷,“不送。”
陌笙也打算離開。
可偏巧女人抓着陌笙不願意撒手,大喊大叫地叫請陌笙去家裏坐坐,還要給陌笙錢。
兩個人誰也拗不過一個喝多的人,陌笙只好跟男生說:“那……要不先回家?”
巷子裏漆黑,陌笙仍舊看不清男生的面貌,只憑感覺判斷男生此刻的心情大概很差。
但是他确實也沒別的辦法,只得悶“嗯”一聲。
兩個人一左一右扶着女人往家走,還沒到家口,狗叫陣陣,陌笙有點害怕,一不小心踩到石頭,差點滑倒。
男生沉聲喚:“彪子。”
狗聲戛然而止。
陌笙一剎那眼前閃過幾年前,男生那雙居高臨下,看向她的眼睛。
他的眼睛大概沒有遺傳他的媽媽,他媽媽的眼睛總是閃爍着一股風塵,和讓人一眼便看透的愚精。
可他不是。
他眼睛如同冬天沉默的大海,深邃,平靜,毫無波瀾。
可大海怎麽可能平靜呢?
早在剛剛回頭那一刻,陌笙便有些遲疑。
因為幾年不見,他未免也變化太大。
長得很高,肩膀很寬,手很大,拉人的動作毫不疑遲且有力。
他看起來很能頂事。
——噠。
一聲鎖扣打開的聲音。
陌笙循聲看去,只見男生停在一處住戶前。
這邊不是筒子樓,是矮房,推開門,入目是一塊小院子。
男生動作粗暴地拖人進門,擡手打開門口的院前燈,燈光亮起的瞬間,陌笙看清整套房子的格局。
住房坐落一側,三間房子呈u型,有點像農村裏自建的合院。
院子裏早已落滿薄雪,院前燈光青白,照在雪上,雪上一行清晰的狗爪印。
爪印源起堂屋處,堂屋廊下放置很多瑣碎的東西,掃帚、簸箕、雨傘……,晾衣繩上有女式的毛衣,男士的外套,角落裏一件破舊棉襖,應該是狗窩。
陌笙一一看盡,扭頭,看見男生早已将爛醉的女人仍在腳邊的凳子上,而他自己則是抱肩靠在一旁。
大概是扶人扶疲累了,現在松懈下來,身姿口吻都略顯閑散。
“看完了?活雷鋒?多少錢?”
陌笙這才回神。
她正欲張口說話,滋源由七鵝裙一物兒二柒舞八一整理嘴巴裏忽然進來幾根毛線毛,有點兒礙事,于是伸手把擋了半張臉的圍巾往下扒拉。
“不好意思,我不是那個意思……”陌笙看向男生,“我不要錢。”
卻在話落的一瞬,看到男生原本閑散的眼皮似是又繃緊。
他驀地站直身,面無表情。
陌笙不明所以,噤聲。
幾秒後。
男生沉着臉,撂下一句:“你站着別動。”
然後一把将坐在凳子上犯瞌睡的女人拎起來,動作十分粗暴,幾乎是拖拽着将人送進屋。
陌笙只聽到“砰”一聲,然後聽見女人大喊:“薄邁!你他媽要把你老娘摔死啊!”
薄邁似是咬牙切齒,“摔死你,老子明天就開席。”
原來他叫薄邁。
陌笙站在門口,與彪子對視着,想。
又過了一會兒,薄邁走了出來。
陌笙聽見動靜看過去,只見薄邁仍然面無表情,他明明是在往她這邊走,卻沒有和她對視任何一眼。
直到走到她身邊,薄邁踢一腳彪子的屁股,彪子立刻起身跑出院子,陌笙以為它要跑走,下意識追出去,“哎——”
——噠。
身後一聲輕響。
陌笙回頭,看到薄邁關了門。
他仍舊沒有看她一眼,只是目不斜視往外走,與她擦肩而過時,低聲說:“走。”
陌笙不解,原地看着薄邁走出一米遠才反應過來薄邁這是要送她。
“哦。”她小跑着追上去。
彪子開路,他們倆一前一後,各自沉默地走出深巷。
從後面看薄邁,和正面看又不太一樣,尤其在這樣深黑的巷子裏,他看着仍舊像一座山。
卻不再是幾年前那座似是要壓塌人的山。
而是一座,能擋盡風雨的山。
陌笙盯着,偶爾斂睫眨眼,不知在想些什麽。
很快,他們走出巷子。
站到街道的路燈下,陌笙說:“送到這裏就行了,謝謝。”
薄邁似乎這才願意看她。
他也站在路燈下,光影如雪一般落在他碎發裏,又零零散散地照在他臉上。
他眼睫不知何時落了雪,垂眸看她時,眼睛虛虛實實,讓人看不真切。
那幾粒雪明明沒有落在陌笙眼睛上,陌笙卻覺得它們好像模糊她的眼睛,朦胧了她的心間。
那一刻,她不知何來的想法,忽然踮起腳,湊了上去。
薄邁眼睫驀地輕眨。
他只是輕眨一下眼睛,并未做其他動作。
于是陌笙很順利地,擡手輕輕擦掉了他眼睫上的雪粒。
心跳在那一瞬間達至最高頻。
陌笙屏住呼吸,腳跟緩緩落地。
二人距離重新拉開。
薄邁仍舊那樣的姿勢,垂眸看她。
似乎這個時候,陌笙才看到薄邁的眼睛。
很黑,很平靜。
縮在袖口裏的手不由得攥緊,陌笙似乎又感受到那年不知不覺化在掌心的冰涼的雪水。
她抿抿唇,說:“那個……你眼睛、剛剛那個……有很多雪。”
薄邁依舊沉默着,看她。
數秒,薄邁才有所反應。
他一句話沒說,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紅色票子。
陌笙在看到錢的一瞬往後退一步。
薄邁一頓,看向她。
陌笙彎唇笑笑,“不用啦,随手一幫而已,以後有機會再和阿姨碰上,我讓她請我吃飯。”
說完轉身小跑着離開。
而轉身的那一刻,陌笙唇邊笑意盡褪,眼睛裏也一片如冬風一般的冷意。
少女對女人,并沒有什麽牽動。
但少女對少男,卻總有幾分特殊意味。
尤其在這個年紀,一場偶遇,一場重逢,如紗的燈光,翩舞的雪花。
總有那麽一處,會不着痕跡地,落在人的心尖上。
陌笙淋着若有似無的雪,一路徑直往家走。
她沉浸在自己的一場謀劃中,她耳邊盡是電視機裏,那句神的指點迷津:
“解鈴還須系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