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四
三十四
不知道大家是否有過對某件事大失所望的經歷呢？這陣子的雲間書店，霍文濤正在日日被人大失所望着。
起因正是那篇在街道公衆號上發布的商業吹捧文——桑绮還以為這種公衆號沒什麽流量呢，豈料恰好被一位網紅轉載，于是雲間書店一時之間也享受到了網紅地标的待遇，迎來了一波又一波打卡拍照的游客。
人流量大本是好事，可那些慕名而來的游客既沒有找到巴洛克的浪漫風情，也沒有找到古典中式的寫意美寫，嫌棄老楊染黑了頭發沒有見證歷史的滄桑感，對小林姑娘泡的咖啡也嗤之以鼻。
可大老遠來一次，總不見得空手而過吧。于是他們便蜂擁在兩處拍照留念——一處是一樓擺有全套陸博簽名書的展示櫃（可能他們甚至都不認識陸博，只是展示櫃的射燈讓他們覺得，這套書一定很有來頭），另一處就是二樓落地窗邊的座位了：不僅是因為那把椅子與衆不同，更因為落地窗邊陽光極好，能拍出樹影婆娑陽光拂面的美感。
所以，這兩天的桑绮始終處于這樣的狀态。
“麻煩讓一讓，我們要拍個照。”
“能讓一下嗎？我們要坐在這兒拍個照。”
“小姐你讓一下，我們拍個照就走。”
而當桑绮索性收拾東西挪去別處時，霍文濤終于坐不住了，皮笑肉不笑地上前，擡出了所謂的‘落地窗特別座位的最低消費’。
湊熱鬧的游客于是蹙眉，“就這破書店還有最低消費呢？那我們不拍了。老實說，要不是看了那篇文章，這年頭誰會來書店啊。進來一看也不過如此，讓人大失所望。”
最後四個字，幾乎讓霍文濤氣成了河豚魚。要知道不少游客打卡後在網上留言感想，‘大失所望’四個字頻頻出現。
“是他們期待太高了，他們是抱着來參觀旅游景點的心情，”桑绮禁不住寬慰他，“可我們畢竟只是一家書店——啊當然，作為一家書店，雲間書店已經很棒了。”
霍文濤回頭看着她，從她眼裏倒是看不出半分虛僞。随即他在‘家長裏短’留言板上發布了一則主題：
“不知道大家是否有過對某件事大失所望的經歷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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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臨近下班時分，書店的人流依舊絡繹不絕。
但那些一看就不是顧客的人流——比如端着手機四處自拍的年輕人，比如忽視所有書架，徑直走上二樓吧臺，簡直把書店當咖啡吧的口罩男，比如一進來就湊頭聊個不停，東張西望的幾位中年阿姨。
反正在所有店員心裏，這些觀光客們都不是正兒八經的客人，等他們走了也就能下班了。
于是已然清完賬的老楊接了上午的話題說，“年輕時我經常對很多東西大失所望，比如老婆的廚藝，當然現在已經習以為常了——嗯，最好別讓你表舅媽知道。”後面這句自然是說給霍文濤聽的。
正在清洗榨汁機的小林姑娘也說，“我也經常對貨不對板的相親對象大失所望，當然現在也想開了，興許人家面對我也是同樣的心情呢。”
桑绮的手指滑動鼠标，真有趣，今天有不少老熟人登場留言。
那位重視各種紀念日，曾經為了結婚紀念日而與老公吵架的M小姐說，
“今天對我而言是個很重要的日子，我從早晨睜開眼就充滿期待！可我的老公呢，還是一如既往地起床，在廁所裏一坐就是半個小時，打着哈欠準備去上班。
而當我失望地看着他時，他可能察覺到了我的情緒。他忽然一拍腦門說，
‘哦今天是個很重要的日子，值得慶祝，親愛的晚上我會給你帶玫瑰花的！’
可我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因為我太了解他了，看着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他一定沒想起來今天是什麽日子，只是敷衍我！
于是我很認真地問他，‘那你倒是說說看，今天是什麽日子？’
果不其然，他支吾半天說不上來。
我真是大失所望，甚至把枕頭砸到他臉上。
我告訴他，‘今天是距離上一次你答應我，今生今世不會再敷衍我的100天紀念日！’”
霍文濤聽了，微微挑眉，“雖然M小姐的确很漂亮，但我總覺得她老公一定過得很辛苦。”
緊接着，桑绮跟着挑眉，因為下一條留言來自霍老板的前女友——一杯往昔的紅茶（何女士）：
“霍文濤，你這是在偷窺我的生活嗎？真是活見鬼了。‘大失所望’這四個字簡直太符合我現在的心情了！”
霍文濤立刻道，“我發誓我可沒在關注她的生活，好了，你可以繼續。”
桑绮不禁笑了，“上次與我相親的那個男人，他的保時捷居然是租的！他的豪宅也不是自己名下的，是親戚借給他暫住的！而他不過是個寄居在有錢親戚公司裏，仗着幾分薄面耀武揚威的小小打工仔！
而現在，他居然要求我接受他真實的一面，要求我和他一起努力存錢湊買房買車的首付！
我真是，大失所望！
當然，我并不是對他的經濟情況失望，而是他對我的欺瞞行為是很嚴重的人品問題！
人品不好的男人絕對不可取！
我要和他分手！不，我已經和他分手了！”
“哦，人品問題……”霍文濤意味深長道，“你可以回複她一句‘祝她下次順利’，當然，她分手與否都和我沒關系。”
桑绮點頭，卻看着滿屏的各種‘大失所望’發愣。呆了半晌，她才又讀了下一則留言，又是一位‘老朋友’了——一杯過期的啤酒（方力坤），
“天呢，霍老板你可真是讀心神探，今天的我對所謂的‘朋友’真是大失所望。”
霍文濤聞言，不禁露出一抹冷笑。
桑绮繼續，“辦公室同事，關系很熟也算是朋友了。當初他結婚時我包了一千塊紅包。如今我即将擺酒結婚，他居然給我轉賬999？合着我前兩年的份子錢到今天居然還縮水了？虧他還能笑着說什麽天長地久好數字，我對這種‘朋友’真是大失所望。”
霍文濤就悠哉道，“可能他對‘朋友’這個詞，本身的理解就有問題吧……桑绮，桑绮？”見桑绮又在愣神，霍文濤忍不住喊她。
桑绮這才回過神，打起精神道，“差不多，今天最精彩的留言就是這些了。”
…………
書店的人流陸陸續續走了，年輕人拍完照吐槽着‘大失所望’走了，連中年阿姨似乎也不太滿意地攜手離場，口罩男正坐在角落若有所思，讓已經準備下班的小林姑娘有點兒心急。
桑绮關閉了電腦正準備走人，卻忽而被霍文濤一把拉住。
她回眸看他，他看她的神色很是認真。
他說，“你今天有心事。”語氣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我……”桑绮怔了下，才嘆氣道，“……我有什麽明顯嗎？”
“當你看着留言板的時候，的确非常明顯。怎麽，最近發生了什麽讓你大失所望的事情嗎？”霍文濤按着她的肩膀坐下，“誰讓你失望了？”
桑绮于是默默坐下了，遲疑地看着他。
霍文濤皺皺眉頭，“……難不成，是我讓你失望了？”
“不，”桑绮脫口而出，“和你沒關系……是我自己……”
“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是我對自己感到很失望罷了。”
事情是這樣的：桑绮的劇本已經在完工階段，只差個結尾了。眼見着過陣子就是市話劇院的原創劇本征集活動，邱莉媛仗着自己臉熟，便自告奮勇拿着桑绮的劇本給負責人先過過目。
原本無論是陳鵬，歐陽萱還是邱莉媛，都對桑绮報以期待。久而久之，桑绮對自己也埋下了期待的種子，她嘴上說‘随緣就好’，實則也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反饋。
然而今天，邱莉媛的微信過來了，萬分歉意地帶來了一個壞消息，
“話劇院的領導我見過幾次，之前我花錢給演員做應援時都客客氣氣的。可這次我拿着劇本找他，他卻很冷淡，翻了翻就說這本子不行，一看行文格式就知道是外行人寫的。他說征集活動雖然面向所有愛好者，但說白了他們只接受科班出身的投稿，對外行人自以為是的創作沒興趣，就不用浪費時間投過來了……
哎，桑绮你別難過。其實領導壓根兒就沒仔細看過你的劇本，所以我也氣得很！”
桑绮當然不生氣，她只是很失望。她甚至覺得領導沒說錯——她不過是個自娛自樂的外行人，居然妄想湊進專業圈子裏冒頭，這不是自以為是是什麽？
此時面對霍文濤的詢問，桑绮聳聳肩，努力風輕雲淡，“想來，還是上學期話劇社的獲獎把我沖昏頭了……你也知道我的水平，也就是個《霸總，請你把心還給我》的水平，能感動一群幼稚女孩兒就不錯了，去市話劇院競争真的是……自不量力……”
她說着說着，睫毛微顫，眼角氤氲，連忙側過身子尴尬地語無倫次，“嘿，你好像很久不叫我琉璃小姐了……也許以後你該多叫叫我琉璃小姐，時刻提醒我，我就這麽點水平……這是意料之中的結果罷了……”
“這是意料之中的結果，可你還是大失所望。”霍文濤看着她，“因為你輸得不甘心，因為你知道對方根本沒仔細看過。”
桑绮眨眨眼，不得不承認，“……是。可那又怎麽樣？哪怕我真的報名參加，也無法改變我就是個外行人的事實。到時候我的劇本可能從遞交到被退回，都不曾被人打開過……更何況現在，我可能連領報名表的資格都沒有，我……”
“桑绮，桑绮……”霍文濤專注地叫着她的名字，仿佛想她從某個失魂落魄的境地拉回來，因為此刻的她和平時太不一樣了。
“我明白，”桑绮深吸一口氣，覺得有些丢人似地笑了笑，“不論如何，我會寫完的，這畢竟是我自己開啓的故事。不會因為旁人對它的期待或偏見而改變。”
“你能這麽想就很好。”這句話卻是從兩個男人的口中同時說出的。
霍文濤于是詫異地看向吧臺，看向那個與他異口同聲的男人——吧臺角落的最後一位客人正把喝完橙色天空的杯子交給小林姑娘，口罩半退，脫下帽子的他，露出了一張熟悉的臉孔。
哦，天呢，今天可真是個老熟客輪番登場的日子。
推理大神陸博揚起他那張平平無奇的中年男人臉，笑道，“各位，好久不見。我最近正在給新故事尋找靈感，上次喝過書店的飲料，很适合給我的大腦添加糖分，所以今天就過來了——至于為什麽進門時沒和你們打招呼，怎麽說呢……好吧我承認，滿腦子都是故事構思的時候，我懶得和任何人打招呼。”
………………
對于自己意外獲得陸博幫忙的事實，桑绮足足震驚了三天之久，每每想到依舊是一臉不可思議。而對于這件事的結果，已經無法用震驚來形容她了，簡直是震顫，震蕩，地震級別！
陸博是這麽說的，“我最近正在構思一個短篇故事，為收集素材想做一個實驗，不介意的話，桑小姐可否成為我的實驗對象？啊……霍老板你不必如此緊張，這個實驗對桑小姐只會有利。”
而這個關于人性的實驗，具體就是——把桑绮的這篇被領導批得一無是處的劇本，改換包裝，再由陸博這位滿身光環的大神帶去市話劇院。陸博的出道作《暗夜中的眼睛》之前被改編成話劇，紅極一時，話劇院正在争取他更多的版權。于是陸博大駕光臨後，又‘随口’提了句，
“這是我一位朋友寫的劇本，不知道水平如何？”
于是這一次，《等價交換》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贊譽。幾位領導交口稱贊，甚至狂拍大腿，“這故事立意很新穎，文筆卻很老辣，一看就是一位一直在創新的資深編劇。和陸老師您一樣啊！”
而桑绮也因此，提前拿到了活動的報名表。
桑绮拿着表格，只覺得五味雜陳。
陸博卻無謂地笑了笑，“放心，我和他們說得清清楚楚，這位作者和我非親非故，只有一面之緣。我并非舉薦她，一切但憑她自己的本事。”
“他們相信？”霍文濤問。
陸博道，“他們倒是不遺餘力地旁敲側擊，想知道作者是我的什麽親朋好友。但他們很快就會相信的，因為……”陸博一臉惡作劇，“當他們看見我的新作時，就會相信我的确和作者非親非故。”
“興許，臉都會氣綠，不是嗎？”霍文濤道。
陸博卻笑着對桑绮道，“所以，你上次說得很對，旁人對你的期待和偏見不該影響你作品的本質，那就是你想要寫的故事而已，努力去完成它吧。”
桑绮不由心懷感動，陸博擺擺手，臨走前說，“起碼每次我的作品遭遇惡評時，我都是這麽告訴自己的——滾犢子去吧，老子愛怎麽寫就怎麽寫，不愛看拉倒。”
桑绮的嘴巴于是張成了‘O’形：大神的風采可真不是蓋的。
………………
這天，桑绮回複完最後幾條關于‘大失所望’的留言後，準備關電腦下班。
清完賬的老楊給自己泡了個枸杞養生茶，悠哉悠哉地又提起了這個話題。
他卻忽而語出驚人，“說起‘大失所望’，我表姐——哦，就是文濤的媽媽，應該是近期最失望的人了。”
于是幾顆腦袋紛紛擡了起來——小林姑娘，桑绮，連他表侄霍老板都一臉狐疑地看着他，“我媽，失望？為什麽？”
老楊眯了一口養生茶，卻一副微醺的模樣，“因為你媽一度懷疑你有了女朋友，後來發現并不是，所以大失所望啊。”
“哎？”一聲驚嘆同時來自于小林和桑绮，其中桑绮的分貝更高。
“……這麽重要的事情，為什麽我作為當事人卻一無所知。”霍文濤臉都青了。
老楊笑得意味深長，“因為你媽覺得，問了你你也不會老實交代的，還不如問我。”此刻的他已然不是那個只知埋頭算賬的老楊，而是霍文濤的長輩——楊叔！
“所以，我媽到底問了你什麽？她怎麽會以為我……”霍文濤下意識地吞了下口水，“以為我有女朋友了？”
“因為之前你過生日的那天——啊就是書店五周年慶那晚，你回家很晚。”老楊道。
“……這有什麽奇怪的嗎？我每年生日都會為自己慶祝一下。”霍文濤道。
“去年和前年你生日時，都是拉着我一起去享受足底按摩店的買一贈一。所以你媽還以為今年也一樣。但是前陣子你媽和打麻将的姐妹一起去做足底按摩，聽店老板說你生日那天換了個女孩兒陪在身邊。”
“哦……”桑绮倒吸一口冷氣，“那老板居然還記得？”
老楊道，“聽說是因為，那女孩兒叫得格外凄厲。”
桑绮于是哆哆嗦嗦地捂住了臉。
“所以，我媽就誤會了我有女朋友？”霍文濤眯了眯眼睛。
“的确，她打電話問我。而我……”老楊卻賣了個關子。
“你說了什麽？”這句話來自于現場除了老楊之外的所有人。
老楊萬衆矚目，笑道，“我說，那女孩兒只是店裏的兼職員工——”夾在打工人和表舅身份中的老楊左右為難，索性說，“我讓她有什麽疑問，就自己來店裏看看。”
“什麽？”桑绮大吃一驚，“所以他媽媽真的來過了？”
“那倒沒有。”老楊道。
“哦，那還好。”桑绮拍拍胸口。
“但她派自己的麻将姐妹來了，”老楊道，問霍文濤，“你不覺得前陣子來捧場的兩位中年女士，很眼熟嗎？”
這下子，輪到霍文濤若有所思地捂臉了。
“不過，你剛才說老板的媽媽大失所望？”小林姑娘抓住了重點，“也就是說，她的麻将姐妹帶回去的情報是——老板沒有女朋友？”
“應該是的。”老楊說到這兒，表情惋惜，心下琢磨着兩位女士可真是眼拙，她們大概以為只有成天摟摟抱抱，親親我我的才是小情侶吧。
“那就好。”霍文濤的表情才松快沒幾秒鐘，老楊又來了個驚天霹靂。
“所以我那位大失所望的表姐——也就是你媽剛才發微信給我，”老楊說，“說她已經在着手給你準備相親對象了。”
“什麽？”這一聲驚呼，也不知是出自誰口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