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十三
三十三
幾天之後，歐陽萱和陳鵬坐在雲間書店的二樓，一邊喝飲料一邊翻看新鮮出爐的校刊，上面刊登了藝術節話劇《學海無涯》的特別報道。
“這是一出具有現代先鋒思想，卻又兼具了傳統古典美學的話劇，演員們的精湛演技，唯美大氣的舞臺設計，無一不彰顯着本校對話劇藝術的追求和探索精神……天呢，”阿萱哭笑不得地捂着嘴，“這寫的真是我們那次演出？”
陳鵬也說，“若非我自己正是那出戲的男主角，我都會被這篇報道騙到。”
“不過也好，起碼領導們很滿意，社員們對于上校刊這事兒也很開心。”阿萱害臊地丢開校刊，丢得遠遠的，“只是……下次就不能寫得稍微真實一點嗎？”
“寫得真實就不是‘商業吹捧’了啊。”陳鵬笑道，“衆所周知，校刊編輯部不過就是給領導們捧場的部門而已。”
霍文濤聞言，饒有興趣地揚了揚眉，可能覺得‘商業吹捧’這四個字很有趣吧。豈料這天下午，又一輪商業吹捧徑直就吹到了他的腦門兒上。
………………
當方力坤讪笑着推門而入時，霍文濤的表情凝固了足足三秒鐘，才問，“請問有何貴幹？”
方力坤清了清嗓子，“霍老板你好，其實我預約過了。”
霍文濤又是一怔，“……我今天僅有的預約，是社區街道辦事處的工作人員要來書店裏做一期特輯……”
方力坤于是指了指自己，“沒錯，正是我。和你聯系的那個微信號，是我在辦事處的工作微信號。”
書店經營時常需要和街道辦事處打交道，所以霍文濤添加那個微信號已經許久了。他竟不知微信號背後的工作人員早已換了人，從一個閑雲野鶴的半退休老頭換成了撬走自己前女友的舊朋友。此刻得知真相，他更是冷口冷面，
“哦，原來是為了工作上的事情不得不與我打交道，所以上次才提前登門道歉，為這次的上門工作打鋪墊啊。”
方力坤臉上有些挂不住，但也不得不說，“沒錯，正是如此。可你也原諒我了不是嗎？”
“我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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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啊，你說祝我幸福。”
“那不過是客套話而已，并不真心。”
“那這次你也可以違心地接待我一下，”方力坤仗着臉皮厚，“拜托拜托，我剛調職過來沒多久，這次‘書香滿城’的宣傳主題……”我若是找得到更合适的采訪對象，才不會舔着臉來找你呢，“這個主題非你莫屬，不采訪雲間書店簡直是暴殄天物，我們之間的那點小小私仇不該影響你這家書店的發揚光大啊。”
方力坤把事先準備好的說辭一溜溜兒地說出來，“況且我不耽誤你做生意，其實上次過來時，我已經參觀過書店，并把文稿寫好了。今天只是帶了專業設備，來補拍幾張照片罷了。”
“哦，已經寫好了？”霍文濤眯眼。
方力坤連忙奉上打印好的文稿，“你看看吧，包你滿意。”
于是方力坤四下取景拍照之際，霍文濤坐在二樓吧臺閱讀文稿，随即雞皮疙瘩一身身地掉。
一旁的桑绮興致勃勃地念道，“書店的外觀不過是尋常的二層小樓建築，只是幾扇落地玻璃增加了視覺上的通透感，可一旦走進書店，就仿佛讓人時光倒轉，複古而精致的裝修風格，糅合了巴洛克的浪漫風情和中式古典的寫意美學……”
桑绮眨眨眼，看看文稿，又擡頭看看四周，居然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她繼續念道，“收銀臺後的白發老人見證了書店的泱泱歷史——”
老楊于是猛地打了個噴嚏，“……我是時候該去染發了。”
“從吧臺後女子手中飄出的咖啡醇香，與書卷的墨香相互交織，雲間書店宛如一場喧嚣都市中的靜谧夢境……”
小林姑娘糾結片刻，坦白道，“……店裏的咖啡，都是速溶的。”
直到方力坤走上二樓，對着小林姑娘‘咔嚓’就是一拍，把她僵硬的笑容盡收眼底；又握着相機對準桑绮，卻見霍文濤猛地把桑绮拉到了自己身後，挑眉道，
“寫得不錯。把‘胡說八道’四個字發揮得淋漓盡致。”
“不過是商業吹捧罷了，”方力坤笑了笑，“大家都知道是誇大其詞，但對你也沒壞處，興許還會招來一批慕名打卡的游客。不過文章還差了最後一段。”
“什麽？”霍文濤道。
“是對于書店老板——也就是你的描述。”
………………
方力坤走了，趕着回去選照片和修片。
他倒是給霍文濤留了份作業，“如果讓我來誇你，就怕怎麽誇都不能讓你滿意——畢竟你對我還是心存偏見的。這活兒不如交給你的員工，讓他們對老板來一波商業吹捧，想必他們一定會樂意。”
“我為什麽要接這個活兒？”那時的霍文濤冷笑，“哪怕你開天窗也和我沒關系。”
“嘿，你得這麽想，”方力坤道，“偶爾享受一下手下人的吹捧有什麽不好？”
“你這無聊的官僚主義是從哪裏學來的？”霍文濤皺眉，但他的餘光瞥見正在和小林聊天的桑绮，忽而就變了主意。
于是方力坤先走一步了，不多久之後，算完賬的老楊倚老賣老地第一個走了，清理完吧臺的小林姑娘第二個走了。而當關上電腦背上包的桑绮與霍文濤擦肩而過時，卻陡然一把被他抓住了肩膀。
“哎……”桑绮身子一晃，“霍大老板，我到點下班了。”
“我知道。”霍文濤看着她，克制不住地想笑，“但是今天，有個額外的任務要交給你。”
“交給我？”桑绮茫然地看着已經走出書店的老楊和小林，又指了指自己。
“對，交給你。”霍文濤微微挑眉。
“……有加班費嗎？”
“……視任務完成效果而言，可以适當增加津貼。”
“好吧，”桑绮的表情，宛如放學後最後一個離開教室，卻意外被老師抓壯丁地留下來掃地的小學生，“什麽任務？”
“就是……”霍文濤看着她，忽而有點臉紅，“誇我。”
“哈？”
………………
這天晚上是話劇社團的慶功宴，無論校刊上的商業吹捧有多麽誇大其詞，但總歸是件好事。此刻的衆人便拿着學校發的獎金，在韓國烤肉店大快朵頤着。
作為新社員的邱莉媛異常活躍，喝了啤酒後摟住桑绮的肩膀道，“我們的劇作家，怎麽愁眉不展的？是在為創作劇本的事兒煩惱嗎？”
桑绮被熱情的她摟得東搖西晃，忙不疊道，“不是不是。”
歐陽萱就笑道，“她呀，是被書店的霍老板給難住了。街道辦事處要登一篇雲間書店的宣傳稿，其中‘對老板本人進行一波商業吹捧’的任務就落到了她頭上。”
桑绮于是嘆口氣地點點頭，“還真是把我難倒了。他剛才讓我誇他的時候，我吓得魂兒都快飛了。”
邱莉媛覺得她愁容滿面的樣子甚是可愛，就自告奮勇道，“這有什麽難的？”作為話劇明星顧森的後援會會長，邱莉媛時常與各路媒體打交道，對商業吹捧可謂熟門熟路。于是她挽起袖子耐心指導，
“所謂商業吹捧，不過是羅列出對方的優點，然後進行一定比例的放大。比如說，我們這次的演出《學海無涯》，實際效果只有三十分，但校刊編輯抓住我們演得認真，布景逼真的優點，硬生生誇張成八十分的效果。”
“啊……”桑绮聽着，若有所思，“我好像理解你的意思了。就好比街道辦為書店寫的宣傳稿——天花板上的幾處歐式花紋就能誇張成巴洛克的浪漫風情；角落裏的幾把中式木板凳就能吹成中式古典的寫意美學；不過才四五十歲的老楊被描繪成見證了書店泱泱歷史的白發老頭。”
“泱泱歷史？”邱莉媛道。
“其實書店今年剛過了五周年慶。”阿萱打趣道。
邱莉媛于是笑得前俯後仰，“所以，你明白了嗎？先羅列出真實的優點，随即按比例放大，商業吹捧就大功告成。”
桑绮若有所思地點頭，邱莉媛就拍着她的肩膀，還淺淺打了個酒嗝兒道，“不放心的話，明天寫完後，讓我這個半資深人士幫你把把關吧。”
………………
桑绮對這個任務的确很上心，但并不是為了加班費，而是雲間書店居然要上主流媒體的公衆號了，霍老板本人竟要出鏡了，她對此莫名地就有了一份責任感。
隔天上午沒課，她于是早早就坐在了二樓的落地窗旁，手邊是昨晚寫完了甚至打印出來的文稿，但她捏在手裏讀了又讀，始終沒有交出去。
霍文濤忙完了櫥窗更新，忙完了新書陳列，甚至過目了老楊昨天的賬和小林對吧臺物料的盤點。他其實早就看見桑绮手裏的那張紙了，也早就耐着性子等她主動過來。他甚至能想象桑绮紅着臉，清清嗓子，一邊說‘我這不是真心的，純商業吹捧’，一邊開始聲情并茂地誇他的模樣。
越想就越是得意，越想就越是興奮。
可，她為什麽還是坐在窗邊，握着那張紙發呆呢？她怎麽還不過來？
霍文濤竟覺得自己和她杠上了，她不來，他就不去。她發她的呆，他就盡力給自己找事兒做。直到他指揮小林把吧臺縫隙裏的灰都一粒粒擦幹淨了，才見桑绮那兒終于有了動靜。
但她不是沖着霍文濤的，而是阿萱和一個陌生女孩兒推門進來，徑直上了二樓坐到了桑绮身邊。
“抱歉，我來晚了。” 邱莉媛拍拍胸口，在阿萱的指示下與不遠處的霍文濤打了個招呼，“你好，我是社團的新成員，邱莉媛。”
霍文濤點點頭，自顧自泡茶去了，實則耳朵豎得高高的。因為他聽見三個女孩兒圍坐在一起，聊天的內容就是——那張紙。
“寫完了？給我看看！” 邱莉媛快人快語地接過紙張，為方便阿萱，她索性念了出來，
“霍老板是個很大方的老板，對待兼職員工，他設置了彈性上下班時間，且時薪大方。雖然每次員工遲到早退，他總是會喊着要扣薪水，但實則一次也沒扣過，甚至工作時零食小吃不斷，這些小錢他從未計較過。有一次員工弄壞了他的電腦，他對修理費也是自掏腰包了。
霍老板還是個很體貼的老板，員工在私生活上有什麽煩惱的話，他總會提出自己的看法，甚至會主動分擔，盡一份綿力幫助對方。
霍老板更是一個很關心下屬的老板，今年最大的臺風襲來的那晚，兼職員工的手腕被窗玻璃割破了。霍老板不顧風雨交加，開車送她去醫院看急診。那晚的路面積水嚴重，車仿佛是開在河流裏；醫生也說了很多次這是小傷無妨，但霍老板依舊十分挂心傷口是否會留疤，後來在員工生日那天送了她一支去疤痕藥膏……”
邱莉媛讀完了，放下紙拍了拍手，“這不是寫得很好嗎？看來動筆頭這事兒可難不倒桑绮你。”
“是嘛。”桑绮不自信地扯扯嘴角。
“不過，我也有點意見想說，” 邱莉媛道，“昨天說的，所謂商業吹捧就是先羅列優點，然後按比例放大。這些優點你找得不錯，但放大得太過了，有點兒太誇張了呢！”
“哦？”阿萱歪頭聽得認真。
邱莉媛頭頭是道，“彈性上下班，時薪大方，從不扣錢還免費吃喝；關心，開導員工的煩惱，這已經是個‘好老板’的極致了。然而連修電腦也自掏腰包，甚至在臺風夜開車淌着積水送員工去急診，還關心員工是不是會留疤痕，竟然在生日那天又送了疤痕藥膏，這些就有點越界了，會讓讀者聯想到——這是不是個女員工啊？女員工和老板是什麽關系啊？這老板是不是個趁職務之便泡女員工的老色狼啊。”
于是乎不遠處，‘老色狼’一口把嘴裏的紅茶統統噴了出來。
桑绮也大驚失色，脫口而出道，“我不是，他沒有！”
“所以我說你放大得太過了，” 邱莉媛後知後覺，絲毫沒有察覺桑绮糾結的臉色，“好歹只是員工和老板，犯不着寫得像男女朋友似的。對了，能問問這個兼職員工是誰嗎？是不是那個正在擦吧臺的姑娘啊。”
于是乎不遠處的小林姑娘埋頭擦得更賣力了。
然而阿萱已經笑倒在桌上，好半天才順了口氣道，“不不不，稿子裏的兼職員工此刻正坐在我們身邊。而且……”她狡黠地笑着，眨眨眼，對邱莉媛咬耳朵道，
“我以明眼人的身份告訴你，桑绮寫的那些，都是還沒有進行放大誇張的原始版本呢。真的，全是事實，絕無誇張。”
“哎？”
這天晚上，方力坤在微信上問霍文濤要稿子。
霍文濤直接發了一段冷冰冰的語音過去，“你要麽自己寫，要麽開天窗，與我無關。再啰嗦就拉黑你。”
………………
幾天之後，坐在教室裏昏昏欲睡的桑绮忽然來了精神——因為她關注的街道辦事處公衆號更新了。
于是她埋頭偷偷看起來，那篇誇張的商業吹捧文她一目十行了，幾張随文的照片裏，正在算賬的老楊還真有幾根白頭發，小林泡咖啡的模樣也很能忽悠人。
還有最後一張，是霍文濤的單人照片——可确切地說，是他把桑绮護在身後時的抓拍照，桑绮甚至能看到自己的鼻尖和手臂從他身後隐隐露出的樣子。
原來，他護着自己的時候，是這般的表情啊。桑绮一時之間竟有些失神。
方力坤在文章的最後寫道，“至于雲間書店的霍老板，他是一個很有趣的，口是心非的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