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吾愛親啓
第72章 吾愛親啓
半夜落的雪,天亮堆了厚厚一層,聽到樓底下刷刷地掃雪聲,傅榮卿翻了個身,迷糊間不知想起了什麽掀被子下床,開門瞬間便看到他爹娘守在門口,不知站了多久。
“卿兒,是不是餓了?”白知秋眶中有紅血絲,明顯是哭過。昨夜從芙蓉樓把人接回來,以往在他眼中堅強的孩子哭得傷心欲絕,他當娘的心也随着碎了。
“爹,娘。”傅榮卿宿醉一夜,哪哪都不好受,又怕他二人擔心,只好點頭洗漱完下樓吃東西。
已經過了晌午,桌上放着粥和幾樣養胃小菜,估計一早就做了的,“我沒事兒,稍微喝得多了些,你們忙自己的去吧。”
“我們不忙。”
白知秋被他這話惹得眼眶又紅了,昨夜他小兒子抱着她,哭着說自己多難過,又說對不起爹娘,出海幾次想過跟着跳下去算了,他覺得這種想法實在對不起爹娘。
真叫人揪心啊。
傅瀚林悄悄擡手安慰夫人,推了推桌上的菜:“多吃點,這粥是你娘親自給你熬的,你哥想吃, 她連碰都不許碰一下。”
傅榮卿低頭喝粥,喝完不忘誇獎,回頭叫傭人把今天的平陽日報拿給他。傭人雖是答應了,一臉為難不知怎麽辦。那報紙今早送過來就被夫人丢進了垃圾桶,還吩咐這幾天都不許拿任何報紙進來。
“卿兒,晚上想吃點什麽?娘給你做。”白知秋試圖将這個話題帶過去,可傅榮卿就是挂着報紙,傭人沒法兒,硬着頭皮去給他取來。
報紙上白紙黑字寫着‘趙元緒自首’以及‘商昀秀屍首今日送回舊居’
傅榮卿放下夾菜的筷子,望着那血淋淋的幾個字,起身就要出門。白知秋怕了,攔着他,“卿兒,你在家吧,你這兩天都在家裏好好休息吧。”
“娘,我真沒事,晚一點就回來。”
知道攔不住,傅瀚林就讓唐轶寸步不離好好跟着人,開來的車停在大院門口,除了這一輛,還停着兩輛警車,肖庭川從院裏出來撞見傅榮卿,看他下來滿臉焦急,忙将人拉着重新推回車裏。
“你聽我說,裏面是有一具屍體,但不是商昀秀的,為了息事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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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榮卿不聽他說完,打開另一邊車門,下車大步跨進大院。他聽商昀秀說過幾次,這還是他第一次踏足這個地方。
一排印着奠的素白燈籠在風裏搖曳,四合院子中間擺着幾張方桌,有男有女坐着嗑瓜子聊天,不乏有小孩在中間跑跑串串。
傅榮卿繞過這些人直奔正面的主廳,晃眼看見一口棺材停在那。剛邁進去就聽到有哭聲。跪在棺材前哭的元英,還穿着學堂的藏藍色衣裳。後邊的長椅上坐着兩個人,除開認識的廖盡凱,另一位兩鬓斑白的中年女人,應當就是商昀秀和他說過的江嬸。
看着也是憔悴,臉頰兩側是哭過後被寒風吹開的裂口,紅撲撲的,手裏拿着幾個小物件,太小了看不清。
傅榮卿沒說話,朝繞到棺材後頭,伸手将棺材蓋挪開一些,他只想看看到底是不是商昀秀。剛一挪開,一股屍臭撲而來,裏邊的人泡過水,臉上的皮肉組織被攪爛了,盡管整理過遺容,望着還是吓人。
除了身形,完全分辨不出模樣性別。
“他...”傅榮卿扶在棺材上的手微微收緊,心底一點點發麻。
這種模棱兩可的屍體只會更叫他胡思亂想,他想這人會不會真是商昀秀,在想報紙上刊登的內容才是真的,身邊的怕他接受不了合夥在哄他而已...
廖盡凱起身過來,擡手一推将棺材重新合上。跪在地上的元英将嗓子都哭啞了,紅腫着一雙眼睛看傅榮卿,只看了一眼,洶湧的淚再控制不住,又接着往下落。
“元英,你...”廖先生拉了他一把,“你扶嬸嬸去屋裏休息,”挨近了耳邊,他小聲囑咐:“別再哭了,嬸嬸看見又要忍不住的。”
“嗯。”元英被他拉起來,踉跄去扶江嬸,果不其然,江嬸不願意走開,就要這麽一直守着棺材。
這模樣還說棺材裏的人不是商昀秀?
廖盡凱将呆住的傅榮卿往外帶,拐拐繞繞帶到商昀秀和他當年一起住的房間,福祥在裏邊放東西,仔細看便發現那些東西都是商昀秀的貼身物,是從祥樂彙拿回來的。
“一會兒一定有洋人來,直接告訴大院的人,棺材裏邊不是昀秀,他們哪裏會演戲?露了破綻洋人又該不依不饒了。”廖盡凱拍了拍傅榮卿的肩,試圖将他披上的那層緊張消一消,“不過,該說的庭川都說了,有些事兒得慢慢在心裏做好準備。”
傅榮卿明白他的意思,偏頭看眼那堆福祥整理的東西,靜默幾時重新要出去。福祥等人出去了好大會兒才追出來,“傅少爺?傅少爺等等。”他手裏拿着一份皺巴巴的信封,上面娟秀而有力寫着‘吾愛親啓’,只需一眼便知,是商昀秀的字跡。
“傅少爺,這信是我送商老板去碼頭那天晚上在車上發現的...”福祥将信雙手遞出去。
這段時間他幫忙收着這封信,商老板到底是沒來得及送出去,還是沒打算送出去,他也不得而知,如今到了這種份上,也該送出去了。
傅榮卿沒打算離開,上車的後座将信封打開,心中還是緊張。
榮卿:
提筆半日不知寫什麽給你,心裏塞滿了想說的話,一股腦倒出來幾頁紙都寫不完,可這是遺囑,還是該精煉一些。
榮卿,開頭我想先認錯。不知何時我也變作了扭捏的人,我的人扭捏,我的愛也扭捏。細數我對你說過的狠心話,每一句都狼心狗肺,可若不說,你越來越近,我又怎麽能坦蕩地離開你?榮卿,我後悔的,次次都後悔,這段感情我處理得太差了,我深知你是怎樣的人,臨別了怎麽還不順着你,怎麽不好好陪一陪你。你怕我恨,不恨的,心狠的話我只在嘴上說,我的心待你永遠柔軟,不管在楊林別墅還是避暑山莊,你叫人守着我這些都不恨,只是叫我睡着舍不得,睡醒也舍不得。榮卿啊,你的愛炙熱明顯,我舍不得。
這一去,生死難測。我不安好幾天,你陪着我才睡了兩日好覺。你是何時都能讓我長舒一口氣,安下心來的人,我很愛你。
平陽的雪今年來得早,園裏的雪很漂亮。你只知我受不得寒,卻不知我喜歡大雪的天。那幾年我還小,入冬爹娘愛帶着去砸雪團,堆雪人,造雪房子,過去的日子這段時日突然分外想念。我不知雪盲還是眼花,落雪這幾天總能看見爹娘在,他們招手叫我玩雪,我已經不好意思說我玩不動雪了,不好意思告訴他們,這些年将身子養得一塌糊塗。
榮卿,聽了你的形容突然也好想看一看開春的避暑山莊,你分享的東西不會錯的,人要是真有魂,無論如何我都要回來看一看。
對了榮卿,你娘曾給我一枚玉牌挂墜,悄悄給的,你問我也沒好意思告訴你。那玉牌于我而言有千斤重,我拿回去找不到妥善保存的地方,我想時時帶在身上,又怕丢了,想找個櫃子鎖起來,又覺得放着冰涼凄慘,我還是決定讓福祥原路還回去,我回不來了,這玉牌須得有個人好好保存着。但我留下了你娘為我求的平安符,好好收着的,還沒機會再謝一謝她,榮卿,幫我再謝一謝吧。
好冷的天,你時常在外,多穿些衣裳,不要覺得圍巾手套礙事,該戴的都戴上,我沒機會玩雪了,你幫我玩一玩,我覺得我能看到的。
願吾夫安遂,健康長壽。
秀秀
信到了結尾,傅榮卿低頭,将手捂在臉上,濕潤了手掌。
原來商昀秀蓄謀已久,早就打算離開了...當日他說要玩雪原來是這個意思。傅榮卿咬牙忍着抽噎,當時怎麽就沒答應他,就算是冷,玩完捂一捂手,抱着暖也好啊...
院中有鬧聲,那名叫州的洋人帶着一衆保镖到現場,說什麽都要親自檢查棺中的人是不是商昀秀,江嬸拒絕開棺,這分明是對死者的侮辱,用身子死死擋在棺材前。
洋人要強開,肖庭川眼看要出亂子,逼不得已朝天開了一槍,“州先生,死者為重!”
“他媽的誰敢開棺!”傅榮卿進來,厲聲呵斥,視線直直落在州的身上,眸光裏漸漸泛起一絲殺意,“我看你們誰再敢碰一下,我就崩了誰,他們有身份有職責,我傅榮卿沒有,但有的是錢,把你們都殺了我都賠得起!”
州皺眉望着人,怕落話柄,以後還想在平陽混就不能直接掏槍惹亂子,軟柿子倒還能捏一捏,這種硬茬惹上純屬吃力不讨好。
他禮貌道:“我只是想确認裏邊的人是不是商老板。”
“是不是你還不清楚嗎?”傅榮卿問:“是你将人逼死的,回頭還來确認屍體,就不怕冤魂纏身睡不着覺嗎?”
“你...”州熱臉貼了冷屁股,好在他能及時控制好脾氣,繼續溫和道:“這位先生,不要胡說,是商老板殺了科林在前,至于死...我怎麽敢确定他是真的死了?要是假死,逍遙了我也不知道對不對?如果真是逍遙了,相當于将科林家族的臉踩在腳底下碾,還怎麽在人前擡起臉?”
“州先生,真要把話挑明嗎?”傅榮卿泰然自若道:“你怕不是忘了船上幫商昀秀包紮手臂傷口的那個醫生,他可是把什麽事兒都交代了,事無巨細,你要将這個案子擺在明面上再翻一翻嗎?”
州不信,不信也沒辦法,朝他禮貌點點頭,接着随便找個由頭就離開了。
殊不知,這些都是傅榮卿說來吓唬人的,他是找到了個被俘自殺的洋人醫生,但人死了,什麽都沒打聽到,不過是回想起當時商昀秀手臂上的傷,包紮的紗布像是經過專業處理,才這麽猜測的。
現在想來,這個州一定有問題。
傅榮卿在原地站了許久,重新回到棺材前,伸手拿了三炷香,并在一起點燃了,然後跪在棺材前的軟墊上拜了三拜,擡臉時,淚打濕了面,他鄭重地将香火插進身前的香爐中。
這一拜,也相當于承認了商昀秀的死。
葬禮傅榮卿沒來,下葬那天來了。這幾天都在飄雪,飄完就落一場小雨,地上的雪一直沒積起來。錢世元趁着商昀秀昏迷醒來。将這些天發生的事簡單和他提了提。
錢世元:“我已經聯系好那邊了,你先緩兩天咱們就動身,坐飛機要身份,我也都給你弄好了,你不好再是商昀秀,我就給你辦了新的公民證明書,就随着我們姓錢。”
“好,”商昀秀捏着杯子,往窗外看了一眼,“能去嗎?我想去看一看。”
自己參加自己的葬禮簡直聞所未聞,不過錢世元知道,這孩子估計是想借着這個由頭見一見傅家的少爺。他不好直接答應,需要問過醫生才行,商昀秀的命還懸在鬼門關,哪裏敢這麽折騰。
好在醫生說去一趟沒關系,只是外邊太涼不能久待,必須早去早回,錢世元這才找來輪椅帶商昀秀去了蘭山墓地。
因為沒找到屍體,自然不可能真亂用一具屍體葬下去,他們找了些商昀秀的貼身衣物,燒了放在骨灰盒中,把孩子葬在了爹娘的身邊,跪在地上的人哭了一片。傅榮卿沒有,只是望着那墓碑上的照片走神,生辰與死期算下來也就短短的二十一年。
傅榮卿想,他還這麽年輕...
山上霧氣重,不太看得清人。商昀秀坐在車裏,身上蓋着一床厚厚毯子,圍巾耳罩手套樣樣齊全,身側是錢世元,副駕駛随行一名醫生,就怕出現突發狀況。
隐隐聽到哭聲,最響亮那道是元英的,撕心裂肺,旁人根本勸不住。商昀秀也悶不吭聲跟着流淚,錢世元忙找紙巾給他擦,“你哭不得,你可哭不得喲...”
商昀秀咳嗽兩聲,接着紙巾自己擦,“錢老,下葬後事情就算是過去了嗎?”
“你是說洋人那邊?”錢世元若有所思點頭,“算暫時過去了,不過他們不講理慣了,這次停歇說不定下次再用別的借口出來找事兒,難說。”
“辛苗,辛苗真心待科林,以後要是科林家族的人找來,可以先去找一找這個少年,州利用科林家族的地位挑事不惜犧牲科林的命,他也早該對州的行為感到不滿了。”
說話時,商昀秀在人群中找到一個極其熟悉的背影,他忽将腦袋往車窗外探了一些,想仔細看一看人,盡管只是一個背影,商昀依舊貪戀無比,看着看着眼淚又下來了。
副駕駛的醫生扭頭朝錢世元使眼色,錢老爺子馬上會意,“那個...昀秀,刮風了,咱們得回去了。”
商昀秀沒動,“再待五分鐘,我想再看一看。”
“看可以,但是昀秀,哭不得,你要能控制住自己,再待十分鐘也行,要是控制不了,我們馬上就得走。”錢世元也是為他的身子着想,他是不太懂小年輕的感情,看他實在是可憐,囑咐他不準亂動,自己下車小跑着上山去了。
錢世元一來先和廖先生打招呼,又和肖警官說了幾句話,點了三炷香插在商昀秀父母的碑前,讓他們保佑商昀秀的今後幾場手術都能夠順順利利。然後挪着挪着就到了傅榮卿邊上,拿了他手上的煙,皺眉掐了,“少抽點吧,煙傷身體。”
“您來了。”傅榮卿倒沒介意,勉強扯出一抹笑答應他。
錢世元靈機一動,自己摸了一根煙出來,“來,借個火。”
傅榮卿将火機拿出來遞給他,錢老爺子點着了火順其自然地和他說話,問些無關緊要的,譬如最近忙不忙,家裏生意還順不順利,聊着聊着就把那火機順到了自己的口袋,一支煙抽完擡步子走了。
順來的火機落在商昀秀手裏,錢世元吩咐司機開車,“以前就見傅家少爺身上常帶着這把火機,一把火機而已,做得這麽精致,我們有代溝了,實在不懂你們這些年輕娃娃。”
商昀秀劃着擦輪打着火機,又翻着蓋子将火熄滅了,“他琢磨事兒的時候喜歡擦着火玩,您順來,他以後找不見就要問你了。”
“你不要?”
“要。”商昀秀将火機當成了寶貝,捏在手裏學着傅榮卿的模樣用指腹摩挲上面的虎身浮雕紋路,已經被傅少爺盤得順滑不磨手了。
這一趟回去直接去了機場,之後幾天有大雪,寧可提前也不能耽誤手術。落地平安到醫院,錢老爺子給肆林公館打了電話,不想兒子兒媳也要來。
錢老爺子一把年紀,身子骨好得很,好些事兒他都想親力親為。商昀秀有時會看着他發呆,錢世元還當他是因為馬上進手術室了而緊張,于是幫着緩解,在旁邊喋喋不休和商昀秀說以前老一輩的糗事兒,說着自己就先笑得合不攏嘴。
商昀秀手背上插滿了針,只能用幾根手指碰到錢老爺子的手。翻譯在他阖眼養神時說的話全被他聽到了,說他好狀态只是暫時的,之後會越來越難,要面臨的每一場手術都相當于在和閻王爺搶人,得做好心理準備。
“您怎麽對我這麽好?”商昀秀怕自己下不來手術臺,心平氣和道:“好得我心虛,我應該是還不了這些好了。”
“說什麽喪氣話,”錢世元可不知道他聽到了什麽,仍舊有意瞞着,笑罵道:“醫生說手術不大,他又不是只醫過你這麽個病例,好多呢,都平平安安活下來了。”錢世元又說:“你倒是容易滿足,這就叫好了?我是等着把你治好了為我錢家所用,這麽聰明的商業頭腦浪費可惜了。”
商昀秀淺淺笑了一聲,醫生進來推人去手術室,錢老爺子的手一直被商昀秀攥着,到了手術室門口,商昀秀松開了,說:“沒有孫女婿,孫子要不要?”他輕輕捏了捏錢世元的指腹,“如果能活下來,我替錢小姐照顧你們。”
“好好好,好孩子。”
錢老爺子堅強好久,讓他這句話惹紅了眼眶,等手術室的門合上,老人面對着牆壁,比任何時候都哭得都痛心,可空曠的走廊聽不到一點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