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竟渾身都在拒絕
第71章 竟渾身都在拒絕
船只扣在平陽碼頭一周之久,仍每天有出海搜救打撈屍體的隊伍。原因無他,負責這次事故的警察還沒将科林和商昀秀的屍體找到。
避免禍事發酵及有心人從中作梗,不管人是死是活,找到才是首要。
傅榮卿一有時間就乘船出海,通常海上一待就是一整天,多數時候發呆不說話,手上的煙一根接着一根。
這次落地的地點是距事故發生地更遠的漁島,海浪那麽大,誰也不該保證它會将人帶到哪裏去。
踏上漁島望見幾個在海灘上曬網的老漁民,傅榮卿給他們一一遞煙,從懷裏掏出幾張黑白照片遞到眼前,“請問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照片是當初唐轶拿相機偷拍商昀秀與洋商洽談的那幾張,雖能夠看清面容,傅榮卿還是覺得遺憾,有那麽多時間,為什麽從沒想起要和秀秀好好的拍一張,他們竟連一張合照都沒有。
漁民仔細琢磨後搖頭:“前幾天出事的那條大船上的人?”
這事兒周邊的漁民都聽說了,他們在海上漂泊多年,大大小小的海難沒少聽說,身邊也有不少例子,經驗老道了,“這麽多天都撈不着人,估計被大魚吃了。”
傅榮卿的心猝不及防被他這句話刺痛一下,即刻收走照片,“我再去別的地方問問。”
他走時甚至有些生氣,這幾天沒人敢在他面前提半句商昀秀的不好。即便知道能找到的概率渺茫,繼續尋找沒有意義,卻還是沒有一個人敢勸,個個陪着傅家二爺自欺欺人,‘死’這個字眼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禁忌。
今日照例無功而返,唐轶有事找他,四處找不見索性就在碼頭蹲,傅榮卿下船就見他跑過來,“爺,廖先生找,人已經在三景園等着了。”
傅榮卿:“什麽事?”
唐轶:“不知道,老爺夫人和大少爺出門去了,家裏也沒個人。”
“都出去了?”
“去見顏家小姐吧。”前些天就說好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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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廖盡凱一道過來的還有肖庭川,今天脫了制服穿的便衣,整個人像是卸下了一層精氣神,滿臉憔悴。他奔波忙碌幾天沒怎麽睡,在書房等人的功夫靠着廖先生就困了。
來時就讓他在家裏好好休息,肖庭川愣是黏着廖先生,不光只想黏着,有些話他覺得得他來和傅榮卿說。
傅榮卿回來只望見廖盡凱在書房翻看報紙,桌上連杯水都沒有,扭頭訓斥傭人讓他們上茶水來。
“別罵他們,是我說不要的。”廖先生将報紙放回原位,解釋說:“庭川在客房,他一夜沒睡,好不容易睡着就不叫醒他了。”
傅榮卿摸了支煙遞給他,然後将打火機放在桌上,神色平靜動作自然,就和前幾天他們見時沒什麽兩樣。心情可以裝,身體裝不了,望着身形瘦了些。
廖盡凱讓出身邊的沙發,叫他坐到自己邊上,鄭重其事道:“今天來主要和你說關于昀秀的事。”
“嗯。”
肖庭川忽然推門進來了,睡眼惺忪制止道:“我來,這事兒我來說。”
這個壞人,他來當。
肖庭川在他兩人對面坐下,桌上有傭人才擺上的熱茶,他還沒說話,廖盡凱幫他倒了一杯擱在手邊。
肖庭川揉了一把臉醒瞌睡,才将茶杯捧在手裏,“那個叫州的洋人今天上午出現了,科林的屍體被大張旗鼓地放在警局門口,從前跟在科林身邊叫辛苗的少年一口咬定商昀秀預謀殺害科林,不光是他,還有船上其他人也這麽說。”
傅榮卿點頭,這事兒倒是事實,但不能這麽論,當時的情況商昀秀相當于腹背有敵,起碼在外人看來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自保。
肖庭川接着說:“特意把屍體擺在警局門口,這就等于無形逼我們給一個說法,這事兒如果就這麽放着不處理,就要鬧到上邊去,到時就複雜了。”
傅榮卿:“他們想要什麽說法?”
一直沒說話的廖盡凱分析道:“不像是只要說法,是逼迫。他們似乎篤定讨要不到這個說法,于是要麽賠錢認錯,要麽将事情鬧大。”
“他們要見商昀秀,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肖庭川說:“這麽多天我們還沒找到人,說不定……”他頓了頓,下半句猶豫了,喝了口熱茶才道:“說不定商昀秀的屍體就在他們手上。”
倘若平陽交不出商昀秀,要想息事寧人只有給錢,這筆錢可不是小數目。就算那幫洋人一開始的目标更狂妄,現在這種雙方都有錯處的情況下,只能暫時退而求其次。這個算盤打得精,死了一個科林,怎麽都虧不了。
“商昀秀沒死,他沒有!”傅榮卿情緒突然激動,攥緊拳頭,夾在指縫間的香煙差不多被揉成了碎渣,零零碎碎落在地上,“如果人真在他們手上,就不會放着科林的屍體等,而是直接告咱們徇私,把事兒鬧得越大越好!”
“榮卿,你冷靜,都已經過去這麽多天了,命再大哪能在海上漂四五天,要消息早該有了!”肖庭川走他旁邊坐下,“現在的情況是,洋人願意賠償他們一方造成的所有損失,但就是揪着商昀秀殺了科林這件事不放,科林背後有一整個家族,勢力不容小觑,真只是要賠償還好,可他們要的是商昀秀,活着要命,死了要屍。”
這話的意思是,不管人是死是活,都要送出去的意思?
“我想辦法,讓我再想想辦法…”傅榮卿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扶在桌上的手止不住顫抖。這大概是病,只要他一想到商昀秀死了,就覺得自己呼吸困難,全身發涼。
竟渾身都在拒絕。
廖盡凱說:“我回過大院把這件事和江嬸說了,我們的打算是先把昀秀的葬禮辦了,之後的事再說。”
葬禮。
這兩個字一經出口,傅榮卿大腦一片空白,耳邊刺得耳鳴不斷,後面的話音他一點兒都聽不見了。怎麽人都沒找到,就已經在考慮後事了?
所有人都可以覺得商昀秀不在了,但他身邊情同至親的人不行,怎麽可以早早地就放棄了,怎麽可以...
直到将兩人送走,他沒有同意也沒拒絕。習慣性摸煙抽,可他忘了煙被他丢在了書房,火機也不在身邊。他渾渾噩噩要出門,這個樣子出門唐轶哪能放心,追了幾步被罵了回來。
白知秋和傅瀚林匆匆忙忙回來,将手上的報紙擱在茶幾上,“你們二少爺呢,回來了沒?”
“回來過,才又出去了。”回話的傭人視線往那張報紙上落了一眼,原是一則商昀秀的死訊。
晚上八點,芙蓉樓被傅家二爺包了場,一樓燈火通明,卻一個客人也沒有。
錢老爺子也是這兒的常客,正是郁悶的時候,進來老板不給酒喝,他在別處小酌了些的,這會兒站在櫃臺前理論,站都站不穩。
“錢老太爺喲,我倒是想給您開房送酒,可今兒店裏有客人包場,按規矩是不再接客了的。”老板娘本想叫服務生拿兩瓶上好的酒來致歉,讓錢世元去別處喝。
錢世元哪裏肯啊,罵她打發要飯的,趴在櫃臺上愣是不走,把前臺放的兩棵發財樹薅禿了,“是誰,是誰包的場?”
“傅二少爺。”老板娘一面心疼她那發財樹,一面焦心怎麽才能好好地将人送出去。
“傅榮卿?”錢世元在腦子裏短暫過了一遍這個熟悉的名字,聽着這個名字自然地就想起了商昀秀,于是大着舌頭問:“在哪兒呢傅榮卿?”
老板娘為難:“錢老太爺,您——”
錢世元不跟她廢話,踉踉跄跄上樓要找人。錢世元什麽身份啊,店裏的人只管嘴上勸,不敢真上手攔着。
幾間包房推開都沒見着人,錢世元邊找邊喊,最後在靠裏那間找到,推開一股撲面的酒氣,房裏窗沒關,吹進來的風惹得他一激靈。
“傅榮卿,你這個臭小子,包什麽樓啊?我喝酒都沒地兒了!”錢世元邊走邊罵,走近一屁股坐在同樣醉醺醺的人邊上。
傅榮卿意外他怎麽來了,朝身後追來的服務生擺擺手,順便又要了幾瓶酒。他從桌上拿了煙,抽一根遞給他,這是他最近最常做的動作。這幾天跟錢世元挺有緣,總碰到,前幾次遇到兩人只是搭夥抽煙的,今兒再加一樣酒。
錢世元沒了孫女,傅榮卿只字不提他來幹什麽,拿上新杯子滿上酒,和錢老爺子碰了一個響。
傅榮卿苦笑道:“老爺子,你還記不記得當初咱倆第一次那頓飯?”他偏頭上下打量錢世元,這人一天一個樣,老了不說,肉眼可見的瘦削,“當時您狼吞虎咽像是餓了好幾頓,真把我騙住了。”
“記得記得,你夠意思啊,後來幾次我去那個飯店吃飯,人家說什麽都不要我的錢,給我鬧了一個大臉紅!”錢世元仰頭将那白的一口幹了,喉嚨火辣辣地疼,他皺着眉笑呵呵道:“聽說你最近挺忙,怎麽有空在這喝閑酒?”
“你不忙?不也有空在這兒。”傅榮卿悶悶地給自己灌,臉頰染了一圈醉暈,喝急嗆了好幾口。
錢世元擡手順順他的背,“我為什麽在這兒?”他忽然沉默,面頰上的褶皺越發明顯,是他皺着臉,極力憋着一口心酸以及那呼之欲出的哭意,他想制止卻适得其反,放下酒杯,崩潰道:“我怎麽在這兒啊?明天,明天我們小淑娣下葬了。”
抑制不住的哽咽從唇邊細細碎碎漏出來,錢世元看傅榮卿一眼,擡手抹眼淚,又是哭,又是笑,“下葬了,以後都看不見了...”
他絮絮叨叨說:“我們淑娣剛學會說話,喊的就是爺爺,才學會走路,小小一只也只樂意跟着我跑...我們淑娣從小就乖,到哪裏都招人喜歡...”錢世元擡手,死死咬着虎口,将顫抖的哽咽安撫下肚,“我當時再快點就能攔住的,只要再快一點就好了……”
傅榮卿偏頭,視線順着錢世元臉頰那股濕漉漉的水流滑下來,張張唇瓣,他想安慰。可安慰他節哀嗎?
這個時候安慰有什麽用?說一些假漂亮的話還有什麽用...傅榮卿仰頭将眶中的淚倒回去,欲蓋彌彰拿酒喝,這一口還是嗆着了。
錢世元:“見不到了,再也見不到了。”
在家得忍,在外有人還得忍,這裏就不用,這裏誰也沒有。錢世元淚流了滿臉,不再遮掩,像是終于找到合适的宣洩口,安心将這幾天壘砌的冷靜撕碎了大聲哭出來。
他哭了良久,醉糊塗了,偏頭問傅榮卿,“你來這裏做什麽?你也想哭,也有煩悶在胸?”錢世元搖頭又點頭,“你啊,我知道,我最知道,你在想商昀秀,你想他...對,他也是一個好孩子,他吃苦頭了...”
傅榮卿看不清人,醉得連酒杯也拿不動,這雙手,放下的時候輕如羽毛,再擡起竟有千斤重,他再拿不起酒杯,只能用手虛虛握着,“他們準備辦商昀秀的葬禮,江嬸,大院裏的所有人,就是最疼秀秀的廖先生也放棄了,他們辦葬禮,他們決定要辦葬禮...”
傅榮卿一手搭在錢老爺子肩上,拍了拍。“你說,老爺子我要聽你說,商昀秀是不是沒事兒?”他說得激動,一字一頓,淚要落下來還是立刻仰着臉,不過這一次眼眶蓄了太多倒不回去了,連着藏了許久的心酸恐懼一道暴露。
傅榮卿不得不承認自己沒有表面看上去的無所謂,他時時有期待,時時在害怕,每一刻都放松不了警惕,醒着想睡了也想,心裏是一整片的空蕩。
“秀秀沒事兒,再等等就找到了,再等等就回來了。”咚的一聲,傅榮卿額頭撞在桌上,整個人趴着不動,那半杯酒最後也沒拿起來,嘴裏輕輕重重呢喃着商昀秀的名字。
錢世元默默望着他,這個時候的眼神是長輩看晚輩的心疼,他四處看看找到一塊薄毯子蓋在傅榮卿身上,輕輕拍着脊背,“沒事兒,他沒事兒...”
錢世元撿起桌上沒喝完的酒,對着酒壺直接喝,扶在傅榮卿脊背上的手還在輕輕拍,好似安慰一個剛剛吵鬧才睡着的孩子。他望着窗外的空曠,兀自說:“能不能活誰都給不了準話,孩子,別難過,他樂意撐着這條命的,他舍不得你啊。”
“老天啊,專挑苦命的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