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溫軒一向是個很記仇的少年,她這話,他記了十餘年,乃至後來師尊問他要修習什麽武功時,溫軒毫不猶豫地選了“浮生白羽功”。
這種武功不但能讓他禦風而行,而且能令他滿頭烏發盡成白雪,看上去很有世外高人的派頭,一看就像是莺七的師叔甚而師叔祖。
莺七十五歲的時候,不忿溫軒長期挑釁,在練武場和他比武,但她武功稀疏平常,如何是溫軒的敵手?
不過是三招兩式之間,她便被他迫得沖天飛逃。
溫軒卻不讓步,緊緊追在她身後,她聽到掌力呼嘯而來,近在咫尺,仿佛随時都會破體而入。
她驚慌之下,連一向頗為自豪的輕功都不太利索起來,只吓得失聲驚呼,忽然有人傳音,清潤溫柔得仿佛暮春的微風輕輕拂過她耳畔:“師妹,不必害怕。”
與此同時,溫軒一聲大叫,只見狂風呼嘯,他滿頭白發随風紛揚亂舞,溫軒素來喜歡修飾容儀,白發曳地,飛起來的時候,飄飄然若仙人,但此時長發幾乎将他整個人都包裹了起來,急切之間掙紮不開,卻是狼狽之極。
莺七微微一愣,回頭望去,師兄淡然立在練武臺下,青衫磊磊如國手畫就,見到她望來的目光,報以微微一笑,左手悄無聲息地縮回衣袖裏去。
莺七眼尖,看到他之前左手的手指交疊,看招式分明是用了“清風訣”。
她一時不明白師兄為何偏袒自己,出手相助,但見到溫軒兀自凝在半空,伸手去解滿頭亂發,這等好機會豈肯平白放過,一招“鳳凰栖梧”,向他拍去。
溫軒猝不及防,被她倏然擊飛,好在她武功不高,出手又留了三分餘地,他雖然被擊退,卻未受傷。
溫軒大為不忿,迅速理好滿頭淩亂的白發,向她怒道:“林莺七,方才突然有風,我一時大意,為你所乘,此刻咱們再比過!”
她卻大有自知之明,退得遠遠的,扮個鬼臉,笑嘻嘻道:“師弟,你輸了便是輸啦,還比什麽?不害臊!”
溫軒秀美蒼白的臉頰上湧起一陣淡淡的紅暈,論到口才一道,他便遠遠及不上她,何況自己确是不明不白地輸了她一招,狠狠瞪了她一眼,拂袖便走。
這一場比武過後,溫軒起碼有半年不曾找她麻煩。
莺七回頭看去,楊篁猶然立在練武臺下,微笑道:“師妹,金烏西墜,已經是酉時時分了,咱們該去吃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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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夕陽西下,彩霞爛漫,幾抹霞光在地平線上漂浮往來,映得他整個人都沐浴在淡淡的光暈之中,莺七看着夕霞裹着的師兄,沒來由地怔了一怔。
殘陽如血,夕霞似火,這情形瑰麗絕倫,但不知怎的,楊篁立處,卻是說不出的淡雅。那些五光十色缭繞在他身側之時,卻仿佛為這個人描摹了一幅素雅的山水畫,畫中背景皆是水墨勾勒而成。
莺七恍惚有些明白,為什麽七師妹會費盡心思為師兄制作各種機關木鸾,供他下山購買各色日用品,為什麽九師妹洛煙蘭日以繼夜地學高深的琴曲,只為能夠親自彈給師兄聽一次,又為什麽小師妹柔蘿會窮盡慧巧,為師兄精心做出各種美味佳肴。
這個人,仿佛上天也為之垂憐的驕子,值得別人對他這麽好法。
十五歲之前,她一直将他當作哥哥,嬉笑玩鬧,從來都是百無顧忌。
但近年來楊篁見她日益長大,成為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為了避嫌,已不再和她太過親近,她還道他是因為要照顧別的師弟妹,才忽略了自己,心下也不以為意。
此刻陡然見他出手相助,不知為何,耳中只聽到“撲通”“撲通”之聲,愣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是自己的心在砰砰狂跳。
她被這突然發生的心跳加快吓了一跳,原本如幼年一般,笑盈盈伸手去挽他的手臂,突然一個激靈,飛快地将手縮了回來,不敢再看他一眼,應了一聲“好”,向前狂奔而去。
如今這個溫雅如玉的青年,在她面前微蹙眉頭,輕聲道:“我原本叫做穆篁,穆長恭是我兄長。”
她的确很讨厭穆長恭,因為他心思深刻險惡,假扮楚歌騙了她,害了不少人,又将霄衡引入九幽絕域陣,使他身受重傷,幾乎喪命。
此刻想來,想必穆長恭不過是追蹤霄衡而來,在客棧門口偶然被纏夾不清的葉月煙纏住,見霄衡等三人應聲而出,他又不能當衆殺人,只得順水推舟,讓穿越女占了一回便宜,自稱“楚歌”,瞞了過去。
她一直讨厭心機深沉之人,可是楊篁是楊篁,穆長恭是穆長恭。即便他們是親兄弟,終究是兩個人,陪她在太華山長大的,是面前這溫柔似水的青年。
看了看師兄黯然的神色,她斬釘截鐵道:“不管發生什麽,你都是我的師兄!”
楊篁微微一笑,手掌撫上她的頭發,低聲道:“莺七……”自她長為婷婷少女,他對她從未有過這麽親密的舉動。
莺七咬了咬嘴唇,暈紅雙頰,她在他面前一向拘謹,對他這非同尋常的親密舉動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只低下了頭,不則一聲。
其時正是仲夏,時節炎熱,又是正午時分,陽光分外的熾烈耀眼,光輝遍灑大地。
地處距離大秦城約莫三百裏之遙的青墉城外的一處樹林之中,陽光透過層層樹葉,在地上留下淺淺光暈,跳躍不已。
一行人或坐或立,或倚着蔥茏大樹閉目養神,只有林、楊兩人在不遠處低低述說着別情。
楊篁一時忘情,伸手撫摸莺七的頭發,自覺失态,将手伸了回來,眼底若有異光流動,微笑道:“好,你也永遠都是我師妹。”
莺七一向覺得他笑起來的時候最好看,簡直是人間一大殺器。此刻她仍是沒能抵擋得住這一笑的殺傷力,愣了愣神,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麽才好,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道:“師……師兄,咱們……咱們還是先去江離城将師弟妹們救出來,再去找穆長恭好了,你……你也很想柔蘿師妹吧?”
楊篁神色一黯,還未說話,身後有人冷笑道:“蠢材!”
莺七一怔,轉頭望去,一片淺草裏悠然立着她的師叔,目光悠遠,仿佛清冷月色下寒潭裏沉沉的水波,唇角微微上翹,卻帶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冷嘲之意。
她不服氣地插腰道:“喂,霄衡哥哥,你說誰是蠢材呢?”
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聰明的,怎能容忍別人說她是蠢材,如果他口中的“蠢材”指的是她師兄,更是叔可忍嬸不可忍。
霄衡緩步走了過來,自顧自坐在兩人對面,聲音冷冷的:“莺兒,我說了,我是你師叔,你再稱呼我哥哥,便是以下犯上,不尊禮數。”
和他相處一段日子下來,莺七本來覺得他頗講道理,并不像初見時那般冰冷,拒人于千裏之外,加之這又是一個看臉的世界,她對這位絕代的美人師叔着實增加了不少好感。
誰知這幾天他風向突變,居然拒人于萬裏之外,簡直高冷得讓她有些受不了,此刻聞言,深深吸了口氣,她才勉強保持住笑容:“師叔大人,當時可是你讓我随便稱呼的,現在我叫順口啦,你又讓我改過來,你……你不要仗着你是師叔,就欺負人。”
自和他們重逢以來,楊篁已聽莺七詳細說過與霄衡、趙伯雍的一段淵源,知道霄衡是她父親那一派的師叔。
他在雲中城和霄衡一戰,彼此頗有惺惺之念,此刻聽到霄衡讓莺七叫自己“師叔”,師妹偏又倔強不從,生怕這兩人吵鬧起來,忙道:“師妹,你別鬧啦,衡兄本就是你師叔啊。”
霄衡并不說話,負手凝眸,冷冷而視,雙眸璀璨如星子,若有劍氣恣肆。
莺七給他吓了一跳,結巴道:“哎,師……師叔,你別生氣,我叫你師叔就是了。”
師叔低垂着長長的睫毛,凝視地面上未能沒過馬蹄的淺淺碧草,一言不發。
莺七恨恨瞥了他一眼,在心底氣勢洶洶地想,她這位師叔莫不是撞邪了,自從到了姑蘇城,他就一路行止都不正常起來,只怕是在那勞什子九幽絕域陣裏,被那旱魃之靈打暈了神智。
虧她知道他愛吃甜食卻死不承認,還買糖人給他吃,他卻這般給她臉色看。下次見到糖人攤子,她就給師尊、師兄、趙伯雍乃至小狴都買上好幾串糖人,偏偏不給他買,活活氣死他。
她想到得意處,忍不住臉露微笑,忽聽師兄輕嘆了一聲,聲音涼如夜茶:“師妹,衡兄之意,我也想到了,他是說師弟妹們是落入了我哥……穆長恭手裏,此刻只怕并不在江離城,衡兄,我說得是麽?”
後者悶悶地“嗯”了一聲,算作回答。
莺七大奇,忙道:“為什麽?你不是說,親眼看到裝着他們的馬車被運入喬城主的府裏嗎?”
楊篁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那一日我在江離城的城主府遍尋師弟妹們卻不得,偷聽到喬雲橫與長老們的争執,第二日喬雲橫便遇刺身亡,後來又見到我哥……穆長恭帶着許多人去小鏡湖,人人強弓勁弩,妄圖将在場的長老、将軍們一網打盡,若非我前去阻攔,他就已然得手。
幸好那一日他聽了我勸說,放過了在場諸人,卻強行将我帶走,說是久別重逢,他再也不允許我離開他身邊,我不便過拂他意,只得跟随。
那時我見他帶着這麽多全身甲胄的兵士,卻若無其事地通過了江離城的城防,徑直向大秦城進發,心下又驚又奇,心想他帶着這麽多人,不啻于軍隊過境,怎麽卻不見江離城的人前來阻止查問?
那時我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想來,只……只怕,當時的江離城早已被穆長恭控制,喬雲橫死後,江離城那些長老們人人貪利,毫無長遠目光,也沒有一個能鎮得住局面的人才,此刻只怕江離城已向大秦城俯首稱臣,從此名存實亡,淪為大秦城的附庸了。
我與穆長恭……十三年未見,但這一次重逢以來,一路上見他張揚跋扈,心狠手辣,雖有果決的手段,卻無仁君的心腸。
我對他的行事越來越難以忍受,加上又丢了師弟妹們,憂心如焚,瞅準時機,趁他不備,于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悄然遠遁。
我本想潛回江離城去救師弟妹們,再找到師尊和師妹你,咱們同回太華,再也不管世事塵煙。
但途徑姑蘇城時,無意間遇到了那位葉月煙姑娘,這位姑娘行……行事頗為奇特,第一眼見到我,便撲了上來,任我如何好言好語地勸解,始終不肯松手,對我還……還有些不妥的舉動,一路上始終甩她不脫,我不能對這位不會武功的姑娘動武,正着急,卻就看到了你們。”
他說到這兒,想到這幾日葉月煙仍是跟随着他們,不禁猶有餘悸。
但這位姑娘似乎對霄衡情有獨鐘,大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的癡情架勢,只要有霄衡在,她便絕不向別的男子看上一眼。
同行的師尊容儀風度絕不在霄衡之下,她也曾對之大犯花癡,然而這些日子以來,葉月煙的目光始終不曾離開霄衡片刻,未曾去打擾其他的人,饒是楊篁性情溫良,也忍不住暗暗慶幸自己不是這女子的真愛。
但霄衡其人冷如冰,寒似雪,對待不相幹的外人,從來都是冷得像萬年不化的冰霜似的。葉月煙只要走近他兩丈之內,立刻被他毫不留情地用氣箭定在原地,半天動彈不得。
幾日下來,葉月煙腰酸背痛,吃了不少苦頭,雖然癡情猶然不改,卻再也不敢心生和他親近之念,但總是遠遠望着他,目光之幽怨癡情,連趙伯雍這脂粉隊裏的将軍看了,也忍不住全身都冒出雞皮疙瘩,心道:“真乃奇女子是也!”
莺七聽他說葉月煙對他有些不妥的舉動,撅嘴道:“師兄,她怎麽對你了?虧我還覺得她雖然有些瘋瘋癫癫的,其實人還不錯,真沒想到,她……她居然敢欺負師兄你,我找她算賬去。”
她一想到師兄可能像當日穆長恭假扮的楚歌一般,被葉月煙上下其手,占盡便宜,氣憤憤地站起身來,就待去找那穿越女的麻煩。
楊篁伸手拉住她,微笑道:“師妹,你別着急,我怎會被欺負?只是不便對那位姑娘動武,一路甩不開她罷了。”
莺七被他拉住手,掌心裏傳來溫暖安定的感覺,心子一陣狂跳,全身都是猛然一震,楊篁關切道:“怎麽了?身子不舒服麽?”拉低她身子,凝目打量。
莺臉上一熱,嗫嚅道:“沒,沒什麽。”
楊篁定定看着她紅透了的耳根,他不曾見過她這般羞怯的模樣,連雪白脖頸上也沁出一絲絲的殷紅,他看着她從四歲長到十七歲,亭亭如細雨蒙蒙裏獨自開放的蓮花,從很久之前,他就開始察覺到,她已長為亭亭玉立的少女。
太華山古靈精怪的少女在這一刻頗有些大家閨秀的味道,她一向是跳脫飛揚的,沒想到靜穆的時候,真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
他想到這對比之強烈,眼底忍不住綻開濃烈飽滿的笑意,低聲道:“好,你說沒什麽,就沒什麽。”
霄衡面沉如水,霍的站起,以他神通,原本行動無聲,但這麽一站起來,就像萬丈高崖上有狂風刮過,激得數丈之內的淺草盡皆俯倒。
莺七正面朝向他,看到這景象,吓了一跳,身後楊篁已皺眉出聲:“怎麽了?”
霄衡一拂袖,冷冷地道:“你神通何等高強,為何卻感覺不到有不速之客前來?難道是心無旁骛,無暇感應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