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莺七覺得,她最近是不是得罪霄衡了。
這兩日,他常常命令她做東做西,端湯遞水,逼得莺七一個勁兒地在他面前晃悠。
她看在他是師叔的份上,不免忍了一肚子的氣,任勞任怨,不料後者愈發變本加厲,幾乎把她當成個小丫鬟一般指使得團團轉。
她自幼極受師尊寵愛,師兄更是把她當做親妹妹一般照顧,如何受過這等氣,霄衡不過是運氣好,也拜到她爹的師父門下,不然怎會當上她的師叔?
這小娃子沒幾歲年紀,仗着一身神通,脾氣倒生硬,前兩日她只覺他柔和了許多,如今想來,這錯覺當真害人不淺。
她給他洗罷衣服,又花費老大功夫,恨恨地給他端上他點的木樨銀魚鲊、玫瑰蒸糕、荷葉羹,臉上端端正正地擠出一個假笑來:“師叔,您老人家慢慢享用。”
霄衡慢悠悠地擡眸看了看桌上的美食,說道:“我此刻倒不餓,只是想喝一盞茶,你且去泡一杯碧螺春來。”
莺七:“……”
葉月煙貪戀霄衡等人的美色,執意要随着他們前去大秦城。
楊篁是個極好說話的,淡淡的不置可否,趙伯雍表示無所謂,只有霄衡強烈反對。
莺七見師叔神色含怨,堅決反對葉月煙跟來,有心和他作對,便笑道:“我很喜歡葉姐姐,讓她跟來,也無不可,是吧,師尊?”
霄衡眼風如刀,向她刮了一眼,莺七轉頭裝作未曾看見。
蕭君圭覺得這穿越女十分有趣,一路若有這笑料陪伴,想必會增加許多樂趣,當下一錘定音:“葉姑娘想跟着來,咱們自然是歡迎之至。”
一行人浩浩蕩蕩辭別姑蘇城,向着大秦城進發。
一路上楊篁神色沉重,他本就不是多話之人,這些時日更是沉默寡言,仿佛心裏藏着許多心事。
莺七找個空暇機會問道:“師兄,你最近怎麽啦?自從這次見了你,我總覺得你心裏不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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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篁微笑道:“沒事,師妹不用擔心。”
莺七擔憂地看着他,轉了個話題:“師弟、師妹們呢?”
楊篁神色一凝,表情變得凝重起來,說道:“那一日你久久不歸,我擔心之下,在山中遍尋不獲,回去之後,那破廟裏已沒有了諸位師弟妹。”
莺七心道:“那時我正被我這位師叔強行帶着趕路哩。”
楊篁道:“我四處找尋,卻怎麽也找不到諸人,卻在破廟的一個角落裏,看到了三師弟的一縷白發,在破廟外面,又在亂草之中找到了九師妹的一只發簪。
我知道出了亂子,但心想諸師弟、師妹本事不弱,他們八人聚在一起,天下又有幾人能夠傷到他們?就算他們被人擒住,也當設法留下一些線索來,好讓我追覓才是。
我順着東路走了一陣,果然在樹上發現了獨特的标記,樹上以指甲刻了一朵銀梭花,銀梭花是太華山上獨有的奇花,必然是哪位師妹刻下的。
那時我便知道,幾位師弟、師妹果然是為人所擒,但他們也趁人不備,沿途留下了标記。
我順着他們留下的标記一路追過去,卻追到了江離城,那時我還以為是江離城的城主下令擒住了他們,好生不悅,心想我們太華弟子自來不曾卷入江湖争端,這位喬城主又怎能欺到咱們頭上?
思來想去,只怕是因為江離城與雲中城互為死敵,争端不休,而咱們救了南城主,喬城主聽到消息之後怪罪起來。
我在江離城中,終于找到了師弟、師妹們的行蹤,他們被裝進一輛大馬車裏,運送到了江離城的城主府內。我心想救他們性命要緊,這位喬城主既然不懷好意,我也不用和他客氣,但我剛到他府上,便發覺情形不對。
我抓了一個家丁問路,找到了喬雲橫的書房。
那時約是二更時分,我屏氣凝神向屋內看去,房內燭火明亮,裏面正中間站了一個中年男子,神色陰沉,不怒自威,幾個長老模樣的人圍着他站着,似乎在争吵着什麽,我聽那些人叫那中年男子為‘城主’,心想原來此人便是喬雲橫。
只見他立在正中,一言不發,一個被他稱作李長老的老者冷笑不絕,說道:‘城主,常言說得好,識時務者為俊傑,如今穆城主勢力強盛,號令天下,咱們若是早日向他投誠稱臣,能得多少好處。’他話音剛落,其餘的人齊聲稱善。
喬雲橫卻冷冷地道:‘我若向大秦城稱臣,江離城能得多少好處,我不知道,諸位長老能得多少好處,我卻知道得很。’
他這話諷刺之意十分明顯,那李長老卻似肆無忌憚,笑道:‘城主此言,我卻聽不明白了,咱們身在長老會中,自然是一心一意為城主和江離城打算,如何會計較個人得失?’
喬雲橫森然冷笑,我在屋外,看到他神色十分陰沉駭人,那些長老似乎忌憚他武功,也不敢太過逼迫他,一齊告辭了,頃刻間走得幹幹淨淨。”
莺七怒道:“當時我和趙師兄被這姓李的老頭兒帶頭抓住,師尊來救了我們,那李老頭兒還賠笑說是誤會,什麽有人留了一封信在喬雲橫房裏,說是我刺殺了喬雲橫,他不該相信這封信裏的鬼話雲雲。
那時我只道他為人糊塗,原來這人心機這麽深沉!只怕喬雲橫被害死,他也是主謀之一,呸,想必他貪慕榮華,投靠了穆長恭,賣主求榮,好不要臉!”喬雲橫雖然是被霄衡所殺,但在她心裏,害死喬雲橫的卻是穆長恭。
楊篁嘆道:“我知道,那時候……我也在小鏡湖。”
莺七吃了一驚,奇道:“師兄也在?我怎麽不知道?”
楊篁道:“那喬雲橫獨自呆在房內,眉頭緊鎖,不斷在房裏走來走去,臉色鐵青得幾乎要滴出水來。我無暇多看他,蹑足走開,去找尋師弟、師妹被關的所在,但連抓了幾個家丁來問,他們盡都面如土色,瑟瑟發抖,但我看他們神色,确實是不知道府裏關押了一批人。
我心想這樣找下去也不是辦法,只怕他們是被關到了什麽密室、暗牢裏面,準備直接向喬雲橫要人,他若是不給,為了救師弟妹們,便是毀了他的城主府,也只好得罪了。
但夤夜造訪,本就于禮不合,我就悄然出府,打算第二日再上門要人。誰知第二日便滿城舉哀,說是城主遇刺,被一個帶着神獸的小姑娘殺了。
我大吃一驚,心想帶着神獸的姑娘必然是師妹你,聽說長老會将在小鏡湖審判刺客,便趕到小鏡湖,果然遠遠便……便看到了師妹你。
我正待出手相救,師尊卻突然出現了,既然師尊來了,我放下心來,忽然發覺小鏡湖外的重山之中,埋伏了許多人,人人攜帶着兵刃,山巅上獨自立着一個紫袍人。”
他說到這兒,忽而輕嘆一聲,低聲道:“我只看到他的背影,卻是熟悉無比,唉,那時我看他遠遠地向小鏡湖眺望,便猜到了他的心思,只怕他是和那李長老勾結在先,利用完了之後便欲除之而後快,他為了得到這天下,真是費盡了心機。
我不願他多傷人命,走上前去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轉過身來看見我,一臉不敢置信的神色。
唉,他從小便喜歡躲藏在面具之後,無論喜怒哀樂,都不願展露在他人面前,但見到我,他卻露出罕有的歡悅之色,對我啞聲說:‘阿篁,十三年過去了,我找遍天下也找不到你,還以為你當真死了……’
他說到這兒,聲音有些哽咽,伸出雙臂,擁抱住我,他便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哥哥,穆長恭,他雖是庶母所生,但他确實對我極好。即便他對天下不仁,但至少對我,是真心實意,不摻雜半點虛假算計。”
說到這兒,楊篁唇邊微笑淺淡:“莺七,其實我該叫穆篁才是,師尊帶我上太華山之後,便令我忘卻前塵往事,指着山前的一株楊柳,讓我姓楊。”
姓穆名篁,字碧虛,大秦城真正應該繼承城主之位的嫡子,溫雅柔和的太華山首徒。
楊篁當了十三年的太華首徒,生長在綠水青山之間,逐漸将十一歲之前的情仇泯然忘卻。
師尊又是個散漫灑脫的性子,見到了天賦異禀的孩子,便忍不住收為弟子,帶上太華山來,卻除了傳藝之外,諸事都扔給他這個大弟子來照料。
他含辛茹苦地将九個師弟師妹一一拉扯帶大,日日督促他們練功習武,竟不覺世外歲月悠長,彈指之間,已過去了整整十三年。
他從當年初上太華,年僅十一的少年,成長為繼承蕭君圭衣缽的首席弟子。原本以為,往事種種,皆已散入雲煙之中,但一朝入世,前塵便紛紛而來。
莺七恍恍惚惚地記得,在四歲的時候,她見到這位師兄。
那時正值深冬,整座太華山都覆蓋在漫漫冰雪之中,天地皆寒。
她和貪玩的小狴在暗香林裏不知疲倦地玩着雪球,等着師尊歸來。
在幼年的她心裏,師尊是個神祗一般的男子,本事好得出奇。她原本以為他是她父親,摟着他脖子甜甜地叫他“爹爹”,不料他一臉悲憤地把她放在地下,極其嚴肅地道:“我不是你爹爹。”
那時她不明白師尊為什麽神色間說不出的悲涼,此刻思及,她若真是師尊的孩子,想必他會欣喜欲狂,幾疑夢中。
當時師尊下山前對她許諾說,會給她帶好吃的。
她聽了這話,十分開心,歡歡喜喜地點頭答應了,讓他快些回來。
他含笑答允,飄然下山,暗香林廣種梅花,他的背影在滿林梅花的映襯之下,疏落成畫。
師尊歸來時,日已黃昏,他不僅帶着她愛吃的食物,還帶着一個青衣少年。
少年跟随在師尊身後,一步一步地走上太華山,來到莺七玩耍的暗香林。
疏影橫斜,暗香浮動。
四歲的小女娃愣了愣,那少年在雪地裏茕茕獨立,臉上有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但那湖水似的眼底卻有落寞漫延。
她急着撫平這少年眉間的寂寥,扔了手中的雪團撲了上去,嬌滴滴地叫他哥哥,少年的神色裏閃過一絲遲疑,慢慢俯下身去,抱起了她。
她伸出肉嘟嘟的小手臂,緊緊摟住了他脖子,銀鈴似的笑了:“師尊,莺七好喜歡這個哥哥。”
她玩世不恭的師尊哈哈大笑,眼睛裏頗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意味,撫掌道:“很好,篁兒,從此以後,這女娃娃就歸你來帶啦。”
那少年望着懷裏軟軟糯糯,不時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小女娃,平靜的面色也不禁變了一變,無奈道:“師尊,弟子……弟子不會……”
蕭君圭一拂袖,滿臉正經:“篁兒,為師看你根骨極佳,天資聰穎,怎能就說不會?須知帶孩子一事,最是容易不過……”
他正說到“容易不過”,突然見到女娃兒小嘴一撇,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邊哭邊叫道:“師尊,莺七肚子餓……”
他立時臉色一變,将帶回來的吃食向她小手裏一塞,也不管她小小的手掌是否能夠拿得住,撥轉身便走。
遠遁之餘,不忘叮囑一句:“篁兒,若是這女娃兒瘦了餓了,為師可得找你談一談人生。”
少年面色瞬青瞬白,無奈地看着師尊飄然遠去,直到那抹潇灑之極的身影消失在山後,方才低頭看向懷裏的小女娃。
小女娃抓着一個餅,大口大口地吃得正歡,見他望來,甜甜一笑。
少年輕輕撫摸了一下她軟軟的頭發,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從此兩人在太華山上逐漸長大,楊篁年紀雖也不大,照顧起人來,比之懶散的蕭君圭,實是高出十倍也不止,居然将莺七養得十分水靈。
太華山乃仙山之首,本就窮極萬物,在楊篁細心打理之下,更是規模不凡。
直到莺七六歲的時候,蕭君圭收了第三個弟子溫軒。
溫軒比莺七大了三歲,眉清目秀的一張小臉,上山來時小嘴抿得緊緊的,神色嚴肅地問蕭君圭:“師尊,為何她比我年紀小,我卻要叫她師姐?”
蕭君圭一時沒察覺他心中不快,順口答道:“因為她比你先拜我為師,我門下弟子排序是按照入門先後,并不是按年齡來。”
溫軒冷冷地看了莺七一眼,後者正拉着師兄衣角要他抱,聲音不脫奶聲奶氣。忍不住皺了皺眉,神色裏帶了一絲難掩的嫌棄,一拂袖,凜然道:“師尊,弟子不願讓這小女娃子當我師姐。”
蕭君圭大感頭痛,對這倔強的孩子無計可施,只得拿出轉移話題的殺手锏來,向楊篁藹然道:“篁兒,你帶師弟四處轉轉,熟悉一下咱們太華山的地勢風景。”
楊篁應道:“是。”上前一步,向師弟春風襲人般一笑:“師弟,跟我來,我帶你去玩。”
溫軒對這溫雅的師兄極有好感,當下走到他身邊,叫了一聲“師兄”,卻見莺七趕上前來,一把拉住師兄的衣角,笑嘻嘻地道:“小師弟,咱們一起去玩吧!”
溫軒年幼而又驕傲的心靈被她這句“小師弟”打擊得不輕,退後了兩步,神色悲憤,怒道:“喂,你不許叫我小師弟!”
小女孩奇道:“為什麽?”她苦惱地對了對手指,補充道:“你和師兄一樣,都是男孩子啊,難道我要叫你小師妹麽?”
認認真真地打量了他兩眼,驀地恍然:“啊喲,你長得這麽秀美,難道也是女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