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楊篁一怔,耳廓微動,立刻聽到樹林之外有人快步而來,聽聲音直是急促異常,心想來者多半是敵非友,但放着他和師尊、霄衡在此,便有千軍萬馬,也絲毫不放在心上,何況聽腳步聲,來者只有四人,當下站起身來,叫道:“師尊!”
不遠處閉目養神的蕭君圭緩緩睜開眼來,目中神光離合,懶洋洋地笑了一笑:“不知道是來尋仇的不是,許久未曾打架,老子一身筋骨都要廢了。”
不過片刻功夫,那四人已沖入林中,游目四周,見到霄衡,大喜叫道:“公子,你在這兒!”
蕭君圭見這四人身穿黑衣,行動敏捷,目光之中精華內蘊,看來武功均是不弱,正自暗暗歡喜,心想今日發了利市,能好好打上一架。雖然只有四個人,但天下的武功高手本就不多,何況在他面前,稱得上是高手的更是鳳毛麟角。
他此刻眼看這些人都算得上是高手,又似不懷好意,正欲上前好好切磋一下武功,卻見他們認得霄衡,心想原來卻是故交,不禁洩了口氣,沒精打采地繼續閉上眼睛,耳聽八方,作壁上觀。
莺七推了推霄衡,笑道:“師叔,他們認得你,是你的朋友麽?”
霄衡對她的話置若罔聞,向黑衣人道:“諸位認得在下?你們是誰?”
為首的黑衣人滿臉歡容,躬身行禮,笑道:“公子,我們主人派出無數人,在天下遍尋公子,真是天意湊巧,咱們竟在這兒找到你啦,還請公子速至,主人有事相托。”
霄衡淡淡地道:“在下身有要事,去不了。”
那人朗聲道:“故人相召,公子豈能不至?”
霄衡皺了皺眉頭:“故人是誰?”
那人不答,上前兩步,将一件物事放在他手裏,含笑道:“公子若然前來,主人必定掃榻以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和其餘三人一齊轉身消失在樹林盡頭。
莺七好奇,不等那幾人走遠,竄上來問道:“是什麽?”
霄衡遞到她手裏,淡淡道:“自己看。”
莺七一愣之下,只見手裏的物事是一顆圓潤的珠子,在掌心裏滴溜溜轉個不停,還發出些淡淡的微光,看樣子,很像是兇獸的內丹。
她天生靈力,擅長馭獸之術,對兇獸鑽研甚深,頗有心得,一眼瞥過,便道:“咦,這是傲因獸的內丹啊,傲因獸兇猛無比,這位主人能殺了傲因獸,取走內丹,本事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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霄衡面無表情:“是慕漴,我初次識得他之時,他以為我不會武功,曾出手幫我殺掉一只傲因獸,他命人以此珠相示,為的是要我前去,以長生真氣救他的妹妹。”
有蕭君圭這麽一位師父,莺七一直覺得自己三觀頗正,深谙有恩必當銜環的道理,聞言笑道:“想不到慕少主竟能殺掉傲因獸,我一直只當他是個纨绔。”
那時的江湖還頗為淳樸,爾虞我詐之類也并不風行,江湖中人的點評還頗值得相信,盛名之下,豈有虛士,憑霄衡的神通,原本這一輩子都不會有受到別人恩惠的機會,她想到慕漴竟能有恩于他,忍不住咯咯直笑。
她對慕家的姑娘印象極好,一直想着,以後若有機緣,總要想法子治好那位慕沁小姐的寒疾才好。但聽慕漴當日言下之意,似乎全天下唯有霄衡修習的長生真氣,才能緩解慕沁的病症,除此之外,并無良藥。
掐指算來,距離他們離開日落城之時,僅有一月有餘,為什麽慕漴便派下這麽多黑衣人,四處尋找霄衡的蹤跡?難道是因為慕沁的病勢加重,急需長生真氣續命麽?
她心中這麽想,随口便問了出來,霄衡搖了搖頭,輕聲道:“我也不知道,慕漴和我有故,倘若真是他的妹妹病勢加重,我自然應該前去略盡綿力。”
莺七擔憂道:“霄衡哥……呃,師叔,你為那位慕姑娘輸送長生真氣,會對你自己的身體不利麽?”
他回過頭,多日以來終于第一次正色看了看她,面上仍是淡淡的,看不出什麽表情,聲音冷隽如昆侖寂雪:“有勞挂懷,尚無大礙。”
依着霄衡的意思,他立時便要啓程前往日照城,但這樣一來,未免打亂了衆人前去大秦城找穆長恭麻煩的原定計劃。
莺七只道衆人就要兵分兩路,分別前往日照城和大秦城,她的性子從來不是個記仇的,對着即将遠去日照城的師叔,頗為依依不舍,連帶着先前不要給他買糖人的咬牙切齒也抛到了九霄雲外,扯住他的衣袖囑咐:“師叔,你去日照城要小心啊,我總覺得慕漴那小子不像表面上那麽吊兒郎當的好對付,你們雖然是故交,但你可別吃他的虧。”
霄衡眉眼裏沁出淡淡笑意,颔首道:“你說得對。”
莺七愣了愣,歪着頭,不明所以地盯了他半晌,他從不曾出言贊賞過她,一句“你說得對”真是讓她好一陣受寵若驚,忙道:“師叔謬贊,謬贊了。”
他慢悠悠地接口道:“你雖然武功低微,但心思還算機敏,不如你跟我前去,替我防備着慕漴,如何?”
聞聽此言,不由得她不驚,忙要設法推辭,霄衡從容補充道:“我知道你很喜歡慕姑娘,難道不想瞧我怎麽救她麽?”
莺七聽他這麽說,頓時無言以對,只得答應:“好,我跟你去就是了。”
霄衡見她垂頭喪氣,滿臉悲容,眼底掠過一陣說不清緣由的笑色,待到她擡頭看來時,這抹笑色早已消失不見,莺七只看到面前的清冷少年一臉的雲淡風輕,波瀾不驚:“如此甚好。”
她一想到就要和師兄分道揚镳,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心裏頓然下起滿天的潇潇細雨來,向楊篁憂心忡忡地道:“師兄,你……你要和師尊去找穆長恭麽?你……一路要保重。”
楊篁長身而立,唇邊笑意溫柔流瀉:“咱們自然一起,師尊,您意下如何?”
莺七聽他說要和自己同行,不禁雙眼發光,抖擻起全副精神,追問道:“師尊,你有什麽意見麽?”
她生怕師尊不允,那便大事去矣,知道楊篁一向是太華弟子中最尊師重道的人,無論如何不會違背師尊的話,不等師尊開口,急忙補充:“師尊,我們要去找的那個人,他妹妹得了重病,身體很不好,師尊你無論什麽疑難雜症都能醫治,好師尊,你便去看看她吧?”
蕭君圭半倚在一棵粗壯的大樹上養神,聞言睜開眼來,漫不經心地道:“你們既然這麽說,老子自然沒什麽意見。”
趙伯雍對他這份潇灑風度欽佩不已,他自認識蕭君圭以來,一直都在琢磨,怎生才能像蕭君圭一般,将“老子”這兩個字說出又拽又帥又漫不經心的迷人風味來,為此一路私下苦練,見狀也跟風笑道:“老子自然也無所謂。”
話音未落,頭上“砰”的一響,已不折不扣地挨了他師叔一個爆栗。
他一向得這位師叔疼愛,就算闖下了天大的禍事,師叔也一定不問是非,一味護短,誰知師叔這一記爆栗竟打得真材實料,起碼也用了五成力道,他只疼得龇牙咧嘴,心下又是憤怒,又是委屈,揉着腦袋,大聲叫道:“師叔,你幹麽打我?”
他師叔當先向前走去,清風裏飄來一句不輕不重的話:“我是教一教你,什麽叫禮數。”
酒簾斜斜而挂,店外風潇雨晦。
趙伯雍望着酒簾外的大雨,回首後得意洋洋:“怎麽樣?要不是我讓大家來這小酒館歇息,咱們就都被淋成落湯雞啦!”
莺七颔首道:“這次算你能幹。”
趙伯雍打開手中繪着桃花扇面的折扇,風流倜傥地笑了。
衆人一路急行,青墉城與日照城相距千裏,往來原本不易,但這些人均是身懷絕技,輕功一道也頗足誇耀,雖是千裏之遙,也不過随意而至。
唯一不會武功的葉月煙,因她哭着喊着,要死要活非要跟來,為此不惜拔下頭上的發簪,抵在自己的脖頸處,聲稱他們若是将她丢下,她就自盡于此,以表對公子的一片真情,當真是至死不渝,除卻巫山非雲也。
莺七雖因她曾糾纏師兄之故,不太喜歡她,但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她自盡,本想提議讓霄衡帶她禦風,話未出口,被霄衡淩厲的眼風一掃,吓得全身一抖,再也不敢提一個字,心下無奈,只得将小狴讓與葉月煙乘坐。
小狴對她此舉大為不滿,拉着莺七衣角,淚眼汪汪地鬧了好一陣別扭,終于敵不過莺七的好言安撫,只得委委屈屈地伏在地下,讓葉月煙坐了上來。
葉月煙大為歡喜,坐在小狴身上,無論是神色還是言語,都顯得她很得意。
不過半日,一行人便禦風行了千裏,黃昏時分來到距離日照城不過百裏之遙的南郊外,這還是被莺七、趙伯雍大大拉低了平均水平。
趙伯雍的師父柳曠本就不精于武學一道,他又學藝不精,跟在衆人之後,奔行得上氣不接下氣,眼見小狴背負着分量不輕的穿越女,跑起來仍然快似疾風閃電,比之蕭君圭等三人都不遑多讓,心下又是一陣感慨和憋屈,暗自下定決心,有空必當找師叔好好請教一下武功。
南郊外平野四布,碧草如茵,三兩農人悠閑地哼着曲兒,荷鋤歸來,牧童牽着牛兒,斜吹竹笛,莺啼燕喚之聲袅繞在黃昏時的微微清風之中,一派鄉間的夏日風光。
不遠處的青山腳下,隐隐現出一方酒簾,瞧樣子像是鄉間的小酒館。
趙伯雍好不容易見到這麽一個小酒館,歇足之念無比渴切,急忙氣喘籲籲地道:“師……師叔,蕭前輩,咱們行了這許多時候,不如去那邊的小酒館歇一下腳,喝杯酒休息休息,怎麽樣啊?”
蕭君圭不假思索,斷然否決:“這小地方的酒館,想必沒什麽美酒,何必繞路過去?還是到了日照城裏,再找歇足的地方罷。”
莺七亦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聞言摔倒在草地上,喘氣道:“師……師尊,咱們還是去歇息一下罷,我真的跑不動啦。”
蕭君圭仍是不假思索,應聲道:“甚好,咱們就去那邊的小酒館便是。”
趙伯雍對他這樣明顯偏心的待遇極為不滿,抗議道:“蕭前輩,你未免太偏心這丫頭啦!”
蕭君圭理所當然地道:“我不偏心我自己的徒弟,難道要胳膊肘往外拐麽?”
小狴對主人擔心不已,一個猛跳把穿越女甩在地下,不顧她驚怒交加的大喊,快步跑上前,抓着莺七衣擺,嗚嗚直叫,淳樸的大臉上滿是擔憂的神色。
楊篁微笑道:“小狴對你真好,不愧是從小帶到大的。”
莺七撫了撫小狴的腦袋,笑着安撫它:“你放心,我就是奔久了手足酸軟,并無大礙。”
小狴歡歡喜喜地笑了笑,繞着她轉了一圈,只差沒有手舞足蹈,以表欣慰之意。
趙伯雍左看看,右看看,委屈之極,哇的一聲嚎哭起來,邊哭邊去拉霄衡的衣袖,哀聲嚎道:“師叔,他們都欺負我……”
他師叔冷眼旁觀,見狀一拂袖,聲音冰冷:“離我遠些。”複又一拂袖,快步向小酒館走去,趙伯雍默默地抹了抹眼淚,堅強地跟在他身後。
夏日暴雨,說來便來,一行人剛在小酒館次第坐定,天上便下起了瓢盆大雨。
雨點子細密綿長,鋪天蓋地打得整個天空一片陰霾,狂風吹得店外的酒簾呼嘯不絕。
掌櫃的見這暴雨突如其來,正愁耽誤了生意,忽然看見進來的這群人無不容貌美秀,風度超逸,他行商多年,眼睛毒辣,見狀笑得像一朵怒放的喇叭花兒,趕上來殷勤道:“幾位客官,需要些什麽?”
霄衡皺眉看了看油膩膩的桌子,掌櫃的極有眼色,忙道:“客官,您別嫌棄,小店打掃不周,您包容則個。”拿帕子仔仔細細地把桌子擦幹淨了,對着霄衡點頭哈腰地一笑:“客官,您要吃些什麽?”
霄衡凝眉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見掌櫃的湊到自己面前,一臉殷勤之狀,淡淡道:“一盞洱海雪芽,一盞菡萏清露,別的你問其他的客人罷。”
掌櫃臉上的喇叭花扭成牽牛形狀,愁眉苦臉地道:“客官,小店僻處鄉下,您……您要的菜,只怕咱……做不出來。”
霄衡輕嘆了一聲,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神思不屬之下,點的菜品未免強人所難,搖了搖頭,輕聲道:“罷了,我什麽都不需要。”
趙伯雍立馬接過話頭:“我需要!掌櫃的,你給上兩壇好酒,再來幾個下酒的好菜。”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掌櫃的手裏,向蕭君圭指了一指,笑道:“老掌櫃,你可別摻水,我和這位前輩拼拼酒量。”
蕭君圭一聽有酒,立刻來了精神,笑嘻嘻道:“好小子,來就來,蕭某奉陪到底啦!”
兩人均是酒中傳奇,對拼了一壇美酒,毫無醉意,談笑之間又拍開另一壇美酒的泥封。
泥點兒似的暴雨卻小了下來,細雨潺潺,稀稀疏疏地打在店外一株海棠上,雨聲滴答,低沉如夜深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