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無根
無根
金京的南關火車站是地處金京、蘇诏兩大幹線樞紐上最重要的客運車站。
始建于天啓十七年,皇朝被推翻之後,由新政府對原站進行了部分的修繕、改建,規模更大,運量更足,是上官易之管轄的地盤,也是去西煌方向的最快捷方式。
靜水和承箴被接來金京的時候,也是在這裏下的火車。
不過當時是白天,而現在是晚上。
站臺上的路燈光線昏黃,把每個人的影子都拉得長長的。數月而已,卻物是人非,站在靜水身邊的人已經換成了陸子漓。
今晚開始了她生命中的又一段未知旅程,她跟自己說不用怕,若這次平安回來,那麽一切的一切都将結束,她将回到茹苑,和承箴一起開始新的生活。
去西煌方向的火車在對面的二站臺,需要走上那道鋼架天橋。
走在最前面的是陸子漓及近身随從阿遠,靜水在中間,後面分散跟着數十個同行的陸家兄弟。
他們沒有再是黑衣黑帽的統一打扮,全部換上了普通的旅行便服,混在人群中應是沒什麽特別之處,可常年江湖生涯所養成銳利眼神、習慣性的防備神态,卻是隐藏不住的。
有心人幾乎不需要怎麽識別,也能看得出哪些是旅客,哪些是陸家的人。
對于陸子漓忽然接受了去西煌,在陸家産業上下有了不小的震動。
這點,連深居漓園的靜水、都能從陸子漓這十日來的忙碌及緊繃中感受得到。
雖然她也并不知道西煌之行的目的何在,可确定一點便是陸子漓不會打無把握之仗,他甚至還借用了上官家的無編制精銳,想必這趟買賣應是重要的。
如此重要的事情,他還要帶着自己這個累贅同行,想必自己就是那個人質,用以保證上官易之會言出必行。
靜水苦笑,不知道承箴花了多大的力氣才能說服上官先生來去救自己,這是恩,她會記得。
可是顯然,走在前面的陸子漓,是她蘇靜水的怨。
陽春了,雖是夜然也仍舊暖了。陸子漓身上着了件玄色薄料西洋昵大衣,歪戴了頂同色的帽子,帽子的款式有些不同,不是普通的黑沿禮帽,邊上略窄了些,被陸子漓壓低至眉間,更多了些許神秘。
站臺上也有出行的小姐太太們,目光均會不由自主的被陸子漓的氣勢所吸引,一見之下粉頰上大多現了份嬌怯。
而看向跟在陸子漓身後的靜水之時,那嬌怯便化為刻意不以為然的審視和不屑,靜水被這麽多道目光刺着,甚是不舒服。
且更讓她覺得不便的,還包括身上的這套衣裙。
這是臨出門之前,陸子漓讓丫頭寶喜送來給她穿上的行頭。
其實這衣裙并非不好看,相反,是太好看、太考究。
淺碧十層團花繡的百褶長裙,同色系的上裝及短鬥篷之緣和裙邊都鑲有一指寬深碧綢邊,讓面料更具垂感。
靜水的長發挽出個未出閣的小姐會梳的俏皮發式,斜插了雪香簪,雙耳戴了同套耳環,腰間沒有懸挂其它垂飾。
整身裝束真真襯了靜水的名字,清嫩而雅致,好一泓碧水之波。
在漓園穿戴齊整之後,連陸子漓看到她第一眼都怔忡了些許,可随即便沒好話的來了句:“果然可以,難怪讓紀承箴那毛頭小子念念不忘。”
靜水不語,肅身站着。
陸子漓微皺了眉端詳了會兒,走過來拉開妝匣撿了嫩粉胭脂遞向靜水,“眉目倒是不用再畫了,臉頰和嘴唇太過蒼白,外人瞧着還以為我虧待了你。”
靜水不接,冷淡的回應,“我從不用這些東西,謝二少爺費心。”
“你有兩個選擇:一是自己完成;二是我親自幫你。”
靜水立刻接了胭脂,對妝鏡馬馬虎虎抹了些,鏡中的她一雙妙目含了些許怒意,而陸子漓卻極惬意舒心。
想到出門前的這一幕插曲,靜水此刻更覺得前面的陸子漓格外的讨厭。
走上人行天橋,一步步的上着臺階,本以為這條路就這麽過了、算了,百無聊賴擡眼,視線卻凝固在對面正下着臺階的人身上,心跳忽地就漏掉了一拍,震驚間,繡鞋便踏在忘了提起的裙擺上。
輕“呀”了聲身子不受控制的前傾,眼瞧着就要與臺階來個親密接觸,額間一痛,卻是撞在了另一種堅硬之上:是陸子漓的胸口,他剛好回身扶住了她。
慌亂擡頭,正對上陸子漓意味深長的笑容。
靜水推開陸子漓,眼睛搜尋着方才的身影,是傾世,果然是傾世。
他瘦了許多、冷冽了許多,整個人像具冰雕一樣自上而下走來,身後跟了幾個陸家的侍從。
他活着,好好的活着,可是已經沒有了半點精氣神。
那雙眼睛裏并非茫然,更是專注,可怕的專注。
靜水确定,傾世看到了她,在陸子漓擁着她的那一刻,傾世剛好便看到了她。
“傾世……”靜水忍不住輕喚了聲,不安的站在原地等待着傾世或許會給她的些許回應。
“傾世,我沒有出賣你,那天……是為了救你。”靜水必須抓住這最後的機會做出解釋,她伸出手,伸向傾世的衣角。
可傾世并沒有停下。
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就像他和靜水不過是兩個擦身而過的陌生人,沒有在茹苑共同的日子,沒有惡作劇、沒有傷害、沒有謊言和欺騙,沒有恨,更不存在友情。
亦或者……這世上,根本從沒有所謂的“情”。
連親生母親都能夠為不相幹的人去放棄他,還有什麽是真的?
他什麽都沒有,只有自己。他自己的意義不過就是一團血肉,一團被剝離了感情的血肉。
他平靜的走下臺階,走向停在一站臺的蒸汽火車。
火車通向什麽地方都是無關緊要的,若這一生注定了要去做一棵浮萍也好,無心、無痛、無根。
靜水的指尖刮過他的衣角,就那樣……罷了。
天橋下的火車挂着的牌子清清楚楚的寫着:金京——汴溏。
他被送去汴溏,那就是陸子漓所謂安全的地方,他将做為人質,直到陸子漓成功返回金京。
一句“保重”卡在靜水喉間,說不出、問不得、咽不下,因為她和他,同命相連。
手腕一緊,一股強大的力量拖得她不得不繼續上着臺階,陸子漓的聲音适時出現:“不是一直擔心他的安危嗎?現在看到了,他好好的活着,很健康。你也不用謝我,就當是臨行前送你的禮物吧。”
靜水咬着下唇,手指反摳住陸子漓的手掌,死死的用力。
陸子漓總是有本事徹底惹火她,也有本事讓她恨自己只是個女人、一個在亂世之中尚無法自保的女人。
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一切都在他的擺布之下!
可是要恨他嗎?因何而恨?靜水的眼睛又很沒有出息的濕潤了,雖然她此刻最需要的,恰恰是堅強。
亥時一到,金京往西煌方向的火車緩緩駛離站臺。
已近午夜,送行的人甚少,站臺上愈發顯得空空蕩蕩。
一等包廂裏燃着不知名的香,甜的發膩,雖談不上嗆人,可味道仍舊豔俗的很。
陸子漓進了包廂後第一件事便是擡起玻璃車窗,讓夜風灌進來。
車窗下連着個小小的桌子,桌上白瓷杯裏的茶葉在沸水中逐漸舒展着,水氣緩緩浮起,轉着圈,再消失。
靜水自打進了這包廂就一直坐在窗下桌旁的小椅上發呆,陸子漓也并不理會她,安排好了兄弟們就逐項檢察着包廂的環境及設施。
這趟線路是新的,車也是新的,一等包廂即寬敞又奢華,連門把手、洗浴間的水籠頭都鍍了金,還有可供泡澡的白瓷浴缸,哪裏是火車,完全像是個豪華旅店的套房。
可惜,這趟不是旅行,同行的更沒把他當成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