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交換
交換
宣秋深知惹怒了上官易之的後果會是什麽,立刻一邊給肖瑞聲施着眼色,一邊推遠承箴,語氣難得的淩厲:“承箴,你胡說什麽,走,你上樓去!
上官易之剛要說什麽,宣秋一把握住他的手,握得緊緊的、死死的,眼中的懇求不言而喻。
繞指柔化百煉鋼,上官易之望着她,終究無奈。
宣秋的房內。
“不管怎樣,還是謝謝。”宣秋坐在床邊,一句謝謝卻是說給窗邊站着的上官易之。
窗邊的落地臺燈幽幽的亮着,上官易之并沒有馬上回應宣秋的話,卻因為這謝謝兩個字而顯得臉色愈發的緊繃。
他是金京最有權勢和威望的上官家族的男人之一。
可他的自如和驕傲卻在遇見宣秋這人女人的同時,不見了。
外界以為宣秋只是他不想帶回上官家祖宅的外室,沒人會相信,不想進他祖宅、不想冠以上官姓氏的人,是宣秋自己。
她會在他的身下承歡,可眼底深處的漠然無望卻總是會讓上官易之氣的發瘋,恨的卻也甘之如饴。
她三年前私自去玉遠關,如今又不經他的同意将那兩個孩子接來金京,他以為自己在生氣,并打算一定不再妥協,所以他忍着,再怎麽想念也只是派程修明來茹苑看一看。
可所有的僵持卻也只是因為她的一個電話而改變。
電話裏她只說了三個字:幫幫我。
三個字,他就幫她安排好了這一切,卻也在她面前丢了面子。
“你為了一個已經死了十幾年的人,放棄自己的親生兒子。”上官易之一字一句的說着:“他究竟給過你什麽讓你這樣的死心蹋地!傾世即便救回來,必再不肯叫你一聲母親。”
“我不後悔,再讓我選擇一次,我放棄的仍舊會是傾世。”宣秋空洞的眼神慢慢的看過來,看着上官易之。
她生命裏所有的生機和愉悅早封存在過去的記憶之中,永遠也不會再次綻放。
“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去殺了那個你撿回來的紀承箴。”上官易之話語中的殺意并不假。
愛屋及烏,他早對傾世視如已出,甚至有意将傾世培養為自己的接班人,可宣秋不但一點不領情,還放棄得如此徹底!
“為什麽殺他,就因為他姓紀嗎?就因為他是紀睿的兒子嗎?”宣秋問着,聲音只在念到“紀睿”這個名字之時有了突如其來的柔軟。
“紀睿!你肯承認了嗎?你肯承認你從沒忘記過他了嗎?你承認你住在我這裏,心裏卻永遠想着另外一個男人了嗎?”上官易之反問。
“我從沒否認過!”
宣秋站起身,纖瘦的身體、素白的臉孔就像十幾年前第一次見到她是一樣的。
她從沒變過,語氣不急不徐的繼續說着:“是你,從不肯承認而已。”
是你,從不肯承認而已……顯而易見的答案,正确的活像一把利斧劈開上官易之所有的自信和自持。
他腰間別着的冰冷手槍如同直接硌在他心尖上,他只需拔出槍,去那個叫承箴的房間斃了那小子便好。
可如果殺了承箴就能斷掉宣秋心裏的那個影子,他早就這麽做了!
更為可笑的是,他不敢,他竟然不敢。
因為一旦他這樣做了,宣秋會永遠消失,讓他連一個可以去恨的人都沒有!
“承箴是紀睿跟別的女人生的孩子,跟你沒有半點關系,他甚至不曾愛過你,你簡直是愚蠢之極!”
“傾世是我跟別的男人生的孩子,跟你沒有半點關系,我甚至不曾愛過你,那麽你呢?你可以不對我好嗎?如不能,你又有什麽資格說我蠢!”宣秋無聲的笑了起來。
“上官易之,你跟我之間沒有誰欠誰,若不是你們上官家的出賣,宣家不會被抄,我當年也不會淪為官妓,不會被送進凝香閣。
到今時今日我都沒有恨你,肯陪你上床,是因為此事你也不知情,又救我出火坑,尋得我宣家滿門的屍骨并厚葬。
我今天肯對你說一句謝謝,是因為到底是你肯去救人。
你還求什麽呢?是,紀睿是從來沒有愛過我,但他卻欠我一個承諾。
他說他會好好活着,他說我是他一輩子的妹妹,可他人呢?
人呢?他死了,骨頭被挫成灰,沒有半句遺言留給我。
他欠我的,永生永世都還不清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他的一點血脈,我不該護着嗎?
你看到沒有,承箴脖子上戴着的小葫蘆,那是我的,是我小時候親手栽種刻了送給他的!
那就是他對我唯一的交待,唯一的!我絕不允許任何人再傷害承箴,哪怕要放棄我的親生兒子!”
宣秋的聲音越來越高,眼神中燃起的火苗烈的幾乎可以燒掉這世間所有的一切。
她不恨上官易之,即使當年兩家有着那樣的糾葛;
她不恨陸元勝,即使當年是陸元勝奪走了她的清白;
可她恨自己,恨自己生下傾世,恨自己沒有被紀睿愛上,恨即使找回了承箴,也沒能給他一個最強大的保護。
紀睿……睿哥哥……他說他會好好活着,活着回來,還要看着宣秋出嫁,還要以兄長的身份送上一份嫁妝。
可他人呢?他死了!
宣秋最喜歡的便是夜晚,到了晚上,或許就會做夢,或許就能夢見睿哥哥。
他從沒變過,還是十幾歲時那個模樣,他折花插在她的頭上,他對她說這輩子最佩服的便是忠義之人。
他陪她騎馬、帶她去打獵,然後再佯裝生氣的批評她:姑娘家要有姑娘家的樣子。
現在,她有了他所喜歡的那個樣子。
她安靜了,喜歡穿裙子了,可他人呢?他死了!
宣秋一字一字說着:“我會給承箴最好的教育,我會讓他成為像他父親一樣的男人,無論付出什麽樣的代價,這就是我下半輩子活着,要做的唯一的事。”
宣秋說着這些話,像是用着全身的力氣。
她知道自己徹底激怒了上官易之,可那又怎麽樣呢?
她知道自己欠傾世的,但這是她以生命做的決定。傾世是她的兒子,是從出生那天注定成為悲劇的兒子!
屋裏又陷入了沉默的死寂。
屋門外,靠牆而立已久的承箴踉跄的離開,卻不敢發出一點動靜,就像他從沒出現過,從沒存在過。
他回了自己的房間。房間裏溫暖如常,是從打他出生以來住過的最溫暖的地方。
他瑟縮着爬上床,甚至忘記了該脫掉外衣和鞋子。
他閉緊了眼睛,握緊了脖子上挂着的雕刻小葫蘆,記憶鋪天蓋地的彌漫在眼前,鮮活無比:
他知道自己從出生開始就在逃亡,他知道靜水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知道爹娘死的很慘,他知道他和靜水、被靜水的爹娘藏在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躲過無數次的搜查,經過無數個城門。
他知道有一次情況最危急,一柄鋒利的刀已經砍向他的腦袋,他吓的甚至忘記了躲避,他以為自己死定了,可在最後的時刻,他看到靜水的爹抱住了靜水,并用力把靜水丢了過來護住了他,于是那刀便硬生生的砍在了靜水的後背上。
那一次,幾乎要了靜水的命。
他記得,逃亡到清田的時候,靜水的爹終于被一隊官兵抓住,判他腰斬。
行刑的時候他和靜水、靜水的娘親就躲在人群裏。
年紀尚小的他只能捂着靜水的眼睛,而靜水的娘則捂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看不到,可耳朵能聽見。
他聽見靜水的爹還在爽朗的笑,要笑盡天下所有背信棄義可笑之人。
靜水沒有哭,可她手心被指甲摳出的傷口半個月才愈合。
最後,到了玉遠關。
靜水的娘以接一些零碎的繡活兒養活他和靜水。
可世道艱難,窮鄉僻壤的地方又有幾家人會需要這種刺繡東西。
靜水的娘把所有能吃的東西都給了兩個孩子,所有能保暖的東西都蓋在兩個孩子身上。
到了最後實在是走投無路,她背着筐去郊外挖野菜,被冬眠結束出來覓食的蛇咬傷。
她掙紮着爬了回來,腿腫的近乎透明,在旁人根本無法感知的疼痛中死去。
靜水的娘,出身大戶人家、書香門弟,可死的時候頭上連根釵子都沒有。
靜水和他一起折了根樹枝磨的光光的,幫她的娘親最後一次盤起長發。
他和靜水拖着那具冰冷的屍體,用整夜的時間,拿石塊挖了一個坑,用泥土為逝者當棺,以手指在地上一遍遍的寫着靜水娘親的名字:紀宋傾塵。
紀宋傾塵……靜水的娘親閨名宋傾塵,而她的丈夫……是紀睿。
他記得,他記得這一切,記得每一個字。
那個再怎麽病困潦倒,也不掩其絕世芳華的女人,臨死的時候拼了最後一口氣力讓兩個孩子跪下。
說着:“你們記住,從今天開始,靜水不再姓紀,改姓蘇,是蘇氏唯一的血脈。承箴不再姓蘇,改姓紀,是紀睿和我紀宋氏唯一的兒子。你們發誓,不會跟任何人說出真相,你們發誓,不管受到什麽樣的酷刑,也不會再改變你們的姓氏!”
承箴記得那個誓言,那個以生命為咒立下的誓言。
他知道這個誓言意味着什麽,他知道姓蘇的才是所有人想要除根的對象。
他知道紀氏一家明明可以抛下他,或将他呈出去。
他知道,靜水此生此世将為他而活,将成為他的替身,甚至……替他去死。
這便是所有的真相,就連小葫蘆也是靜水送給他的護身符。
宣小姐要保護的人,是靜水。
承箴只感覺前所未有的寒冷,那種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的感覺重新包圍了他。從前的他還有靜水,而現在,他連靜水都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