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随意
随意
“他沒有姓。”靜水依舊跪着,代替傾世回答。
陸元勝銳利的眼神掃向靜水,“誰讓你多嘴的。”
靜水搖了搖頭,“他沒有姓,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你就算打死他也問不出什麽。你不是要報仇嗎?何不給他一個痛快的死法。”
陸元勝怔了一瞬,冷笑着:“也對,宣秋那個人盡可夫的女人,生出的崽子自然也是不知哪個的野種。”
“求老爺給他一個痛快的死法。”靜水慢慢的站起了身。
她的臉色沒比傾世好到哪裏去,唯一的區別就是沒對她用刑而已,身上的純白麻孝衣是影幫的丫頭們強行給她穿的,她以重孝示人。
下葬之後緊接着要辦的,恐怕就是她将捧着牌位入洞房。
“你這麽急着讓他去死,莫非你才是真兇?”一直沒說話的陸子漓忽然開了口,意味深長。
“人是不是他殺的,老爺已經有了定斷。求老爺給他一個痛快的死法,也請老爺饒靜水一命,靜水甘願為奴留在陸家。”靜水看也不看陸子漓,柔着聲音一字一句的說着,沒有懼怕,只有堅決。
她越是這樣說,陸元勝心下越起了疑。
事實上這三天功夫,他心頭那股沖動的怒意早消了大半,反倒越想越不對勁。
所謂虎毒不食子,宣秋在凝香閣竟是那樣指認她自己的親生兒子,這不像她,陸元勝在心裏暗自思忖:
想當年,宣秋可是名震金京的癡情女子,那樣的一個女子實在是個謎。
子漓也去調查了番,說是這個靜水和當日的另一個小子承箴,都只不過是茹苑收養的孤兒而已,宣秋也斷然沒有理由幫外人而陷害自己的兒子。
可沒等陸元勝想到什麽頭緒,靜水突然有了行動。
“為表明心意,靜水願親手為陸少爺報仇。”靜水拔下頭上的雪香簪走向傾世。
一步一步的,距離并不遠,可所有的人都明白,那距離已是代表了生和死。
陸元勝并沒制止,陸子漓則饒有興致的看着這一幕,像是看一出好戲。
三天了,三天時間,傾世的臉頰深凹了進去。
他雙手被綁在身前,大冷的天就只穿了單薄破爛的襯衫,方才受了一鞭,襯衫被撕的漚出血漬。
但與身體的傷害相對,更為明顯的變化是原本桀骜不馴的眼神不見了。
傾世平靜地看着靜水,目光灰暗而又了無生趣。
靜水回應着他的注視,并不躲閃:初見他時,他居高臨下的倚着陽臺的欄杆,惡作劇的淋了她整盆冷水。
那個時候他的眼神并不友好,甚至可以說是敵意和鄙視;
那晚在浴室裏被他撞見,被他百般刁難,那個時候他的眼神玩味和好奇;
在凝香閣,沒有一個人幫他說話,所有的人都說他是殺人兇手,他的眼神從苦澀到失望。
直到現在……
靜水看着傾世,他臉上什麽七情六欲什麽喜怒哀樂全體消失,他已經像是……一個死人。
定了定心神,靜水手中的簪子輕顫着舉高,直到傾世心髒的位置才停下。
陸元勝仍舊沉默着,由着局面的發展。
大堂裏其餘的人則本能的凜了身子,他們就像嗜血的野獸,聞到了即将爆發的血腥,這血腥讓他們瞬間興奮。
“別怪我,怪你的命。”靜水說着,簪子又握緊了幾分,“我和承箴從小就開始流浪,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好不容易到了茹苑,我不會讓自己這麽容易就失去一切,你差點害我失了貞節,可我不恨你,一點都不,因為你快死了,怪只怪你是茹苑的人,怪只怪……你那到現在都不知道你存在于世的爹!”
靜水的語速越來越慢,聲音卻越來越狠決。
她直直的盯着傾世,眼中的淚一顆顆迸出,說着最後的告別:“宣小姐說過,上過她床的男人,都會付出代價。”
說完,手臂擡高,對準傾世的心髒猛刺下去……
“慢!”陸元勝厲聲喝着,讓所有看戲的人恍然回神。
靜水眼神一閃,手僵住。
“慢……”陸元勝竟在瞬間出了一身冷汗,頭皮開始發麻。
片刻間,靜水的話已在他腦海裏打了無數個來回。
什麽意思,宣秋是什麽意思,什麽叫“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存在于世的爹”、什麽叫“上過她床的男人都會付出代價”。
難道說……這才是宣秋的目的,她在報複!
當年宣秋被迫進了凝香閣,是他陸元勝拔了頭籌買了她的初夜,之後便天價連包了一個月。
之後她便被上官易之看上,贖身當了側室。
雖說中間也有幾天她也在凝香閣繼續操持皮肉生意,可是……傾世沒有姓,宣秋沒有給他姓,莫非他該是姓陸的?
莫非他有可能也是自己的兒子?
陸元勝心中一凜。
“爹,我看此事容後再議,報仇也不在一時,先把堂兄葬了再說。”陸子漓慢條斯理說着,正中陸元勝下懷。
沒人注意到靜水的胸口起伏着,是強行壓制的緊張與喜悅。
“不必。”
一個沙啞的聲音低低的說着。說話的卻并不是陸元勝,而是活死人一樣站立的傾世。
他的嘴唇因為幹渴而開裂,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沙漠最深處傳出。
傾世看着靜水手中的雪香簪,多麽的巧,那是他送給靜水的禮物。
這簪已經殺死過一個人,那上面雖然已經沒有血,可帶着咒怨之氣,恐怕永世也不會消失。
雖然握着簪子的是靜水,但在傾世眼裏,對面的這張臉,這淚眼、已然跟宣秋沒有任何差別。
傾世不想再為活命而辯解,早就不想了。
三天前那個晚上他被母親親自指認,他的母親眼睜睜的看着他被姓陸的帶走,沒有制止、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只顧着按着瘋狂掙紮的承箴。
他知道母親一直不喜歡自己,從小沒有抱過他一次,沒有一句溫暖的話,即使是錦衣玉食,他也從來都覺得自己實際上是個乞丐而已。
他沒享受過溫暖,他沒有朋友,他太天真了,他甚至有過一瞬間是覺得……覺得靜水會是可以為他說話的人。
他從沒想過要害靜水,帶她去凝香閣不過是想吓吓她,以至于聽到她要被禽獸污辱的時候,他是那樣拼了命的沖上樓去救她。
可她……
她有承箴,連她都有自己要保護的人,連她這個自己口口聲聲喊作叫花子的人,都有可以舍命的朋友。
這世上,最多餘的人便是自己了,傾世,沒有姓氏的多餘的人。
“如果這是她願意看到的,那麽我願意幫她做到。”傾世幹澀的眼睛濕潤了,跟靜水一樣,他的哭泣是沒有聲音的,就像是沒有喜怒哀樂,就像是講着別人的事情。
“生為人子,我沒做過一件讓她高興的事,請轉告她,謝謝她生下我,如果有來世……”傾世頓了頓,慢慢說出或許是今生最後的遺言:“希望我……不再是她的兒子。”
說罷,綁着的雙手忽然舉高,握住了靜水拿着簪子的右手用力的拉向自己,深深的、重重的刺了下去,刺進自己的胸口。
這一刻發生的那麽突然,所有人都看出傾世有活的希望之時,他卻自己選擇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