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黑色
黑色
這是一間極寬敞的內宅,但凡是屋內的陳設就只有一種顏色:黑。
包括腳下的地毯。
可由于擺設過少、空間過大而并不顯得十分壓抑,反而每一個物件都在它該在的最好的位置,整齊、條理、嚴謹,彰顯了這屋子主人的性格及喜好。
靜水是這樣猜測的。
“怎麽樣,想好了沒有。”陸子漓從裏面的內室走了出來,他換了身衣服,應是剛洗了澡,頭發還是半濕的,看上去随意了一些。
靜水半斂了眸子低垂了頭,沒有回答。
陸子漓并不急于詢問,坐在暖爐旁邊的軟榻椅上,撚了塊切好的梅花糕送入口中,邊吃邊打量着靜水。
的确,眼前這個叫靜水的姑娘很美。
她身上沒有染沾金京的時髦豔麗之氣,帶了幽然恬靜的神态,陸子漓甚至沒有從她的眼中看到不安,這點讓他頗為驚訝:
莫說她惹了人命官司,就算是平時,能進了陸宅而還保持這樣平靜的,只有死人。
更何況她的雙臂受了傷,若是常人恐怕疼的站也站不穩了,她倒是忍得住,就是臉色已經白的像個面粉人。
“我并沒有什麽好說的,只求能見傾世一面。”靜水終于開了口,聲音輕輕軟軟,并非粘人的甜,卻能惹得人心裏癢癢的。
“怎麽,良心不安?”陸子漓反問,意味深長。
靜水又沉默下來。
“能把你綁來陸家,着實費了好大功夫。”陸子漓也不生氣,看起來心平氣和:“那個叫承箴對你蠻好。你說奇不奇怪,我們綁了傾世都沒人有半句廢話,難倒你這個丫頭反還重要些?”
“我和承箴一起長大,感情自然是好的,這并不奇怪。當然這也并非絕對,比如您的堂兄屍骨未寒,您卻并不見太難過,還不惜放下身段叫我一聲嫂子,定是有了什麽打算,也不必在這裏千方百計問我的來歷了,要殺要剮都行,只要遂了您的願。”
“牙尖嘴利。”陸子漓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卻也不反駁,只是繼續說着:“你可知道在金京從沒人敢這麽跟我說話。”
“從沒人敢,不代表今後就沒人敢。”靜水擡起頭,正視陸子漓。
她清楚,陸子漓跟傾世,跟承箴都不同。
傾世再頑劣,承箴再莽撞,對于經歷過太多磨難的靜水來說并非無解的難題。
而這個陸子漓,以輕描淡寫的語氣說着足可以讓人吓破膽子的話,以一身窒息的氣勢讓人在面對着他的時候不寒而栗。
“你在試探我。”陸子漓站起身,邊說邊慢慢踱到靜水面前,居高臨下的看着她,忽然問:“你多大了。”
“十六。”
“嗯,我堂兄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已經帶着兄弟掃平了金京一帶五個水運碼頭,他是我爹最得力的子侄,卻因你而死。”陸子漓一字一句的說着,邊說邊握住靜水的右手忽地向上一擡。
靜水的手臂已傷,即使再怎麽忍也終究還是“啊”了一聲,即刻痛出一身冷汗,眼神閃爍了下,蒙了層淚水。
“這才像個姑娘。”陸子漓唇邊一抹笑意,“或許你認為我堂兄無惡不作,那是因為你遇到的人不是我。”
“我不會憐香惜玉,我也沒什麽耐心,做事只求結果。有一點你确實說對了,不管是你們誰殺了我堂兄都好,我都不會難過,因為他的存在對我來說沒什麽好處。”
“不過他畢竟是姓陸的,對內對外我都需要個交待。嗯,要不這樣吧,我讓傾世死的痛快些,一顆子彈斷氣。”
“至于你……跟我堂兄成個親,拜個天地,抱着他的牌位随便過上那麽一輩子,我保證陸家能讓你吃穿不愁,生活上絕不亞于我将來要娶的少奶奶,你說好不好?”
“我能說不好嗎?”靜水悠悠反問。
陸子漓眯了下眼睛,饒有興致的搖了搖頭,随即慢條斯理的喚了聲:“來人。”
聲音剛落,門外便有丫頭推門進來應了,“二少爺,什麽事?”
陸家的長幼排序只分了年齡不分堂表,所以衆人習慣于稱呼死了的陸天望為大少爺,而陸子漓則為二少爺。
“送她去給大少爺守靈,再請個大夫給她瞧瞧,不過……”陸子漓唇邊的笑意略濃,補充着:“別讓她那麽快就好,我可不想她在拜堂的時候還有力氣殺人。”
靜水咬了咬嘴唇,剛想說什麽,陸子漓卻忽然擡了手臂,朝着靜水的頭頂伸過來,靜水本能的以為會挨打,即刻閉緊了眼睛,可發間一緊,像是什麽東西戴在了自己頭上。
“你的簪子還你。”陸子漓的語氣揶揄,“放心,那上面我堂兄的血已經拭幹淨了,況且……你也不太像是會害怕的姑娘,對吧。”
讓自己頭戴殺人兇器?
靜水的指甲幾乎深深摳進掌心,輕聲說了句:“謝謝。”
陸子漓本已轉身朝裏間走了,此刻聽到她的話又回了身,簡單說了兩個字:“不謝。”
沒一會兒,靜水已被兩個家丁以近乎押送的方式推掇進了正廳。陸家果然辦事利索,不過短短的一兩個時辰,整個廳堂已經布置的全部挂了白色喪布靈幡。
陸天望的屍體擱在靠裏正中,淨了身淨了面換了綢緞壽衣,脖子上的血洞也被西洋香粉撲的幾乎看不出了,臉青白,臉蛋和闊唇塗了胭脂,饒自靜水膽子再大,被推到屍身旁邊之時還是顫抖不已,強忍着眼中的淚不再掉出來,她不能哭,至少不能為了這個該死的禽獸哭。
沒一會兒,家丁果然帶了大夫來,大夫極熟練的摸了摸靜水的臂骨,簡單的說了句:“沒斷,養着吧。”
然後便幫靜水裹了藥,纏上白布算是交了差。
中間過程自然痛不堪言,靜水只有忍着,不斷想着接下去該怎麽辦,下一步如何是好。
事情的發展是她一個女子完全無法掌控的,她祈求老天保佑承箴可以平安,可傾世……
靜水心裏的內疚和不安足以讓她忘記痛疼,腦海裏混亂不堪。
她的确發過誓,要以一生一世保護承箴,可卻從沒想過這種保護是以其他無辜的生命作為代價。
天已經蒙蒙亮了,這一晚的漫長像是過了一生,怎麽辦,要怎麽辦,傾世被關在哪裏,陸子漓真的相信了嗎?
這一切的一切攪成了一團漿糊,沉粘而厚重。
靜水呆呆的站着,丫環來強行給她穿上了至親孝衣、孝帽又迫她跪下,在她面前擱了個油碗,碗裏一根長長的燈芯燃着。并告訴她這燈芯絕不能滅,讓她守好。
靜水知道這規矩,母親走的時候她也守過,她知道老規矩說若燈芯滅了,亡者的靈魂便歸不了位。
她直直的盯着那燈芯,迫使自己保持平靜,不可再沖動的做一些于事無補的傻事。
起先還有一兩個家丁丫頭盯着她一起守靈,可天還沒亮便只剩下她一個。
靈堂寂靜無聲,靜水瞧向油碗,燈油快盡了。
心裏掙紮了一會兒方才站起了身走向內室,家丁們應在裏面休息。
靠近了內室,門沒關,只挂了簾子。
靜水剛想開口叫人,忽聽裏面有一男一女輕輕的調笑聲,靜水下意識停住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哎,我問你,大少爺真的是那個人殺的?”是女人的聲音,想必是丫頭之一。
“我看可不一定。”男人竊竊的笑,“老爺子跟姓宣的那個女人亂着呢,誰知道是不是那女人故意的。”
“啊?姓宣的女人不是就那一個兒子嗎?她怎麽也不會害自己兒子啊。”
“難說,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兒子是她的倒不假,可爹是誰?哈哈。”
“你的意思是說咱老爺也有可能是……”
“寶貝,他是誰的兒子都不關咱的事兒,來,來。”男人的話逐漸含糊,随即裏面的兩個人談話聲音就變了質,竟是些“嗯”“啊”的單音。
靜水急忙後退不安,踉跄的走回原來跪着的地方,早把油的事情忘在了腦後。
稍理了理混亂的思緒,腦海裏竟透出一線清明。
靜水知道,這一線清明或許就是傾世的生機……
當然,她卻不知此刻自己的舉動,已盡入旁人眼簾。
“二少爺,就這些了,之後她就回去繼續跪着,是否還需要繼續派人盯着?”丫頭寶喜說着。
長廊深處,陸子漓邊走邊聽,不緊不慢的回應,“暫時不必。”
“那奴婢先退下了。”寶喜說完,轉身,腳步輕聲離開。
陸子漓也走到了地方,叩門,沉聲說着:“爹,是我。”
“進。”
陸子漓推開房門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