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糾葛
糾葛
阮華陵倒也理解。這年月,哪裏都是亂的。想必這孩子也是好人家出身,如今即進了茹苑,就希望她能留下來吧。
“阮先生,小姐請您上去一敘。”起居室的門再次被打開,是宣秋的貼身女傭。
“好的。”阮華陵站起身,笑着囑咐着靜水,“我一會兒回來,你要把這些點心吃光哦,你太瘦了。”
“是的,先生。”靜水站起來說着,注視着阮華陵離開,諾大的起居室就只留下她一人。
來茹苑三天了,她和承箴被分開教育着,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會見到而已。
承箴的課程比她還多些,也更适合男孩子。
宣小姐對所有的人都是冷冰的态度,唯獨對承箴卻有種沉默的包容。
比如三年來,宣小姐一共出現過三次,她似乎對承箴的受教情況格外的關注;
再比如回茹苑的這一路,靜水發現宣小姐會在火車的包廂裏看着熟睡中的承箴發呆;下了火車,坐上汽車的時候承箴有些暈車,宣小姐雖沒說什麽,卻在路過酸鋪的時候說想吃話梅,肖管家買來後她又嫌太酸了不吃,一股腦抛給了坐在後面的承箴。
不過這些事情靜水沒有提醒承箴,即便他知道了也是沒用,說不定還白白的讓承箴擔驚受怕一場。
更何況,宣小姐還說茹苑不是慈善機構,她收養并教育孩子也是要給自己養老考慮。至于宣小姐親生的兒子傾世……靜水并不知道這對母子是怎麽回事,或許跟那個從沒露過面的上官先生有關?
宣小姐是上官先生的外室,想必她對自己的身份是介意的,否則不會那樣郁郁寡歡。
想了想,靜水拿起托盤撿了幾樣點心出門。
花園裏的确很冷,傾世摸出懷表看了看時間,那個叫承箴的練槍已經超過兩個小時了還沒有要休息的意思,真沒想到,這小子蠻倔,看來這次要趕他們走要費些力氣。
有腳步聲傳來,傾世下意識側頭看過去,是靜水正朝他走過來。傾世在心裏冷笑了聲,來讨好他?想必是。
可是見了她就不由自主的讨厭!
或者說,他知道靜水并沒有表面上這麽簡單,從見到她第一天起就知道。
并不是每個十六歲的姑娘都有勇氣把涼水往自己身上潑,也并不是每個十六歲的孩子都有那樣的智慧試圖去化解危機。
但對于靜水來說,傾世卻是她所見到過的最幹淨、最漂亮的少年。
的确是奇怪。以往在流浪的時候,靜水也遇到過欺負她,或是跟承箴打架的孩子。那些孩子跟她一樣,窮的就只剩下一張皮、一口氣,會為了一個饅頭去互相鬥的頭破血流,說靜水不怕是假的。
可怕歸怕,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的不安,或許是因為她想留在茹苑,又或許……是為了別的。
“傾世少爺,這幾樣點心是……”她走近了傾世說着。
“拿走。”傾世擺了擺手,卻又停住了,戲弄的語氣說着:“拿給跟你一起來的叫花子吧,他應該會喜歡。”
“我們從來就不是叫花子。”靜水平靜的說着,坦然的看着傾世,“你的母親帶我們回來,幫我們請先生。”
“母親?”傾世啞然失笑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的看着靜水,“三天前的晚上,你在門縫裏偷看,對吧。”
靜水不語。
“小丫頭,別把你那點小聰明用在我身上。還不如像承箴一樣,呆呆傻傻的,或許我會放你們一馬。”
“承箴不呆也不傻。”靜水并不生氣,仍舊慢條斯理的說着:“我也是。我知道你不高興,我還知道你喜歡那只狗,我更知道……那只狗的下落。”
傾世一怔,脫口而出,“在哪裏?”
“傾世少爺,請吃點心。”
“在哪裏!”
“點心很不錯。”靜水坦然的舉高了托盤。
傾世意外的皺了皺眉,沉默下來,注視着眼前這個丫頭,而她竟沒有一點畏縮或是讓步的意思……
“靜水,你怎麽來了,阮先生許你下課了?”遠處的程副官注意到了靜水,高聲問着。
“靜水靜水,快來摸摸槍,這是真的槍!”承箴興奮不已的揮着手,可又瞧見傾世的樣子,不由得疑惑的喊,“他欺負你嗎?”
“不是,我只是拿點心給傾世少爺吃。”靜水回應着承箴,随後又看着傾世,“嘗嘗吧,很好吃。”
傾世忽然笑了,聳了聳肩揀了塊最小的餅幹吃了,意味深長的語氣,“好啊,謝謝你。”
“承箴,我回去了,你們好好練。”靜水朝着遠處喊了話,又轉身對傾世說着:“那狗被汽車夫送到西華區的收容所,具體的地址想必少爺有辦法打聽得出來。”
說完,稍屈了下膝算是回禮便走了,不經意流露出的舊式做派倒叫傾世眼神閃爍了下,忽地問了句:“等等。”
靜水回頭看着他。
“你……十六歲?”
靜水點點頭算是回答,沒有再耽擱。
傾世瞧着她的背影,這丫頭今兒個辮子辮的松了些,薄陽下,筆直的垂在腰際,辮尖上的蝴蝶結子随着她的步子輕晃。
按說梳這樣老舊的發式是不該配西洋裙,可此時看起來卻不知哪裏十分的妥貼。
“鄉下丫頭。”傾世扯了扯嘴角輕聲說了句,卻不知是說給誰聽。
一天的課程下來,即便是隐忍如靜水也頗覺疲累了,規規矩矩的送阮先生上了汽車回家,想洗漱了早點休息,可卻看到客廳的大壁爐跟前出現了讓她怔忡的一幕:
壁爐的火燃的極旺,客廳不必開燈也足夠被映得一室溫暖的紅黃。傾世整個人陷在壁爐前的沙發裏,微笑着對站在他面前的人細語着。
而站在他面前的人……竟是承箴。
“開始的時候是容易磨出水泡,你要小心些,不妨去找肖管家上些藥水。”傾世的眼神輕掃過靜水,轉而專注的叮囑着承箴。
承箴則認真的點頭,“謝謝傾世哥,下午你教我的方法果然管用,程副官誇我的準頭好了許多。”
“嗯,去吧。”
“傾世哥,明天真的能帶我去西華區選馬鞍嗎?”
“這我可做不了主,或者你可以偷偷求一下宣小姐,或是肖管家。”傾世頗為難的表情,“你也知道,我和我母親之間的關系……恐怕我說了她是不會答應的。”
“那我去說說看!”承箴認真的說着:“其實我覺得宣小姐人真的很好,傾世哥,你不該總是惹她生氣。”
“嗯,是啊。”傾世極惬意的笑了起來,笑容卻不是對着承箴,而是靜水。
“西華區很熱鬧嗎?在金京很有名嗎?”承箴細細的問着,表情中的期待和興奮一覽無遺。
傾世則少見的“和藹”,也不再看靜水,真的像個兄長一般心平氣和的描述着西華區的情況,指點着承箴。
靜水沒有打斷他們的談話,安靜的上樓。
夜幕降臨,茹苑也陷入了死寂。
浴間的白瓷浴缸右側便是镂了彩花的玻璃窗,已經泡在熱水裏好一會兒的裏的靜水探出肩頭,靠近了窗沿無目的向外看着,園子裏架了黑色柱體玻璃罩子路燈,光線極弱,只映出園子裏冬夜的單調。
什麽都沒有,也沒有雪。由于是私家路的最裏端,連白天都禁止外人進出,晚上就更不可能有什麽人聲嘈雜之類的熱鬧了,茹苑就是個封閉的世界。方才她還是忍不住去找了承箴,問他為什麽對傾世的态度會有如此大的轉變。
承箴垂着頭半天沒有回答,好一會兒才悠悠的說了句:“我不想離開這裏。”
是啊,他當然不想離開這裏,這裏有這樣安逸的生活。
水很熱,蒸汽悶的靜水稍稍有些透不過氣,她起身坐得高了些,這樣好的白瓷浴缸只在母親的講述裏存在過。
母親的家裏,曾經也有四爪浴缸、有鍍金的水籠頭、有抽水馬桶,那些都是母親的回憶。
可母親早就去世了,死于貧餓和疾病,于是那些便也成為了靜水的想像而已。
輕嘆了聲,耳邊竟響起了另外一種聲音:是浴間外面愈來愈近的腳步,及黃銅門把手被轉動的聲音。
靜水倒吸了口冷氣,愕然扭回頭看着,左方的門果然從外面在被打開着!
心跳幾乎在那一刻停止了,來不及有更多的想法,靜水本能的捏住了鼻子,整個人迅速的滑進浴缸裏的水裏……
其實她這麽晚才來洗澡本來就是有原因的。
整層二樓只有承箴住的套房才有單獨的衛生間。
而且那套房本來也是傾世的,只不過宣小姐在帶他們回來的時候就發了電報,命傭人給傾世換房。
這也是傾世在沒見到靜水和承箴之前就開始讨厭他們的原因之一:堂堂一個少爺,要方便也不得不穿過半個走廊,來樓梯口的衛生間。
不過這個衛生間從前是相當于是傾世一個人在使用。
傭人、汽車夫、廚師、園丁都在一樓。但靜水來了之後情況當然就不同了。
于是傾世便讓傭人通知了靜水,不管是早上還是晚上,都不得比他先使用衛生間,他讨厭見到地面有長發或是其它任何姑娘家用的雜七雜八的東西。
雜七雜八的東西靜水本來就沒有,唯獨這洗澡……她萬萬沒想到千挑萬選這麽晚來,也會被傾世撞到。
同樣沒想到會有這種情況的,還有傾世。
坦白講,他睡意朦胧的出來起夜,幾乎忘記了二樓還會別人的存在。
事實上從他進衛生間,到揭開抽水馬桶的蓋子,到方便,到完畢,到洗手,眼睛就沒完全睜開過,直到臨走的随意一瞥,這一瞥之下驚得他睡意全無,那白瓷浴缸的旁邊,豁然擺着一雙小小的拖鞋……
那晚的“折磨”對于靜水的記憶來說是獨一無二的。
她不會閉氣,也從沒試過在水裏泡那麽久,時間過的份外的緩慢,慢的如同她和承箴在玉遠關的黑屋子裏挨餓的時候、如同天寒地凍的時候讨不要飯,不得不拆掉母親留下來的棉襖,吃掉棉花以果腹的時候。
窒息的感覺愈發強烈,胸口生疼,耳朵也開始嗡嗡作響,眼睛費力的睜開了,立刻被帶着泡沫的熱水刺的又酸又澀,可這一切都不如浴缸上方出現的那個人可怕……
與此同時靜水也不得不把頭鑽出水面,卻被忽如其來的空氣嗆的咳嗽不止。
只有死命的扒住浴缸壁,也死命的把自己靠緊浴缸壁,眼睛被劉海及滑下的水珠遮了大半,可即使如此也知道面前的人是傾世無疑。
“少……咳……少爺”靜水努力想說出一個完整的稱呼,緊張的騰出只手拼命拭着臉上的水,視線裏的傾世逐漸清晰起來。
很明顯,靜水受到的是驚吓,而傾世所表現出的則是……或許應該稱其為“震驚”。
其實讓傾世震驚的并不是靜水會出現在這裏,他也并不想趁人之危看什麽,更何況他現在根本沒這個心情。
可靜水抱肩坐在浴缸裏,眼底的驚恐顯而易見,露出水面裸着的後背上,從左肩下方開始幾乎直到腰際,竟是一道又長又深的傷疤。
那道傷疤很直,從寬度來看幾乎可以想像得到當初受傷的時候會是怎樣的血肉模糊。至少在涉世未深的傾世看來,那樣的傷口是足以讓他沉默下來的。
于是,傾世臉上的震驚,讓靜水羞憤緊張的無以複加,呼吸稍順暢一點就立即伸手去扯毛巾,浴缸離毛巾的距離實在是稍有些距離,可又不敢把身子探出去太多,一時間百般矛盾左右為難。
“咳……”靜水的動作讓傾世緩過神來,假咳了聲掩飾自己的不自然,眼睛卻無法離開浴缸裏的隐約白皙……偏偏還故作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你是不是幹脆跳出來還好些?”
靜水立刻縮的更緊,試圖以手護身,但手臂能遮擋的範圍又會有多大,更何況浴缸裏原本的泡沫已經越來越少,她咬嘴了嘴唇,不發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