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茹苑
茹苑
靜水怔了一會兒,用力抹着臉上的水,走了幾步蹲下來,蹲在自己擺好的衣物面前把它們抱起來跟着傾世走回別墅。這不算什麽,與差點成為猴娃相比這真的不算什麽。如果一盆水就能買來平靜的日子,她不介意每天都被淋上一盆。
傾世的步子并不快,手插在褲兜裏,懶洋洋的一個背影。
起風了,比玉遠關卻仍舊好上許多。靜水擡起頭,看到宣小姐仍舊倚着欄杆站着,她的視線很明顯是停留在傾世的身上,那樣的……厭惡。
這便是靜水到達的第一天。
夜幕低垂,茹苑裏靜的可怕。靜水分配到了一個小小的房間,在二樓,雖不大,卻比她以往生活過的任何地方都要好得多。房間鋪了淺色的地毯,牆上貼了淡黃底色的碎花紙,彼時靜水還不知道那是什麽材質,只覺摸上去紋路清晰,甚是舒服。
西式镂花鋼架床上鋪了又厚又軟的羽絨被,坐上去整個人都像是快要陷了進去,乳白色的彩繪小桌上擱了盅芋艿枸杞鴨子湯,肖管家命人送來的,說是給靜水驅寒。
其實,她方才已經泡過熱水浴,可又發生了個插曲讓她感覺無地自容。
原因是正泡的舒服時,傾世少爺開門走進了浴間,雖說浴缸頗大,靜水也只露出肩膀以上而已,可這場面也足夠讓她紅了臉。
傾世明顯也是一怔,神色不悅轉身就走,“嘭”的一聲帶上了門,身後還尾随着那只大狗。
這一幕,靜水沒有對任何人講,她不想再招惹上任何麻煩。
至于晚飯則極簡單,宣小姐壓根就沒再出現過,傾世少爺也在自己房間用了,一樓長長的酸枝木餐桌上便只有承箴和靜水面對面埋頭吃了個痛快。
吃飯的時候,承箴問靜水怕不怕。
靜水想了想,搖了搖頭。有什麽好怕的?
如果一個人雖然只有十六歲,可從有記憶開始,每一年都在不停的動蕩、貧窮、饑餓、戰亂中渡過的話,茹苑這樣的地方就無異于是天堂。
尤其在晚上還有這樣的一盅好湯驅寒……靜水掀開盅碗的蓋子,細細白白的熱氣氤氲了一切。
“不許你帶走它!”外面的走廊忽然間傳出幾聲砸東西的巨響,随後便是傾世少爺的怒吼,以及狗的嗚咽。
靜水條件反射的站起身,不敢聲張,只開了道小小的門縫朝着聲音的方向看過去。
聲音的出處是傾世的房間,此刻門大開着,透過走廊昏黃的玻璃壁燈可以清楚的看到傾世少爺正緊摟着他那只大狗,而狗的脖子則被套了繩索,繩索的另一端就牽在管家肖瑞聲的手裏。
“你們還傻站着幹什麽?”肖瑞聲喝斥着另外兩個傭人,“還不快按住少爺!”
“是,是。”傭人聞言恍然而上,一個手忙腳亂的死按住了傾世,另一個則拼了命的扳着傾世的手指,試圖讓他松開狗。
傾世當然不肯,眼中的怒火不可扼止的燃燒着,可他的力道和肖管家的繩索力道是相反的方向,勒的大狗已經叫不出聲音,只有在喉間發出隐約的嗚咽,一雙大眼睛竟浸了淚,無助的回頭看着自己的主人,爪子死命的摳住地毯不肯前進半分。
“你再不松手,死的會是它。”從傾世房間裏走出來的,竟然是一個晚上都沒露面的宣秋。
靜水捂住嘴,驚訝的繼續看着。
“為什麽連條狗也不肯放過!”傾世回頭看着冷眼旁觀的宣秋,嗓音已近乎嘶啞。
“肖管家,把狗丢出去。”宣秋的語氣仍舊是慢條斯理。
“為什麽!”
“因為這是茹苑。”宣秋一字一句的說着:“我不允許任何讨厭的東西留在我的家裏。”
“那你趕我走啊?”傾世的語氣愈發的絕望,“你最讨厭的不就是我嗎?不用拿狗撒氣。”
“少爺!”肖管家打斷他的話,“小姐讨厭的不是您,只是這狗而已。何必為了只畜生跟小姐傷了和氣。”
“在她眼裏我就是畜生!”傾世聲嘶力竭的吼着,“這麽讨厭我,當初何必要生下來!即然這麽讨厭上官先生,為什麽還要做他的外室!”
一片死寂,連一直冷淡示人的宣秋聞言也變了臉色,盯着傾世的眼神由厭惡逐漸轉化為莫名的恨意。
靜水一直認為宣小姐很美,可此時她的美麗卻顯得猶為恐怖,瘦削的臉頰掩在長卷裏陰影一片,只有那兩征蒼白的嘴唇顫抖着不停,手擡起,指尖上紅紅的蔻丹鮮血一樣醒目。
原來傾世少爺竟會是宣小姐的兒子……靜水驚訝不已,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對母子?
而此時承箴的房門卻打開了,他睡眼朦胧的站了出來問着:“你們……怎麽了?”
靜水皺了眉,在心裏叫聲“不好”,家醜不可外揚,宣小姐會不會因為外人的出現而更加的惱怒。
可跟靜水擔心的卻剛好相反,神色凄厲的宣秋,在承箴出現的那一剎那竟恢複了常态,雖冰冷,卻只是平淡。
她的變化甚至連傾世都為之愕然,他不過怔了一瞬而已,傭人卻剛好趁着這個空隙扳開了他的手指,肖管家的功夫更不是白練的,手上力道加大,立刻把狗拖離了傾世可以沖過來的範圍。
傾世被傭人死死的按在地上,只能眼睜睜的瞧着肖管家頭也不回的拖狗下樓,繩子太緊,狗被勒的已經大小便失禁,在幹淨溫暖的地毯上拖出一條長長的污痕。
靜水大氣也不敢出,只從門縫裏看向傾世,他已經不再懇求,他知道再怎麽懇求也沒用,只是茫然的向前看着,看着那道洗不淨的污痕,可那又怎麽樣呢?一塊地毯而已,明天就會被換掉,一只狗而已,大帥再送他一只也不是不可能。
可已經有什麽東西是不在了的,早就不在了。
靜水小小的嘆息了聲,小到連她自己都沒有留意,沒有聽見。可傾世的眼神卻分明銳利的透過小小的門縫掃了過來,即使門裏除了靜水就只有黑暗。
“後背挺直,嗯,繼續走直線,很好。”阮華陵柔和的聲音在靜水聽來極為悅耳。
雖是冬天,可茹苑一樓起居廳的壁爐燃着,再加上靜水還穿了厚厚的西洋裙,此時鼻尖上已是浸出了細汗,正努力保持着阮先生要求的挺拔姿勢,頭頂一本硬皮書籍,一步步朝前走,走到桌前便停下,慢慢的轉身,“先生,我這樣轉身對嗎?”
阮華陵贊許的點頭。她專為貴族服務,仔細算算,也先後教授過金京的七八位小姐學西式禮儀了。很明顯,靜水是其中最為聰明、最為出色的。不過三天的時間而已,學習的進度卻很快。
“阮先生,靜水,過來休息下,吃些點心。”肖管家親自端着托盤走進練習室,客氣的招呼着。
阮華陵是金京有名的女先生,課時價格不菲,儀态品行均無可挑剔,連宣秋都敬她三分。
“謝謝肖叔。”靜水得到了阮華陵的許可,将書從頭頂上拿下擱在一旁便坐在了軟凳上,端了細瓷的杯子抿了一口,苦苦的。
“不習慣嗎?”阮華陵笑問,“這咖啡也是西洋玩意,不知道哪裏好喝,總歸是時髦而已。”
阮華陵雖教授西洋禮儀,也留過洋,言語間卻經常打趣這些外物,是個頗真實的女子。
靜水只是微笑,并不接話。眼神不自覺的看向玻璃窗外的草坪。
草坪上,程修明正手把手的教着承箴練習射靶,而傾世少爺則百無聊賴的坐在遠處的藤椅上晃。看不清他的臉,藤椅和他的影子投映在地面的枯黃之上,只覺孤單。
“傾世這兩天是怎麽了?”阮華陵也注意到了,問着肖管家,“又跟宣小姐鬥氣?”
“唉。”肖管家嘆了口氣,不方便多言。
“奇怪,他的狗呢?”阮華陵問着:“上個月宣小姐不在的時候,上官先生不是送了他一只狗?”
“送走了。”肖管家無奈的回答,“讓汽車夫帶出去扔在西華區的收容所,那狗的毛色極好,應也會被人收養。”
阮華陵很是驚訝,“那多麽可惜,再說上官先生他……他會不高興的吧?”
肖管家沒有再回應什麽,禮貌的欠了欠身便離開了。
阮華陵也不好再追問。便低了頭拿了銀勺子取了小塊方糖,細心的擱進了靜水面前的杯子裏。
方糖入杯,白色一層層的暈上褐色,然後沉沒。
“靜水,你是哪裏人?”阮華陵問着,面前的靜水坐的極規矩,卻并不局促,裙下的膝蓋拼攏着,低斂了眉眼答着,“是宣小姐從玉遠關把我們帶回來的。”
她的嗓音很好聽,柔柔細細的。
阮華陵“哦”了一聲,不由得再次認真端詳起靜水來。按說玉遠關屬邊關西北,可靜水的言談間卻壓根聽不出半點西北口音。這三天來阮華陵也問過靜水的身世,她只說父親早亡,母親帶着她四處躲避戰亂,她年紀也小,過去的事情大半都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