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徐世子說完了話,嘴唇幹澀,端起桌前一杯清茶,一氣飲盡,捧着茶杯不再做聲。
沐嫣勉強笑了一笑,心下蕭索難言,低聲道:“原來皇上要我的性命,想來前兩夜的黑衣刺客,也是他派來的,既然如此,我遠遁荒漠絕域,從此不再入中原半步便是,想來這樣,也可保住蘇侯爺的身世了罷。”
蘇斐正要開口,只聽沈昀柔聲道:“阿嫣,不必害怕,你以後不用再擔心有人來刺殺你啦。”
沐嫣怔怔道:“怎麽?”
沈昀沉聲道:“此事我之前已猜到了七八分,前日我與皇上密談過一次,他見我已知,明白無法再對阿嫣下手,對我說只要我解散北辰派,從此不再有這股威脅朝廷的江湖勢力,便讓阿嫣一世平安。”
蘇斐撫掌恍然:“怪不得,在那小吃攤前,皇上曾對你說,和聰明人說話,當真是一點也不累,當時我背地裏苦思不解,原來是這個緣故。”
斜日落虹霓,月上柳梢頭,雲窈同小皇帝方才歸來。
少女空着手在前悠然地走,後者手上提了大包小包,樂滋滋跟在少女身後,臉上笑意滿滿,神采飛揚,渾看不出這十七八歲的少年,竟是個心機極其深沉的角色。
小皇帝既與沈昀暗地裏達成了協議,便不會再起傷害沐嫣的念頭,一個聲勢烜赫的北辰派換一個身世不為人所知的侯府千金,這筆生意人人都知劃得來。
衆人心中有數,極默契地不提此事,道了乏,吩咐安排晚飯送上來。
雲窈今日對小皇帝出奇的好臉色,在桌上眉飛色舞,叽叽呱呱說個不停。聊到開心處,說起自己一下午買了許多好玩的物事,都是皇上會鈔,順口笑道:“你們瞧闌啓多大方。”
一時不察,言下竟用了舊時稱呼。
小皇帝高興得心癢難搔,忙獻殷勤道:“窈兒,你若歡喜,咱們明日還逛去,你瞧上了什麽只管拿,朕都買給你。”
雲窈捂着嘴咯咯一笑:“哎喲,下午我花了你這許多白花花的銀子,你當真不心疼?”
蘇斐端端正正地坐着,不鹹不淡道:“天下都是皇上的,何來心疼之說。”
徐世子晃着一杯酒,有心打趣:“窈丫頭,如今可知皇上待你的心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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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窈明豔的俏臉上一紅,宛若數點紅梅在冰雪上怒放開來,帶了三分難掩的羞色,低聲啐道:“煙陌哥哥,你胡說些什麽。”
徐世子哈哈一笑,滿傾酒盞,連盡三杯,環抱着雙臂靠在椅子後背上,笑嘻嘻地道:“哎喲,你可不能這麽叫我,臣還想多活幾日。”
沈昀卻有些不安,向沐嫣低聲道:“阿嫣,我不曾送你什麽,倒讓你贈我白玉梅花笛,是我有些粗心了。”
沐嫣眨着眼一笑:“你何嘗沒有送我什麽,現放着一個天仙許配了給我,算來還是我賺了。”
天仙的臉色如她意料一般騰地直紅入耳根,好半晌才緩聲道:“我雖和你結下百年之約,但我是男子,怎能許配給你,此事有些于禮不合,最好還是不要罷。”
徐世子混跡情場多年,早混成了一根油光閃亮的油條,渾不料世上尚有如此純情人物,聞言只笑得打跌。
小皇帝的微服私訪寥寥數日,就告結束,喝了鄭知府的喜酒,諄諄囑咐了他一番話後,聖駕便回銮了。
臨行前,小皇帝因說起兵部尚書的女兒病重不起,兩父子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現放着個醫仙在此,請他老人家去瞧瞧,也是一番皇上體恤大臣的苦心。
百草仙不知為了什麽緣故,對小皇帝頗為不喜,聞言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裝作沒聽見。
沈昀念着有琴鴻對妹子的苦念,有意相勸,又說若前輩能治好有琴姑娘的寒疾,在下連陪你下一個月的棋,不知尊意若何?
聽了這承諾,百草仙頓時油然而生“醫者父母心”的慈悲心腸,應了一聲“我老人家尊意甚是認同”,笑眯眯命程屏提了藥箱,大喇喇跨入馬車去。
近日來程屏對醫術頗感興趣,每每纏着百草仙讨教,老頭兒一生未收弟子,老來寂寞,見他伶俐乖巧,時常也指點一波,兩人相處得甚是愉快。
沈昀說道要帶沐嫣回北辰派去,尚有要事處理,待事情一完,再來京中與諸位相會。
衆人對此事心照不宣,小皇帝颔首道:“懷照,朕等你的好消息。”蘇斐命人牽來兩匹駿馬相贈,徐世子拱手道:“山長水闊,就此別過,懷照,沐丫頭,盼你兩個一路平安。”
沈昀攜了沐嫣,辭了衆人,騎了馬一路往天鏡山進發。
接連許多時日來,兩人頭一回單獨相處,沐嫣心下歡喜無限,初時尚因身世一事,心情有些郁郁,但有沈昀相伴在側,言語溫柔,處處體貼,也就漸漸淡忘了。
兩人按辔徐行,時時目光相對,均是洋洋如裹在春風之中。
沈昀萬般皆好,卻是個極溫文守禮的性子,既再無刺客前來,便不再與她同居一屋。一路上沐嫣變盡花樣,想要诓他與自己同處,他總是含笑低了頭,臉現腼腆之意,倒顯得這位本該是侯府閨秀的姑娘,展露了不少流氓本色。
蘇小侯爺送禮舍得下本錢,送的兩匹駿馬都有馳千裏如庭中的實力,不出三四日,已距天鏡山不遠。
這日兩人傍晚找了家客棧打尖,沐嫣自告奮勇,牽了馬到後院裏去系着。
沈昀微笑道:“偷馬的小賊又要故技重施麽?”
她一本正經地搖頭:“非也非也,好歹我也是前黑風寨一代寨主,豈能幹偷馬這種上不得臺面的事?本寨主要偷,就偷個驚天動地的。”
他負手立着,清風拂動身上白衫,在漸次濃重的暮色裏幽雅飄逸,笑道:“哦?什麽才驚天動地,值得沐寨主一偷?你且說說,在下洗耳恭聽。”
她系好了馬,向他走近數步,低聲笑道:“偷北辰派的掌門沈公子做本寨主的新郎倌兒,我已踩好了點,就是今夜來盜,沈公子,你怕不怕?”
她本是順口開個玩笑,不料好巧不巧,老天爺今夜十分湊趣。
掌櫃的撥着算盤,賠笑道:“公子,這可不巧了,今日小店客人多,只剩下一間空房,這位姑娘若是您夫人,不如同住一房,您瞧怎麽樣?”
夫人十分體貼老板的苦處,笑吟吟點頭道:“甚好,甚好。”
當晚兩人在房裏歇下。依沈昀的意思,就要睡在地上。
沐嫣秀眉緊蹙,有些不樂意地撅起嘴:“懷照,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他不由得一愣:“怎麽會?”頓了一頓,柔聲道:“阿嫣,我待你之心,永如初時。”
她道:“這一路上你雖和我說說笑笑的,但每到晚上,你就處處躲着我。明明那夜你已經抱着我睡啦,為什麽現在又不樂意親近我了?”
沈昀輕輕嘆了口氣,緩緩坐在床沿上,聲音低如海棠夜眠時,對晚風的呢喃:“阿嫣,那夜我是怕你心裏郁郁寡歡,一個人難以入眠,才那般陪着你。我是個……是個青年男子,倘若再摟着你休息,只怕……只怕把持不住……”
沐寨主一番逼問,終于套出了實情,心花怒放,一口吹熄了房裏的蠟燭,鑽入他懷裏:“我喜歡你把持不住。”
沈昀身子一僵,凝坐在床畔,一動不動,呼吸細微綿長,看來沈公子言不由衷,明明靈臺尚清明,很把持得住。
沐嫣向他懷裏又蹭了一蹭,借着窗外星光,仰頭望着他笑:“懷照,你莫不是孔聖人的門徒?”
孔聖人的門徒從喉嚨裏悶聲道:“阿嫣,不要鬧,咱們明日還要趕路。”
沐嫣只覺他身子微微發抖,暗暗得意,“唔”了一聲,再接再厲地摟定了他的脖子:“我偏不要趕路,偏要你陪!”
他沉默着不作聲。
她忽的離了他的懷抱,沈昀正松了口長氣,卻見她從自己懷裏取了個東西出來放在床頭,又厚顏無恥地蹭回他的懷中,搖頭道:“啊喲險些兒忘了,你從前送我的泥人兒還在我懷裏,再這麽在你身上磨蹭,只怕壓壞了。”
他一怔:“我送你的泥人,你還留着?”
沐嫣放柔了聲調,低聲道:“你送我的東西,我都好好地收着,只怕弄丢了,懷照,在這世上,我只待你如此。”話音未落,腰上驀地一緊,幽微的蓮花氣息撲面而來,她一聲驚呼尚未出口,已被他重重吻在櫻唇之上。
少年旖旎,一夜好夢。
事實證明,沈公子并不會說假話,說只怕會把持不住,便真把持不住。
熹微的晨光透進碧綠窗紗來,照亮了沐嫣的臉頰,她有些迷茫地睜開眼,一張清俊已極的臉容映入眼簾,臉上微微含笑,清澈如秋泉的目光中溫柔無限。
沈昀輕撫她圓潤潔白的肩頭,柔聲問:“昨夜你……可累着了罷!”
她回過神來,頓生促狹之心:“從此以後,你就當真徹徹底底是我的人了,知道麽?”
他唇邊帶着笑,湖水般層層跌宕開來:“本就是你的人,從頭至終一直都是,又何必說什麽從此以後。”
沈公子當真乖覺,說起話來句句熨帖,聽得她打心眼裏歡喜出來,忍不住表揚道:“唔,沈公子很有覺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