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沐嫣低聲道:“當年有個高手砍我一刀,其深入骨,刀上又有劇毒,師父為救我,舍身吸掉我肩頭的毒液,我保住了性命,他卻身中劇毒,終于不敵侯府高手,離我而去。從那一刻起,小蘇,我能不對你生報仇之念,已是豁達得緊了,又怎會對你有別的想法?何況在和你真正相遇之前,我……我便遇到了懷照,在這世上,我幾乎一無所有,唯有懷照一人而已。”
蘇斐卻跳了起來:“什麽?誰砍的你?刀上還敢淬毒?”
沐嫣凄然一笑。
月色清寂,灑在她身上。她身子輕輕一抖,覺得十分悠寒,沈昀脫下外袍,緩緩披在她肩上,兩年前的時光悠然回蕩。
中毒不治的師父手中長劍當啷落地,顫抖着伸出手輕撫她的臉頰,蒼白着臉,臉上的狠厲化為一聲無言的苦笑:“事到臨頭,嫣兒,我到底下不了手。”
真相和蘇斐說的有些出入。
的确有一群高手來找他們師徒,但并不是有禮貌地請他們去侯府做客,而是上來便要他們的命。
彼時他們正在一個小湖畔生火烤魚,倉促應敵。師父的武功的确高,被十來個高手圍攻仍是游刃有餘,奈何她沒學到他的三成,一不留神就被砍了一刀。
師父怒極,一掌将砍傷她的那人擊飛,提了她渡水來到湖心小島,準備先給她治傷,侯府高手只在湖水四周守着,并不攻來。
他正奇怪,懷裏少女的嘴唇已變作了慘白之色。刀傷入骨,本該痛得撕心裂肺,她卻沒什麽知覺。
兩人對視一眼,心下均醒悟,刀上原來淬了劇毒。
師父做事,素來當機立斷,扯開她衣襟,不顧她的連聲阻攔,湊唇一吸,吐了一口黑血出來。如此數次,她肩頭的血見出了殷紅,他的臉色卻烏青得厲害。
沐嫣的武功底細,侯府高手查得清楚,下毒的目标,從始至終都是他。
衆高手守而不攻,要的就是此刻,見狀陰森森地圍上來,師父奮起餘勇,将他們殺了不少,但也力竭。
砍斷了最後一個殺手的雙臂,他終于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拂了拂衣衫上沾染的灰塵,臉上似笑非笑:“嫣兒,我說過要管你一輩子,現在我是活不成了,不如就此殺了你,也算完成了承諾,如何?”
她的淚水在眼眶裏滾來滾去,一點頭,絕無遺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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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中的劍光亮如匹練,攜着呼嘯風聲當頭劈下,卻在将要觸及她額頭的剎那驀地停下,修長的手指蒼白入骨,硬生生頓住那柄鋒銳絕倫的寶劍,劍風掃及,她一縷秀發倏地飛落。
臨去前,他微笑道:“黃泉路上,嫣兒,我不要你陪着。我說過管你一輩子,那麽等你的一輩子過盡了,再來黃泉見我。”
公正地說,沐嫣一生都活得很灑脫,萬事随得随棄,一向不怎麽放在心上,只有師父中毒不治這事兒,她耿耿至今。
當年那群高手前來刺殺她和師父時,她并不知道背後指使的是蘇斐,因為他們聲稱奉的是蘇夫人之命。
那個看着安詳而溫靜的美人,在燭光下對蘇斐萬般憐愛,連他要喝的一碗湯都惦記着要熱得剛剛好。
沐嫣實在想不明白,她為何定要自己死,誠然蘇斐是她養了十幾年的兒子,是未來将要繼承家業的小侯爺,但骨肉畢竟是骨肉,她的母親,為何狠心至此。
襁褓之中棄她如敝履,而今又竟要置她于死地。
她并不恨蘇夫人,但卻覺得說不出的悲戚。
在這世上,她只有師父一人,然而師父也要離去了,他嘴裏笑着說要帶她一起去黃泉,以完成昔時管她一輩子的承諾,卻終究不肯下手。
師父臨終前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叮囑,要她不可為自己報仇,她只得應了,将師父的骨灰灑在青山中,晚風吹拂她的衣衫,那一種茕茕無依的涼意,她記得刻骨銘心。
從此在這世上,再沒了依靠。她在一個碼頭找了個賣力氣的粗活兒過日子,直到與沈昀在偶然中相逢,才發覺自己的一顆凡心,後知後覺地終于動上了一動。
适才她得知那些人竟是蘇斐派出來的,剎那之間,心生替師父報仇的狠厲殺機。
但見蘇斐既怒且急,連聲追問是誰反了,居然敢向她下毒,他雖有一把脫俗的好演技,卻也不至于到這時還惺惺作态,此事小侯爺并不知情,似乎也有幾分可信,一時不知該當如何。
沈昀立在一旁,見她臉上神色變幻,忽而溫柔,忽而眼露殺氣,登時對她心中所想盡數猜到,輕嘆一聲,緊緊握住了她的纖手,只覺掌中小手簌簌發抖,甚是寒冷,心下憐惜之情更增。
蘇斐冷着一張臉不說話,眼底怒氣蓬勃,手中一把象牙扇搖得虎虎生風,忖道:“到底是何緣故?其中必有原因,我卻怎地半點不知?”
驀地想起那斷了雙臂獨自歸來之人,雙眼一亮,丢下一句話揚長便走:“嫣嫣,過兩日,我還你一個真相。”
沈昀整理了一下她身上披着的衣袍,柔聲道:“阿嫣,你先別胡思亂想,回房休息罷。”
她抱着雙肩,只覺身上極冷,忍不住有些顫抖起來:“懷照,我要如何是好?師父不許我報仇,但我同他相依為命十年,倘若真是小侯爺為了保住自己的身世之謎,要殺了我師徒二人滅口,我怎能放過殺師之仇?”
沈昀輕拍她的肩膀,柔聲道:“阿嫣,照我看來,追殺你師徒二人之事,不但與竹喧無關,而且實有頗多蹊跷。那時蘇夫人已經仙逝,何況她是你……你的母親,既有讓竹喧娶你為妻之意,又怎會派人殺你?竹喧若有殺你之心,那麽你……你也等不到與我重逢的那一日了。”
沐嫣知他見事比自己明白得多,此刻自己神思恍惚,沒半點頭緒,比起他的頭腦更是不如,聞言雖然尚有懷疑,仍點了點頭,嫣然道:“嗯,我聽你的話。”
不提防沈昀将自己一把抱起,不由得驚聲道:“懷照,你……”話音未落,他已邁步入房,将她輕輕放在床上。
她道:“你……你做什麽……”沈昀微笑不答,替她除下她的靴子,反手關上房門,磊磊立在床前,竟無出去之意。
沐嫣眼珠子轉來轉去,想到了點兒什麽,一張老臉頓時漲得通紅,将對蘇斐的氣惱懷疑之意瞬間忘到了十萬八千裏之外:“你……你好歹先點兩只紅燭,才像回事。”
沈昀怔了一怔,明白過來,順手在她額頭上一敲,唇角忍不住含了一絲笑意:“阿嫣,你這小腦瓜裏在想什麽。”
她這才知道自己會錯了意,老臉燒得滾燙,急忙往床角裏一縮,搶過被子罩在頭上,悶不做聲。
身畔他悄然襲來,扯開被子,将她摟個滿懷,低聲笑道:“今晚月光這麽亮,天地為媒,明月為妁,又何必要什麽紅燭。”
她瞪大眼,抖着聲音道:“你……你說什麽?”
他湊近了些,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剛才不是還天不怕地不怕地邀我同睡麽?怎麽養出了這葉公好龍的性子,此刻我遂了你的願,你倒不好意思起來。”
虧她還覺得,将他的臉皮比作嬌嫩的豆腐皮,這比喻用得精妙。此刻看來,真是阿彌陀佛,挺對豆腐皮不起。
沈昀的爹是鳳凰立于群禽之間的林閣老,娘是有傾國之色的美人,這倆人強強聯合,生下個小公子。這樣先天的好條件,沈公子雖一貫爾雅溫文,卻沒道理不成長為一代尤物。
他靠近來在耳畔低聲呢喃的時候,沐嫣才發現,一向低看了他。
沈昀卻只安安穩穩地将她摟在懷裏,聲音極輕:“阿嫣,過幾日我有件事要辦,須得回一趟北辰派。”
她奇道:“咱們不等蘇小侯爺給我個解釋再走?何況鄭知府又邀了咱們喝他和華依的喜酒。”
沈昀微笑道:“好,我陪你等兩日,看竹喧怎麽說。”用被子将她蓋得嚴嚴實實,柔聲道:“睡罷,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聲音越說越是低回溫柔,她心中安定喜悅,怔怔地和他對視,沈昀一笑而嘆:“你若再不乖乖睡覺,莫要怪我。”
少年目光清亮如泉,嗓子卻有些沙啞起來。
她急忙老老實實地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