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當晚兩人蒙了面,師父任勞任怨地拎了她,再度潛入蘇府。
她并不想上演一出相認的戲碼,這許多年的時光,她只有師父一人相依為命。她只是想看一看父母長什麽模樣,那換了她身份地位的孩子,又是什麽模樣。
老侯爺蘇璟早已逝世,蘇潇襲了爵位,公務繁忙,在書房裏奮筆疾書着什麽,沐嫣向他瞧了一眼,俊秀瘦削的臉龐,愁眉深鎖,一臉嚴肅的神色,瞧來并不是很快活。
原來這就是她爹爹。從未謀面,也從不知道自己的骨肉流落在外的爹爹。
師父帶着她,又輕車熟路地摸到蘇夫人的寝居。兩人趴在房頂上,透過屋瓦的縫隙向裏看。
蘇夫人房中點着燭火,一個容貌秀麗的美人端端正正坐在榻上,手裏拿了條手帕,向丫鬟道:“斐兒待會兒便回來,熱一熱那碗蓮子百合湯,給公子喝。”那丫鬟應了一聲是,恭恭敬敬地去加熱蓮子百合湯。
沐嫣心頭一酸,微笑道:“這位想必就是蘇夫人。”
她曾想象過母親是什麽模樣,卻沒料到她竟是這樣寧靜明豔的美人,心潮起伏,咬了咬牙,臉上的笑更加深了些。
師父轉過頭來,緩緩伸手攬住了她的肩膀,聲音低如呢喃:“嫣兒,你這時還笑,看得我心裏難受。”
房外架上的白羽鹦鹉忽的撲閃翅膀,叫喚道:“斐兒來了,斐兒來了!”
有人打起簾子,一個青衫少年笑吟吟踏進房來,叫道:“母親,我回來啦!”
蘇夫人滿臉喜悅地拉着他坐在身邊,摩挲着他的頭頂,語氣寵溺中帶些嗔怪;“今日怎麽回來得這麽晚?臉上這麽紅,可在順王爺府裏喝多了酒麽?”
少年笑嘻嘻:“母親,我沒喝幾杯,您囑咐不可多喝,孩兒怎會不聽。”
好一幅母慈子孝的親情圖。
師父評蘇斐道:“豔似春柳華如月。”
這話說得倒貼切,他連一根頭發都在證明着年少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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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嫣無意再看他們母子的依戀之态,從屋瓦上站起來要走,一不小心踩響了一片瓦。
房中的蘇斐沉聲喝道:“誰?”
師父嘿的一聲冷笑,長身而起,數十條勁裝打扮的漢子已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房屋四周,圍了上來。
靖國侯府到底不是任君來去之地。他頃刻間判明了形勢,雙拳難敵四手,何況圍着他們的還是幾十雙高明的手。
師父一把攬住她的纖腰,足尖輕點,晃身飛上院中大樹,借勢向外躍去。一條漢子侵到身前,揮刀砍來,刀法淩厲之極,瞧來似是屠龍幫中的高手。
她瞧得清楚,驚呼道;“師父,小心!”
師父揮袖拂開那漢子的刀,順手拔出腰間的長劍,铿铿锵锵一陣清亮的響聲過後,圍攻他們的十來條漢子手中兵刃盡斷,都吃了一驚,不由得急退數步。
這長劍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寶物,他少年時因緣際會獲得,此刻奇招陡出,果然見了功效。
他争的便是這片刻的時間,長嘯聲中,抱着沐嫣沖天飛起,落到牆外,更不停步,腳不點地般向前飛奔。
沐嫣耳畔風聲大作,猶如身處山巅,狂風呼嘯不絕,知道師父奔行極快,想要說話,但烈風貫口,卻說不出來。
果然沒過多久,他就抛開了追兵,來到一座山頭,沒好氣地将她随手一扔,躺倒在草地上喘氣:“笨丫頭,險些兒連累死我。”
沐嫣自知有愧,爬起來拉着他袖子,賠着笑軟語道:“好師父,我錯啦。”
他橫目瞪了她一眼,見她怯生生地望着自己,大眼忽閃,明知信不得,仍忍不住嘆了口氣,心一軟就此饒了:“行了行了,別口口聲聲叫我師父好不好?收了你做徒弟,算老子倒黴。”
兩人一合計,蘇府有了防備,是不能再去了,反正自出生便已成為被抛棄的那一個,要說親情實在有限得不能再有限,今夜見了一回,已是全了父母之義,沐嫣在心裏寬慰了自己兩句,很看得開。
師父搖着頭,斟酌了幾句話來安慰:“那叫蘇斐的小子生得挺俊,嘴又甜,你母……蘇夫人疼他也是應該,嫣兒,你不必放在心上。”
沐嫣望着他,笑盈盈的不懷好意:“師父,你也生得挺俊,嘴也挺甜,不如你也去做個便宜小侯爺。”
師父順手給了她一個爆栗:“要老子和你一個輩分?小丫頭想得美,不會是看上我了罷。”
果然天下自戀共一石,師父獨占八鬥。
“嫣嫣,你都知道了。”
月色裏有人緩步從回廊中踱了出來,臉上陰影斑駁,看不出是喜是怒,是哀是樂。
一十九年來,蘇斐過着養尊處優的日子,此刻身上僅着一襲單薄的中衣,仍是氣度華雍,恰如月夜滄海中的一顆明珠,令人不可逼視。
沈昀早已察覺他到來,但見沐嫣沉浸在對往事的述說中,不忍打斷,只得裝作不知,此刻眼見他出來,皺了皺眉,實不願他此時出現令她陷入傷悲。
沐嫣爽快地點頭道:“是。”
蘇斐扶欄凝立在她兩米開外,萬般思緒化作唇邊一絲說不清情緒的笑:“嫣嫣,你坦蕩得叫我害怕。”
蘇小侯爺素來是個說話愛拐彎的聰明人,此時此刻卻說得十分簡便,沈昀見到他有開言的意思,本來想打斷,奈何沈公子從小形成的好修養,不打擾別人已成為習慣,一猶豫之間,蘇斐已将話說完。
蘇斐十七歲那年,老侯爺蘇潇因病去世,他襲了爵位成為權傾一時的靖國侯。蘇夫人與夫君本是一對情深的鴛鴦,不久便也憂思成疾,追随亡夫于黃泉。
臨逝前蘇夫人深為不安,暗地裏密喚了蘇斐到房,一番長談,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盡都說了。
蘇斐自是震驚,蘇夫人又吩咐他找到親生的那女孩兒,娶她為妻,某種意義上,算是迎回蘇氏的一點血脈。
他一直是個孝順的孩子,聞言自無不允,且對那被替換出去的女孩兒滿懷歉意,第二日便吩咐了心腹侍衛去蘇夫人所說的竹林找尋,然而沐嫣早已被師父帶走多年,自是一無所獲。
幸而曾收養她的那戶主人是個記仇的,當年被師父狠狠摔了一跤,對師父的長相記得很牢。
拿着師父的畫像,登時有人認了出來:“這人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俠盜,叫沐飛卿,少年時是個極風流俊賞的人物。他武功既高,人又俊美潇灑,和鑄劍谷的谷主謝衡齊名,向來是很得女子歡心的。”
侯府養着一群高手不是白吃飯的,很快就找到了沐嫣師徒的蹤跡,蘇斐吩咐,要好生将他們請回來,但二十個高手去,只剩一個剩了半條命回來。
這人沒了雙臂,禀告說:“我們剛到了他們師徒面前,還沒說明來意,那俠盜便對我們出手,極為狠辣,衆兄弟一邊抵擋,一邊說明絕無惡意,但他不知道是中了什麽邪,不僅不信,還将衆兄弟都殺了。我被他砍斷了雙手,眼看活不成了,但他自己也似受了重傷,突然口噴鮮血,摔倒在地,我這才逃得性命。”
蘇斐不明所以,吩咐他去領了撫恤金。後來終于打聽到沐嫣在黑風寨落草,她那師父卻不知道為了什麽緣故死了。
小侯爺生怕再吓着她,不敢派人去,想了個法子買通程屏,撺掇她來蘇府夜竊。
程屏原是不肯,但蘇斐再三聲明絕不傷損沐寨主分毫,且他若不聽,即刻帶兵剿了黑風寨,狗頭軍師思前想後,無計可施,只得委委屈屈地答應了。
“嫣嫣,在前十七年裏,我也只當蘇老侯爺和夫人是我的父母,母親的吩咐,我自然要做到,但我對你說,要娶你為妻,并非……并非只是全然遵從母親之命。”
蘇小侯爺臉上滾下淚來:“一開始,我的确只想代母贖罪,你雖是個美貌的姑娘,但世上美人多的是,我要誰會得不到?只是……嫣嫣,在你說你有了心上人的那一刻,我心裏突然說不出的難過,原來美人易求,似你這般明秀灑脫,終究難得。”
如他那等厚臉皮的角色,此刻滴的淚落得貨真價實,竟不是幾滴貓兒眼淚。
她看得心頭一軟,嘆了口氣道:“小蘇,這件事怪不得你,你還做你的小侯爺,我心中早有鐘情之人,你也知道是誰。蘇夫人讓你娶我之言,就此打住罷。”
沈昀見蘇斐意味深長地向自己望一眼,心中歡悅、羞赧、感激、憐惜……種種情緒在心頭流瀉而過,幸好養氣功夫了得,萬般情緒只化為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