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少年欽差在蘇州一住半月,每日都去茶鋪喝茶。
欽差如此眷顧,這家“李記茶鋪”陡然間聲威大震,至今已開了十幾家分鋪,承包了整個蘇州的茶業。
半月後完成了皇帝的指派,他快馬回京城,讨得先帝的恩旨,娶了苗女為妻。一年後,苗女有孕,誕下麟兒,取名為昀。
當年的林閣老還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狀元及第,被先帝欽點為天子門生,在朝堂上風頭極勁。
小公子四歲的那年,有一日林閣老下了朝,騎馬還府,仁王爺的獨生愛女永安郡主不經意瞥見了,一病不起,喚了名醫來看診,皆搖頭:“郡主犯的是相思心病,若不能嫁給意中人,性命只在旦夕之間。”
仁王膝下僅此一女,素來愛若掌上之珠,禦書房裏長跪不起,願以一生戰功換皇上賜婚。
先帝念他一生沙場征伐,積下赫赫戰功,推卻不得,降了賜婚的旨意。永安出身尊貴,故入門後為林氏正妻,那苗女本就來歷不明,竟降為妾室。
林閣老不敢違逆皇上聖旨,私下向苗女起誓道:“我雖娶她,心終究是你的,你放心,我志如山海不移。”
苗女不知幼年曾有何遭際,亦或是天生孤傲的性子,嫁給林閣老數年,性情仍是一派冷漠,得知了這消息,不惱,亦不笑,只平平淡淡地道:“老爺言重了。”
不久永安郡主有孕,十月期滿,生下一女。
苗女的性子素來冷冷的不喜言笑,從此更難得見一回笑容,常常獨自坐在廊下,扶欄看花,一看就是一整個寂寞的黃昏。
即便如此,因林閣老常宿在苗女房裏,永安郡主仍容不下她,且孩提時代的沈昀學全了母親的寂寥和驕傲,又那般聰明,叫永安郡主的眼裏進了沙,到了不除不快的地步。
遂買通丫鬟在她的飲食裏下了慢毒,初時不覺異狀,直到一年後,她已容顏憔損,嗓子嘶啞,青絲之間染上了幾絲霜雪。
忙于朝務如林閣老,也終于察覺了不對,正要查,永安郡主卻先病倒了,口中不住吐鮮血,太醫瞧了,說是中了苗疆的蠱毒,用了好幾帖藥,才救回了郡主的性命。
合府只有小公子之母來自苗疆,這事昭然若揭。
林閣老心裏有數,這事多半不是苗女所為,只輕輕呵斥她兩句,指望就此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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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永安郡主凄凄切切地給父親寫了封信,備述苦楚,說女兒險些沒将性命送在那毒婦手裏。仁王大怒,親自騎了馬闖來林府,見了永安靠在枕頭上,眼淚長流,老王爺火冒三丈,拎着馬鞭要讨一個說法。
七歲的小公子立在房前,對了仁王侃侃而言,即便是我母親有心下毒,也絕不會用這麽常見的苗疆蠱毒,留下明顯破綻。
仁王将他推個趔趄,在後堂尋到苗女,刷的一馬鞭打了下去,小公子護母心切,撲上去,小小的手臂摟住了她,叫道:“別打我娘!”
仁王紅了眼,抽出腰刀,劈頭就砍,苗女忙将兒子一推,恰恰地被仁王一刀砍中。小公子撲在母親的懷裏,只聽得她低聲說一句:“昀兒,快逃。”便沒了聲息。
林閣老正在房裏安撫永安,聞聲出來,見了苗女躺在一灘血跡裏,三魂去了六魄,痛絕在地,好半晌才定了定神,只道小公子害死母親,喝命将他鎖在房中。
據蘇斐說,數年後,仁王在外意外地遇刺身亡,永安郡主病逝,其女林羽因性情賢淑,被選入宮中為後。
那日府中有個極忠心的老仆,曾受苗女的恩惠,念念不忘。只道老爺要殺了小公子,半夜潛入房中,抱了他逃走,一路風餐露宿,過渡口時偶遇了當時的北辰老掌門,掌門愛這孩子根骨奇佳,收了作徒兒,帶回天鏡山悉心栽培,老仆在天鏡山腳住下,前些年已去世。
往事盡忘,林家公子從此随母姓,喚作沈昀,改字懷照。
前塵勿懷,心燈長照。原是這樣的來歷出處。
沐嫣急欲讓他不再悲恸于母親的舊事,低聲岔開話題:“懷照,你回何處歇息?”
沈昀道:“我住在一位叫作有琴鴻的朋友那裏。”
蘇斐挑眉道:“有琴鴻?兵部尚書有琴肅的兒子?”見沈昀點頭,意味深長地一笑:“有琴鴻一向和我們徐大公子說得來。你去北辰派時,有琴肅在柳州當知府,合家都在柳州,近幾年才入京,你如何和他相識?”
原來有琴鴻是世家子弟中出了名的風流浪蕩人物,一見了徐煙陌,兩人都是纨绔中的上品,好比天雷勾動地火,彼此好生惺惺相惜,因為徐世子的關系,蘇斐和這位有琴公子也有幾分交情。
沈昀微笑道:“去歲有琴鴻獨上天鏡山,以萬金向我求取玉浮果,我聽他說是要拿去救他的胞妹,相贈給他,他很是感激,他聽說我來了京城,一定要我住在他家裏,如此盛情,在下實在卻之不恭。”
沐嫣聽到“玉浮果”三個字,臉上一熱,想起當時和他按辔而行,關山萬裏的情景,忍不住心生溫柔纏綿之意。
蘇斐笑道:“有琴公子的妹妹,聽說是個美人,可惜自幼身患奇疾,否則倒有許多王孫子弟求娶。”
沐嫣拍手笑道:“正好,懷照,我随你去看看這位有琴姑娘。”
蘇斐轉過頭來望着她,逆着月光站定:“你不回蘇府?”
沐嫣抱拳,臉上賠着笑:“承蒙蘇小侯爺多日來的照顧,感激不盡。”
她一心随沈昀而去,本道蘇斐定會不快,說話時帶着三分忐忑,不料小侯爺養氣功夫了得,聞言只笑了笑,就告辭了,蘇府和兵部尚書府不在一條路上,轎夫向左一轉,頃刻間便不見蹤影。
兵部尚書家的門房乖覺,認得沈昀是公子的上賓,也不問他随行的姑娘是誰,殷勤請了兩人進去。
未至大堂,一個藍袍玉帶的少年搶了出來,滿臉堆歡,拱手大笑:“沈兄,恭喜恭喜!”看來已得知了沈昀在龍華會上奪魁的消息。
眼前少年劍眉斜飛,一張臉如刀雕斧刻,本是極為冷漠的長相,目光卻洋洋如沐春風,帶些輕浮意味,對比鮮明。
他見了沐嫣,眼睛頓時一亮:“這是哪家的姑娘?生得這般美貌。”
沈昀不動聲色地牽住了沐嫣的素手:“是我的朋友。”
有琴鴻頓時明了,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笑道:“姑娘,在我府上,你就像在家裏一般。”
第二日沐嫣便見到了這浪蕩子的妹妹。
兵部尚書家占地廣闊,似乎不比蘇小侯爺家小多少,廊下遍植奇花異草,蝶舞翩跹,清香襲人。
她捧了一盤熱騰騰的包子,正要給沈昀送去,不經意間在海棠花畔看見一個裹着白狐裘的少女,身影纖纖,弱不勝衣,不禁驚咦了一聲,一剎之間,還以為海棠花成了精。
那少女正低頭看花,冷不防聽到她的聲音,微微一怔,回過頭來。
沐嫣的眼裏頓時映入一張蒼白文秀的容顏,衣衫如霜,人似雪。
她實在太過病弱,雖然眉目清秀柔美,但膚色慘白得沒有半分血色,平心而論,這少女遠算不得絕色人物,只有那一雙眼睛,清澈得如同白雲在秋水裏的倒影。
沐嫣突然害怕,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丈,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呼出熱氣,便會将她吹得随風而去。
将包子送到沈昀房裏,他卻才剛起,有些不好意思,道了謝,問她吃了沒有,沐嫣點頭,笑眯眯瞧着他咬了口包子,點頭贊好吃,十分歡喜,說道:“我剛才見到了有琴公子的妹妹。”
他道:“那位姑娘是天生寒疾,病弱得很,你沒驚吓到她吧?”
她忙搖頭:“沒有沒有,我和她說了兩句話,就走啦,這姑娘嬌弱文雅,我很喜歡,她還告訴我她叫有琴渺。”
沈昀微微一笑,拿起一個包子,道:“今晚我要去天牢找一個人取她性命,上次為了救你,沒來得及殺她,你乖乖待在這裏,等我回來好不好?”
她大奇:“你要去天牢殺誰?”
驀地想起那夜自己去天牢劫獄,他正好出現相救,昨夜曾對自己提及,他去天牢找人,當時自己滿心沉浸在他的“日日夜夜悔之無窮”中,對此并未多想,此刻卻好奇心大起。
他眼神一凝,如染寒霜,字字森嚴如刀:“永安郡主。”
“永……永安郡主?蘇斐不是說她病逝了麽?”
沈昀搖頭止住她的話:“并非如此,我已查得清楚。當年我劍術有成,刺殺了仁王,永安郡主沒了靠山,被林閣老改了裝扮送入天牢受苦,對外卻報了病逝。總算他對我母親尚有幾分情意,為她報仇,但永安郡主心如蛇蠍,害死我母親,阿嫣,我若不親手取她的性命,愧為人子。”
略一沉吟,又道:“待我取了永安郡主的性命,救了你寨中弟兄出來,咱們便一起離開京城這是非之地,從此遠涉江湖,四海為家,你說好麽?”
她嫣然一笑,低下頭去:“你知道我愛聽你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