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沈昀見她發呆模樣,心情卻是大好,笑意更深了些:“大膽小賊,偷我駿馬,被我這失主當場抓獲,你要如何贖罪才是?”
沐嫣抖着道:“我記得你……你說對我的心意受之有愧。”
他招手道:“你過來。”她老老實實地靠過去。他又道:“坐我身邊。”她臉上騰地一紅,又老老實實地挨着他坐下。
他凝眸向她瞧了瞧,驀地伸手,重重地在她腦門上敲了一記,在後者龇牙咧嘴的嚷疼中,恨鐵不成鋼道:“姑娘,我知你的性子一向有些糊塗,但麻煩你下次聽別人說話,一定要聽完。”
頓了頓,對面少年春風般微笑道:“那夜我對琉璃說,我受之有愧,但倘若不受,我這後半輩子,豈不是要日日夜夜悔之無窮了?”
沐嫣人生中第一次深刻地體會到什麽叫喜從天降,但這驚喜來得太突兀,讓她有些以為還是在夢裏,當不得真,臉上的神情一時跟不上,仍是淡淡的,這就是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妙境。
沈昀倒是一怔忡,斟酌着她的表情:“怎麽,你不喜歡聽到剛才的話?”
此刻她的神色這才和心情合了拍,又愣了片刻,立馬賭咒發誓:“我若是不喜歡,明兒就被寨裏弟兄起義,革了我寨主之位。”
他頓了頓,終于沒撐住,撲哧一笑,笑意如葳蕤的蘭葉,重重疊疊地盛放開來:“你這寨主,當得盡心。”
被他這麽一說,她驀地想起件事來:“我還有個問題想問你。”
沈昀微笑道:“知無不言。”
“那夜我去劫天牢,有個人救了我,不知道是不是……”
他眼裏是藏不住的笑意:“不過是故意裝了試探你,現在才知道是我?小丫頭好沒良心。”
她又有點結巴起來:“我……我本來以為是你,但是你摘下蒙面布來,容貌大異,我……”
沈昀自袖中取出一張精巧的皮制面具,在手上旋轉着,沖她一展,眉眼栩栩如生,果然是那夜那張不怕走夜路的臉,道:“那夜我去天牢找人,撞見了你,所以出手相救。”
她搶過戴在臉上,向他扮個鬼臉,心中大樂,道:“這個送了給我罷。”生怕他不給,忙補充道:“就算你給我的定情信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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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負手笑道:“別人定情的信物,不是珠玉,就是手帕,今日沐寨主以面具為定,倒是別致。”
沐寨主自幼行走江湖,修煉得銅牆鐵壁功,于臉皮的厚度上更是大有心得,聞言毫無愧怍之意,洋洋自得:“過獎,過獎。”
将他左看右看,心裏的喜悅潮水般一陣陣湧了出來,忍不住撲上去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狠狠地晃了晃他:“好喜歡你呀!”
見沈昀僵了僵,下意識地低頭,她心頭頓時有些慌張,支吾道:“呃,我不是故意要占你便宜……”
他回過神來,唇角笑意流瀉,安撫地摟着她的肩頭:“我并沒有說要反對啊。”
遙遙來了個人影,仰着頭道:“沈掌門,沐姑娘,盛宴将終,皇上請二位回去。”
月色裏看得清楚,是蘇斐身邊的心腹小厮小衛。
沈昀站起來,長袖在夜色裏獵獵起舞,唇角莫名的笑意漸次淡去:“走罷,我要去氣一氣一個人,你願不願意陪我。”
自然願意,怎麽會不願意?天涯海角,她也歡歡喜喜地願随他去。何況論起來,氣人似乎是她的拿手好戲,沈公子溫文爾雅,未見得是此中高手罷。
殿中燭火高燃,輕歌曼舞。
群臣已辭去了好些,只留下十來個深得小皇帝寵信的官兒,推杯交盞,說着些套來套去的話。
蘇斐面前堆了幾十個空了的酒杯,目光仍是湛湛有神,小侯爺酒量不俗。徐世子左擁右抱着兩個舞女,眉飛色舞地正高樂着。
瞧樣子,小皇帝雙腮帶赤,已有幾分薄醉,見二人并肩歸來,順口笑道:“真是一對璧人。”說罷,仗着酒膽,奮勇凝望着雲窈,雲窈秀眉微蹙,轉過了頭只作不見。
蘇斐見沐嫣回來坐下,懶懶地搖着扇子:“見了從前的心尖上的人,可敘了不少體己話麽?”
她心頭正喜悅,聞言怔了怔,讪笑道:“還好,還好。”
小皇帝又飲兩杯酒,越發醉了,臉上兩團可疑的紅,騰地暈染開來:“懷照,懷照,你既回來了,又為何還倔着?”
沈昀神色如常:“皇上醉了。”
小皇帝頭搖得像撥浪鼓:“朕可沒醉。懷照,林閣老畢竟是你的父親,白日裏皇後聽說你回來,特特地和朕說了,要朕說和說和。”
小皇帝寥寥的兩三句話,內涵豐富得像彌勒佛的大肚,震得滿場靜寂。
沐嫣盯着沈昀,有些反應不過來。徐世子的表現不比她好多少,捏着酒杯忘了放下:“沈掌門是……是當年的林小公子?”
舌頭像一只貓纏毛線團,抖不清楚:“怪不得……我一見了他,便覺得眼熟,原來當年在後花園裏便相識了。”靜默了一會兒,感慨道:“我早該認出來的,這樣出塵的人物啊……”
蘇斐的臉上閃過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陰霾,低聲冷笑:“皇上裝醉的時候,可真是一把脫俗的好演技。”搖着扇子,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想要沈公子回來為朝廷效力,何必這麽做作?”
沈昀的臉龐仿佛玉石雕就,紋絲不動:“皇上真是會說笑,在下姓沈,閣老姓林,何來父子之說?在下的父親,早在十幾年前就逝世了。”
他話音未落,一直坐着的林閣老一拍案幾,怒氣沖沖地站了起來:“你這孽子,在皇上面前,也敢這麽忤逆不孝麽?”氣得歪了三绺長須:“皇上,這逆子早已被我趕出家門,永遠別想回我林家來,皇上不必說和啦!”
小皇帝微眯雙眼,遙遙地向他道:“林閣老不必動怒,到底是你的家事,是朕莽撞了,你坐。”
林閣老一呆,驀地醒悟,頓覺家醜居然外揚,又怒又悔,咬了咬牙,強抑怒氣地坐了下來。
沈昀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他靠柱坐着,整個人掩映在柱子的陰影中,喜怒并不分明。
蘇斐一拉呆呆凝視他的沐嫣,壓低了聲音笑道:“瞧不出,沈公子看着溫和,骨子裏這般驕傲倔強。”
她回過神來,低聲道:“他一向如此,溫文得很,卻也疏離得很。”所以像寂寂獨開的谷中蘭,讓她心生傾慕,但卻不敢靠近,生怕連自己的呼吸,都打擾了他的清淨。
徐世子終于在腦子裏理清了林林總總的往事,萬般追憶,化作輕輕一嘆:“他若真是林公子,原是從小便這般驕傲,何曾變過。”
草草終了席,一行人趁着月色出了宮。沐嫣走到沈昀身邊,和他并肩而行,見四周沒人,柔聲安慰道:“懷照,我永遠都在的。”
她雖在心頭念了這名字許多回,但宣之于口,還是頭一次,臉上頓然染了兩朵大紅花,轉過了頭,不敢直視他。
沈昀笑了笑,看來心情實在不大好。
蘇斐不緊不慢地踱步過來,臉上挂着從容适度的笑:“懷照,我知道你不願提及當年往事,所以在席上稱你為沈掌門,不見怪罷?”
沈昀拱手微笑:“在下很承蘇侯爺的情。”
見沐嫣發怔,知她不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當下簡要說了個大概。他性情沉默溫雅,遠不及蘇小侯爺有張有弛,引人入勝的好口齒,卻聽得沐嫣說不出的心酸。
原來他果然是林閣老之子。
當年林府金尊玉貴的小公子,如今混跡江湖的少年人。論起來,他和蘇斐還算舊相識,五六歲的時候,兩人一起掏過鳥窩,搶過兩回小人書,頗玩得來,後來卻沒了下文。
蘇斐道:“那時我還曾向父親追問,林家孩子怎地不來和我玩了?我爹只是嘆息,說多靈透美貌的一個孩子,可惜了。”
林府的小公子,在官方的消息裏,死在他的七歲。
沐嫣根據沈昀的描述,大約弄清了事情的真相。
說起來,不過是多年癡纏愁怨,幾番愛恨情仇。
二十多年前,林閣老被先帝派為欽差,一路南下,在蘇州城外遇到個苗女。
彼時正值黃昏,欽差大人找了個茶鋪坐下喝茶,暮風徐送,茶葉清香,他正品評着,有個背着采藥小背簍的少女恰好也來歇足,脆生生道一句:“店家,我要一杯茶。”
一回眸之際,月眉星眸,豔絕人寰。少年欽差眼底頓花,還以為遇見了傳說中的花妖精魅。
少女裝束得奇特,一雙晶瑩的赤足,皓腕上金镯叮叮當當,雙肩潔白似雪,一雙眸子像隔着隐約的雲影天光,遙遠地望了過來,帶着渾然天成的無邪。
古書裏寫絕色美人,常說其一顧傾城,再顧傾國,此刻對了這十六七歲的苗女,國與城的反應不知道,但見慣了京城世家女的少年欽差卻被傾得從未有過的慌亂。
那少女喝了茶便走,欽差大人滿心想要追上去,又自覺這舉動太過孟浪,想了想,喚了茶博士來問話。
茶博士道:“這位姑娘住在前面不遠的一個小園裏,每個黃昏都要來喝茶的,我們一開始見了她,都以為是神仙,心想凡人哪能有如此美法?後來見她說話舉動都和我們一樣,才知道她也是人,但小的可不知道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