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兩人攜手而出,來至大廳,有琴鴻在廳門前迎着,一疊聲吩咐快準備些精致可口的早餐來。
沈昀道:“有琴公子不必客氣,在下已經吃過了。”
有琴鴻忙道:“這真是我待客不周了。”
沈昀坐定道:“公子言重了,在下來得匆匆,還未曾探問令妹的病可好了。”
有琴鴻眉頭展開,舒心地笑了:“多虧沈公子慨然以玉浮果相贈,我妹妹服食了這靈物,身子好得多了。”
當晚沈昀直到四更之後才回來,臉上神色淡淡的難辨喜悲。
沐嫣苦等他良久,見他平安無恙地歸來,一顆懸着的心總算放了下來,忙迎了上去,悄聲問道:“怎麽樣?”
沈昀緩緩搖頭:“我雖找到了永安郡主,但她被關在大牢裏,面容全非,還被毒啞了,吃盡了苦頭,我見她已生不如死,不便再下手。”
沐嫣怔了怔,道:“如此說來,你……林閣老也算為你母親報了仇。”
次日兩人起來,兵部尚書家卻亂了套,沐嫣随手拉了個小厮一問,那小厮苦着臉:“少爺正審賊呢,沈公子,我們少爺很敬重您,您給勸一勸,別鬧出人命來。”
兩人趕到花廳,有琴鴻正提着一把明晃晃的長劍,滿臉冷笑:“五娘,你在我府中,我可有半分虧待你?”
廳上跪着一男一女,男的小厮打扮,唬得臉色青白,抖衣亂顫,女的花枝招展,卻一臉豁出去視死如歸的表情:“有琴鴻,你既然娶了我回來,卻從來不在我房裏歇宿,老娘花一般的年紀,憑什麽守活寡?”
沐嫣暗笑,在府中兩日,她早聽說這位有琴公子年紀不大,并未娶妻,卻頗多內寵,想來顧不上這位小妾,所以鬧出這等事來。
五娘的嗓門越發洪亮了:“有琴鴻,你這個不能人事的王八!你問問各房裏的姐妹,哪一個被你碰過?你占着我們這許多如花似玉的姐妹,卻叫我們當有丈夫的寡婦,世上哪還有比你更狼心狗肺的人?”
沈昀不料竟是這般審賊,十分尴尬,顧着有琴鴻的面子,拉着沐嫣的手,正要出門,披着白狐裘的少女靜靜立在門前,聲音淡如雲煙:“哥哥,你準備騙我到什麽時候?”
有琴鴻一怔,手中長劍當啷落地:“渺渺,你來做什麽?吹了風,又要吃藥,還不給我滾回房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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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琴渺慢慢向他走近幾步,臉上更無一絲血色,一字字道:“我在問你,你準備騙我到什麽時候。”
一言未盡,如玉山頓傾。
有琴鴻臉色大變,急忙将她抱起,叫道:“渺渺,渺渺!快叫大夫!”聞訊趕來的老尚書見此情狀,眼淚交流,連聲嘆:“冤孽,冤孽!”
大夫來了,按着有琴渺的手腕診了半晌,山羊胡子搖得飄飛起來:“小姐受了刺激,心情大為動蕩,寒疾又發作了,這回只怕……”
有琴鴻聞聲變色,身子一陣猛烈的搖晃:“只怕什麽?”
大夫搖頭道:“只怕要一兩個月,才能治得好。”
瞧神情,有琴鴻恨不能一把捏死這個說話大喘氣的老東西,但嘴上仍是恭恭敬敬的:“那就有勞大夫費心了。”
大夫龍飛鳳舞地開了張藥方,囑咐按方子熬藥,便告辭了。有琴鴻将藥方交給一個小丫鬟,吩咐她去抓藥,抱着有琴渺放在床上,替她蓋好了被子。
老尚書老淚縱橫地嘆着氣:“孽障,你還不出去,等渺渺醒了見到你,讓她更難過麽?”
有琴鴻一言不發,緩緩放下有琴渺雪白的手腕,轉身出門。回廊上坐着的沐嫣正說道:“懷照,你對這件事怎麽看?”
沈昀嘆道:“有琴姑娘自幼幽居深閨,與藥為伴,只怕除了她哥哥之外,極少見過別的青年男子。”
沐嫣搶着道:“那我可不要她見到你,你這麽好,她見了非動心不可。”
沈昀忍俊不禁,失笑道:“傻姑娘,你覺得我很好,別的姑娘未必也這麽想啊。”
沐嫣想了想,挽住他的手臂,笑吟吟道:“不嘛,反正我覺得你是這世上最好的,誰也比不上。”
他眼中笑意浮動,顯然很受用,拂了拂她的秀發,續道:“有琴鴻雖然風流多情,對妹妹卻實在很是寵愛呵護,有琴姑娘芳心錯寄,竟喜歡上了她的親哥哥,也并不算什麽奇事,只是在有琴鴻心裏,卻只怕一直都将她當做妹妹。”
他話音剛落,身後有人苦笑道:“沈公子,你一切都猜得很對,只有一句話說錯了。”
沈昀早已察覺有腳步聲傳來,只覺那腳步聲輕如落葉,幾不可聞,知道整個府中,只有有琴鴻方才有此武功,聞言淡淡一笑:“在下哪句話有誤,還請有琴公子不吝指教。”
有琴鴻一直帶點輕浮的神情難得地沉寂下來,臉上滿是孤苦寂寥之色,與之前的浪蕩浮脫之态截然不同,叫沐嫣見了,一時竟習慣不過來。
初識的浪蕩少年踱步過來,臉上已洗盡了風流顏色,代之以慘然一笑:“我這一生,最痛恨的,便是渺渺是我的親妹妹。”
饒是沐嫣已有心理準備,聽了有琴鴻之言,這一驚仍是不小,好半晌才回過神來,轉眼望去,只見沈昀臉上的神色頗為奇特,顯然也被有琴鴻一句話噎得不輕。
有琴鴻凄然一笑,凝思道:“我的父親是一個古板嚴厲的人,從小我便很怕他,從來不願和他親近,在我的母親去世之後,他續娶了一位繼母,繼母很年輕,父親揭開她的喜帕時,我便站在旁邊看着,只見喜帕下的她明眸朱唇,明豔得宛若怒放的牡丹,讓父親看得呆了。
可是我并不喜歡她,因為她來了之後,我母親的一切便都歸她所有,也因為她常常用厭惡的眼神看我。
一年之後,奶娘告訴我,我有了一個妹妹。
那時我聽了這個消息并不開心,可是奶娘說,我應該去看看新生的妹妹,我從小便是奶娘養大的,很聽她的話,便去了繼母的屋子。
當時繼母剛剛生産完,心力交瘁,正在昏睡,父親站在屋子裏,手中抱着一個小小的襁褓,我看到那襁褓裏有一張小小的臉兒,眼睛緊緊閉着,模樣兒十分清秀,惹人愛憐。
我看了歡喜,伸手問父親要那嬰兒來抱,他卻不肯給我,說我年紀還小,倘若不小心摔了妹妹,可就不得了了。
那時整個府中都為這個小嬰兒的誕生而張燈結彩,歡慶不已,連繼母醒過來的時候,也難得地對我露出了笑容,他們給那嬰兒取名為‘渺’。
但兩日之後,父親忽然滿面愁容,繼母更是以淚洗面,我偷偷問了奶娘,才知道那剛出生的妹妹,竟然身帶一種極罕見的寒疾,身子極為柔弱,稍不留神便會死去。
父親遍尋名醫,但那些大夫都對這寒疾束手無策,說是與生俱來的惡疾,無藥可治。
只有一位大夫說,如果靠着人參、靈芝等珍異藥物,再配以至親之人的鮮血作為藥引,可以為那嬰兒續命,但這至親之人,必須是童子身的男子。
呵呵,至親之人……那嬰兒的至親之人只有我父親、繼母和我三人,但說到童子身的男子,除了我又還能是誰呢?
繼母愛女心切,竟背地裏撺掇我父親,要他取我的血去救那嬰兒,父親對繼母十分寵愛,便當真聽了她的話,把我捉來,不顧我的哭喊反對,強行割開我的手腕,取了一碗我的鮮血,用來救那柔弱的女嬰。
那時我恨透了父親,也恨透了繼母,連帶着對那懵然不知的嬰兒,也恨上了,但那大夫說的方子居然十分見效,那女嬰喝了混合了我的鮮血、人參等物的藥,居然活了下來。但此後的每個月,都須得再飲這麽一碗藥,方才能夠延續性命。
于是從她出生開始,以後的每一個月,父親都會取一碗我的血,用來救她,開始我尚且哭鬧,後來卻漸漸習慣了,不等父親來取我的血,我便會自己割破手腕,接滿一碗鮮血,送到妹妹房裏。
不知不覺,這都延續了整整十九年啦,沈公子,若非當時我妹妹病情加重,我知道普天下只有你才有玉浮果,又怎會不遠萬裏趕到天鏡山,向你跪求,來救她一命?”
沈昀聽他語氣極為平淡,但顯然內心波瀾起伏,輕聲道:“我尚有兩枚玉浮果,有琴公子若是需要,便請收下。”
有琴鴻嘆道:“閣下如此深恩,終我一生,都無以為報。”
沈昀微笑道:“我行事但憑心意,并不圖求什麽報答,當日相贈玉浮,也純粹是見有琴公子對令妹手足之情深厚罷了,從此之後,你不必再言報答二字。”
有琴鴻凝視着他,目光閃爍:“如此風華武功,卻又如此行俠仗義。沈公子,世上竟有你這樣的人物,老天爺未免偏心過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