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愛你
第61章 我愛你
烤羊在特制的爐裏發出焦香氣,熟肉被片下來,轉圈,刀子又去剜另一邊的熟肉。一張張大餅、水靈靈的自種菜,豬頭肉、蒜腸、鹵豆腐、毛豆等樸實的農家食擺滿桌子。聾婆拿出新炸的花椒芽,左右看了看,用手勢問康康有沒有見到雷子和丘平。
康康擺擺手。她沒看見争吵那一幕,只是聽說教練和大學同學鬧掰了。現今那對同學坐在餐桌邊,默默地吃喝,彼此不說話,也不搭理別人。她用手勢安撫聾婆:沒事的,他們一會兒就緩過來了。
丘平和雷狗坐在露臺的暗影裏,像兩棵盆栽。摸摸雷狗的臉,滾燙的。他還在生氣,非常生氣。
丘平也難受,他跟周青交好,沒想到周青是這麽看他的:一個靠遺産亂搞的混子。丘平突然笑了起來:“周青說得也有道理,以前我挺自以為是,生活太他媽無憂無慮,想幹什麽幹什麽,沒想到我那麽招人煩。”
“你反省個屁!”雷狗沉着臉。
丘平嘆道:“原來周青恨我們很久了。我搞不懂為嘛到今天還恨,今天我這身世,沒了事業,沒了腿;你呢,你被逼回到老家,守着個偏僻的聖母院,每個月掙不到他的一半。他有體面工作,有個天仙女朋友,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呢?”
雷狗不語。丘平靠在冰冷的牆壁,“100萬!他媽的,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把我的大學美好記憶砸了個稀碎。”
說着他拿出手機,登陸上網銀。因為沒有外頭的收入,他很久不打開這個賬號,下午還費了些勁重新激活。這時賬號已經可以使用。
打開賬單列表,丘平的眼睛直了。
雷狗轉臉看他:“怎麽了?”
丘平閉上眼睛,幾秒後,他睜開眼深呼一口氣:“賣房的錢進賬了,上個月27號進的。”
“嗯。”
“不是100萬,不是200萬……是500萬。”
夜幕降臨,汽燈燃起。有人拿出了音箱,放80年代舞曲,麥當娜、Prince、鮑比布朗……人吃吃喝喝,歡聲笑語,早把之前的争執抛諸腦後。
雷狗和丘平回到院子,臉上不再陰霾密布。康康拉住他們問:“沒啥事吧?”兩人一起搖頭,一起微笑。他們的神情難以理解,不能稱之為開心,也不是生氣的模樣,盤根錯節,一個情緒纏繞着另一個,最後被理智一網兜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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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左一右,分別坐在了周青兩邊。周青叉着手臂,眼裏都是警戒。丘平笑道,“周律,樊丘平把財産移交事務交給您處理,現在我們收到錢了,您見證一下。”
雷狗拿出手機,亮出那500萬的進帳通知。丘平誇張地“嗷”了一下,“這麽多錢呢?北京房價真吓人啊。”
雷狗唱雙簧似的說:“你的銀行一次能轉多少錢?”
“200萬。”說着按了兩下,錢“嗖”地飛去了雷狗賬戶,“明兒再轉50萬,咱兩一人一半。”
“別轉了,250聽着多傻,錢你留着。”
周青見大勢已去,便想站起離開。丘平和雷狗一人一邊,把他按在座位上。周青怒道:“你們想咋樣?”
丘平樂了:“不是說了嗎,讓您做見證人,要不你怎麽跟丘平交代。孔太太,給我們拍張照片呗。”
瞿婕欣然道,好啊好啊。丘平和雷狗夾着周青,舉起手機的轉賬證明。“笑一笑帥哥們,茄子!”雷狗和丘平聽話地牽起嘴角,周青卻無論如何笑不出來,活像被綁架的肉票。
丘平和雷狗的銀行賬戶裏從沒有過這麽多現金,富裕的感覺實在讓人神清氣爽。院子裏的一切輕飄飄的,打碎杯子也無所謂了,在樹旁撒尿也無所謂了,客人投訴也無所謂了,他們能擔得起一切損失,克服得了一切困難。
漸漸兩人真的開心起來。雷狗對旁邊的原琪兒說,“跳舞嗎?”
她看了眼無精打采的周青,微微一笑:“好。”
丘平沒見過雷子跳舞。原來他的幾個基本動作做得蠻舒展,節奏也好,畢竟是協調性優秀的體育生。但雷狗的光芒完全被原琪兒壓下去了,她一跳起來,西班牙血統裏的奔放熱烈全釋放出來,野性撫媚,美得熠熠生光。
孔駿邀請妻子:“跳不寶貝?”瞿婕把手搭在丈夫肩上,“走!”瞿婕也美,姿态自信性感,不露身體而媚态叢生。不一會兒好幾對一起跳起來,院子裏都是音樂和笑聲。
康康望着快樂的雷狗和原琪兒,有點酸溜溜道:“她就是教練的大學女友?是很漂亮,兩人挺般配。”
丘平和周青不約而同大聲反駁:“兩人早分了!”“她是我未婚妻!”
康康按着嘴,心想:“我說錯啥話了?”
第二天大早,周青和原琪兒退了房,雷狗和丘平依然送到了碼頭,昨晚的事不再提起,卻也沒有話題可說了。默默地走到木棧道,默默地送上船。踏上船尾之前,原琪兒對雷狗說:“再見。”微微踮起腳,抱住了他。
雷狗內心煎熬,實在很想提醒她趕緊跟周青這人渣分手,但這不是他該插手的事。只見周青立在船上,耐心地等着,什麽話都沒說。原琪兒走到船尾,周青立即伸出胳膊,扶着她上船。她坐的位子也用紙巾擦幹淨了,給她打開一瓶冰水,用英語跟她說:“喝吧,一會兒船颠簸,不能喝水了。”
雷狗惘惘地想,原來周青說英語不口吃,不但流利,口音也好聽。
跟丘平走回聖母院時,雷狗說:“你想知道為什麽我跟琪兒分手?”
丘平當然想知道,分手時雷狗頹了好幾個月,卻什麽都不肯透露。雷狗:“其實我也不知道。”
“操!”丘平笑罵。
“她說我們不合适,又說她畢業後要回去西班牙。既然她提了,那就聽她的,分了。”
“不合适有很多原因,你就沒問?說不準她只是想抱怨,你要是問了,跟着哄兩句,她就改變主意了。”
“說不準吧。但剛才我想起了一個原因,我跟她一起一年,都是她用中文将就我,我就沒想過學好英語,更沒想過學點西班牙語,好讓她跟我說話時舒服點。”
“你滿腦子都是打球,別的不愛用心,作業是嘎子和我幫你做的,你怎麽可能學英語?”
雷狗垂下腦袋。丘平笑道:“覺得對不起琪兒?”
“嗯,她說過幾次了,她需要很多愛,要像被子一樣把她裹得安安全全。我那時候想,外國人怎麽老把愛挂在嘴上,不肉麻嗎?”
丘平搖頭嘆息,“琪兒能跟你一起一年,也是奇跡。你現在還這樣想嗎?”
“想什麽?”
“把愛挂在嘴上很肉麻。”
雷狗笑着,拉住丘平的手,“不,我……”
丘平期待地追問:“你什麽啊?”
雷狗不說話。丘平環住他的脖子道:“你說不出來,那我來說。我愛你!雷子,我愛你很久了,久到我都不敢回想,怕證明了我是個水性楊花、靠着遺産亂搞的混子。以前在那個身體,我只能用朋友的感情愛你,避免想到跟你有什麽親密關系。但現在我在這個身體裏,可以名正言順愛你,多虧嘎子成全,多虧他把這身體和你留給我,我以後再也不在夢裏操他大爺了。有你,我什麽都夠了。好了我說完了,你有什麽回應?”
雷狗邊聽邊笑:“你話真多。”
“我認真的,你來個官方回應。”
雷狗抱着他,親了親他的嘴,說:“我愛你,丘……”
“等等!”丘平又擡手蓋着他的嘴,“現在我還是嘎樂。”
“嘎……”雷狗被丘平弄得頭暈腦脹:“你又想玩什麽?”
“我還有一件事想做,做完了我心才會舒服。我想去內蒙看看嘎樂爸媽。”
發現巨款後他們才知道,嘎樂并沒有拿走多少錢,除了安置父母以外,他拿走了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大部分賣房錢還給了丘平。雖說這也不是他的錢,可他們罵了嘎樂一年多,早超過了他該承受的罵名。一年多過去了,嘎樂的錢也該花光了,兩人心裏都有挂念。
丘平:“行不行?”
“當然行,我陪你去。”
“不是現在,等我把臉修好了。”丘平摩挲着自己的傷疤。雷狗握住他的手道:“好。”
丘平在醫院睜開眼時,已是最熱的夏季。迷迷糊糊中,只聽護士說:“他醒了,推回病房吧。”
單人病房很素淨,花瓶裏的百合發出濃香氣。丘平頂不愛百合的氣味,不知道是哪個不熟的人送的。病房桌上擺着水果、巧克力和護身符。護身符是武居士送來的,一個豔麗的恐怖小人像立在花瓶前,一看就是大姨的心意。戲劇社的朗言給他送了本村上春樹的最新小說,範淋給他拿了蠻貴的燕窩,孔駿夫妻送了一束玫瑰。一張慰問卡是原琪兒親手拿來的,裏面還有幾個大學同學的簽名。
桌上暖壺裏是喝了一半的雞湯,是哼哈宰了母雞現炖的。他在醫院躺了四天,每天康康都來送湯。
房門打開。丘平一見麻殷,就用哭腔說:“殷殷,我很害怕。”
麻殷趕緊走上前問:“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我怕我臉恢複不了。”
麻殷摸摸他的腦袋:“怕啥,反正不會比以前醜。”
這是丘平最後一次臉部手術,這仨月他接受了四次大小手術,肉體的罪就不用說了,更難熬的是越壘越高的心理期待。他很擔心最後揭開紗布,那個瘡疤還像蜥蜴一樣趴在臉上,只不過顏色跟皮膚同化了——一只肉瘤般的變色龍。
麻殷問:“什麽時候能拆紗布。”
“換三次藥後,沒其他感染就行。明兒早上。”
“雷老板怎麽不在?”
“我不讓他來。剛做完手術醜死了,臉腫得像豬頭。”
麻殷一邊給他熱湯,一邊嫌棄道:“別作了!你什麽樣子他沒看過,他怕你大豬頭?”
“別說了好嗎?”丘平沮喪地躲在被子底下,“我要變回帥哥,不要做豬頭。”
第二天一大早,麻殷和康康如約來到病房。主治醫生是個細致又啰嗦的人,叨叨絮絮講了手術過程、康複的幾個階段和注意事項,直到麻殷都忍不住了,問道:“大夫,他的臉能不能恢複到以前一樣?”
“這個我跟病人和家屬講過很多次,皮膚複原是個很漫長的過程,不可能一下子變樣。不過病人年輕健康,各方面指數都很不錯,應該很快痊愈。”
麻殷和康康對看一眼,都暗暗降低了期待。康康說:“要不要跟教練視頻聊天,他在聖母院裏等着呢,我看他坐立不安的。”
丘平已經緊張得麻木了,道:“不用,你跟他說我沒啥事,換完藥就回家了。”
冰涼的剪刀貼着臉頰,醫生暖熱的手輕輕揭開繃帶。丘平緊盯着麻殷和康康,卻見他們沒什麽反應。醫生給他塗上消毒藥,然後跟工人壘好最後一塊磚似的說:“行了,不錯!這就沒事了,周五再來複診。”
醫生護士們走後,丘平道:“給我鏡子。”
康康早有準備,從包裏取出A4大小的化妝鏡,遞到他手上。自第一次手術開始,丘平就不敢怎麽看鏡子,他現在還是沒有勇氣看,擡手想要先摸摸皮膚。康康立即制止他:“別摸,容易發炎。”
麻殷笑道:“拿出樊丘平不要臉的勁兒,沒啥好怕的。”
屏住呼吸,丘平立起鏡子。鏡子裏的人也在看着他。丘平的鼻子酸了。
這是嘎樂在看着他。即使去了疤的皮膚抹着橙色藥水,腫脹着;即使左上部的皮膚稍微僵硬,被剃走一半眉毛的臉看着別扭——這不是嘎樂是誰呢?
兩人已經合二為一,他既是嘎樂,嘎樂既是他。
麻殷握住他的手:“高興了吧,豬頭帥哥。”
“真帥嗎?”
“絕對的大帥哥。難怪你那時候選了他,不理我。”
丘平忍住眼淚笑道:“寶貝,跟他一起,是我一輩子做的最對的決定。”
這不是俏皮話,完全發自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