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鬼遮眼
第60章 鬼遮眼
兩人在教堂前坐了很久,直到進來了一波拍照的住客。雷狗站起來走出禮拜堂,丘平尾随着他,去到雷狗的房間。
關起門,丘平感到渾身乏力,席地坐在地毯上。雷狗拆開信封,從裏面拿出一個手機,交給丘平。丘平冷笑:“這是我的手機——我是說‘我的’,你知道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樊丘平”的。事到如今,身份的問題躲無可躲,雷狗“嗯”了一聲,又抽出了一疊紙。
三張信紙上洋洋灑灑地寫滿了字,起碼有兩千字。雷狗只念了第一行,就把信扔在了地上。
丘平撿起信,快速看了一遍。越看,他越覺得可笑,嘴角翹起,神情卻是冷的。
雷狗道:“寫了什麽那麽好笑?”
“重要的事,非常重要!”
雷狗已經失去耐性,他心裏火煎似的,對這一切完全沒法理解,“什麽事!”
丘平笑道:“賣房的錢回來了。”
雷狗不感到吃驚,剛才周青說有一筆錢,他就猜到是賣房錢。他把信拿過來,看到了“我留了一百萬……”那段字,迷惑道:“可是這信……”
“這信是假的,但是賣房的錢是真的。”
“你怎麽知道錢是真的?”
丘平悲喜交加,眼睛水汪汪道:“要不周青來找我們幹嘛?”雷狗不語。丘平又追問:“他說話為什麽不口吃了?”
“他練習過了。”
“練了很多遍,怕露出馬腳。信封是真的,但嘎樂是不會寫這樣的信,裏面本來只有手機,嘎樂托周青把手機交給你,結果周青那傻逼自作主張,僞造了這封信。”
Advertisement
信攤在了地上,第一行字就是,“嘎樂,我對你不住”。
兩千字的信,完全仿造丘平的語氣,通篇都是愛和忏悔,學得惟妙惟肖。但最重要的事他根本不可能做對——主體和對象完全搞錯了。丘平不是丘平,嘎樂不是嘎樂,這事只有三個人知道。
信上沾着些泥土,丘平輕輕拂走,結果越來越髒。雷狗抱住他的肩,低聲道:“不管有沒有這錢,我們不需要了,一會兒我把這傻逼趕走,以後……各過各的吧。”
丘平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我們怎麽不需要?這錢是我的!”
雷狗不語。
“這錢是樊丘平——是我的!”丘平再次強調。
雷狗不語。
丘平用髒手拿起紙,語氣裏夾着悲憤、夾着委屈、又有一種勝利者的痛快:“到了今天你還在逃避!雷狗,周青天使來解救我們了。你快說,我是誰?”
雷狗不語。
丘平嘴角上揚:“我是一百萬,我是錢。”丘平湊近他的臉,幾乎要親上他的皮膚,喃喃低語道:“你不要錢嗎雷子,你要不要錢?”雷狗搖搖頭,又點點頭,這問題怎麽回答?丘平繼續逼問:“你當然要錢,有錢我們可以重修聖母院,可以找好廚師。你不要錢嗎?你想在孔駿跟前跳脫衣舞?”
雷狗悲傷地笑了,“不想。”“對啊,我們不跳脫衣舞。雷子,你要錢,我們要錢。你快說,我們要錢!”雷狗搖搖頭,但終究無法否認:“我們要錢。”“哥們兒,我們現在有錢了,快說我們有錢了。”“我們有錢了,”雷狗說,擡眼正視丘平。丘平淚流如注,雷狗無法說清他是開心還是哀傷。
但兩人的心情是一樣的。
雷狗擡手抱着那張臉,情感難以抑制,那名字突破重重障礙,終于沖出嘴邊:“丘……”丘平的髒手蓋住他的嘴,神經兮兮道:“你別說!現在別說。這事我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只有我們倆。”
丘平放開手,抵住雷狗的額頭,笑道:“老天有眼,啊不,聖母保佑。雷狗,我們的錢回來了。”兩人傻子一樣笑着,哭着,眼淚糊了一臉。
烤肉的香氣飄滿前院,大福貼着師傅的腳繞圈兒,時不時一聲長喵,師傅只好把一片肉扔到它嘴邊。天未黑,院子裏已經坐滿了人,喝着冰凍飲料或者茶水,磕着瓜子、煮毛豆以及村裏特色的鹵豆腐片。
“這豆腐有講究,”孔駿對着一群年輕客人說:“用大量花椒葉浸泡腌制,沒有麻感,但又有花椒的香氣。醬油也是村裏自己制的,配方用了三百多年,味道很鮮,後味回甘,市裏的飯館可吃不到。”
丘平一邊擦桌子一邊聽着,心道:“誰給他吹的牛逼?村裏根本不産醬油。村裏人也學會蒙游客了。”
“嘎樂,”原琪兒從他身旁走過,香氣随着她的衣擺飄散,霎時一桌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遞過一瓶可樂,“可以幫我開?謝謝。”丘平擰開了可樂,寒氣從瓶口溢出,她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滿足地籲了一口氣,笑道:“冷了。”
院子裏的人,明目張膽也好,偷偷斜視也好,都在看她。丘平原以為柏神的神話是因為校園生活太無聊了,現在才發現她魅力驚人。而且她的美跟雷狗竟然那麽相似,都沒有任何經營過的痕跡,口紅和項鏈在她身上是多餘的,一點都不加分,她只要像個孩子那樣因為喝口可樂而露齒笑,就夠賞心悅目的了。
孔駿也盯着她,并且開口邀約道:“這裏有冰塊,可樂有冰塊才好喝。”給她倒了一杯子的冰。
孔太太嘲道:“你向來不喝碳酸飲料,對別人,倒是挺會講究。還以為你只會吃豆腐呢。”
“吃啥醋,”孔駿開誠布公道:“她是雷老板的好朋友,也是咱好朋友嘛。”
丘平聽到這話,莫名感到惡寒,原琪兒不善交際,也被兩夫妻吓到了,不敢走過去。“我去找周周,”她小聲對丘平說。丘平早見到周青和雷狗在樹下說話,當下拉着她一起坐在孔駿夫妻邊上,給她倒上可樂。“先吃點東西,一會兒他們就過來了。”
“我……”
丘平笑道:“我在這兒陪你。”
樹蔭底下,雷狗把手機還給周青。“這手機是丘平的,我們打不開。”
“是丘……丘平的嗎?”周青故作驚訝。
“你應該見過,丘平喜新忘舊,就兩樣從來不換,手機和男朋友。”
周青不認識似的看着雷狗:“你……你比以前變得愛……愛說……說話。”
雷狗傷感地嘆口氣,“人會變。”
“這手機是丘……丘平給你,一定有用……用意。”
“你不認得嘎樂的字,呃,你跟他不對付,很少跟他來往。”
雷狗突然說了這麽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周青很是莫名其妙,一邊猜想這話的含義,一邊想着這局該怎麽解。雷狗又道:“丘平在信裏說,留了100萬給嘎子。”
周青喜笑顏開:“那多……多好!100萬不是……是小數目。”
雷狗看着他的眼,“我想起一事。一年多前,嘎子還在醫院裏,我讓你陪我去找房子。那時你給了我車鑰匙,還問我知不知道丘平的銀行密碼。”
周青心跳加速,手心裏出了冷汗:“你說不……不知道,還說你已經拉……拉黑了丘……丘平。”
“我确實不知道,你為什麽不直接問嘎子?”沒等周青回答,雷狗就自言自語似的說:“對了,你跟嘎子關系不好,而且你有點怕他,他那麽聰明,聽個開頭就會識穿你的意圖。但他為什麽會把這麽重要的東西托給你……他那時候也很慌張,不想直接面對我和丘平……”雷狗實在不願回想那混亂絕望的時刻,也不想剖析嘎樂的心事,但他必須邁過這個坎兒。
為了跟丘平坦然地在一起。
周青臉上一時紅,一時白,這些呓語似的話讓他迷惑又驚恐,一點都聽不明白。“你……你說啥?”
雷狗的神情柔和下來:“你最近跟丘平還有聯系嗎?”
“偶……偶爾發個……個信。”
“他好嗎?”
周青心思不在這兒,胡亂地點點頭。雷狗感到欣慰,雖然不能原諒他抛棄丘平遠走高飛,但舊情深厚,他心裏還是盼着嘎樂過得好。
見雷狗不說話,周青着急道:“丘平還是有……有情義的,托我……我給你們……們錢。”
“那房子終于賣掉了?”
周青臉色一僵。雷狗道:“我回去過那房子好幾次,房子空的,沒人入住。因為買主還沒付清尾款,所以沒交鑰匙。最近買主付完錢了吧?”
“你說……說這個幹嘛!”
雷狗的大手掌一圈一圈地轉着手機:“你是因為這個才來找我。前天我給琪兒發了信,叫她來聖母院玩兒,被你發現了。你認為可以試一試……”
周青防衛似的叉着手,皺眉道:“你說啥!”
“這手機已經打不開了,是你做的手腳,”雷狗道:“丘平給我們留了錢,想通過周律師你來移交,但你認為沒必要給我們。你想私吞,但又怕我們會發現,所以你一再試探我們知不知道丘平的賬戶密碼。”雷狗頓了頓,接着說:“為什麽你擔心我們知道密碼?因為你聽說過我們要賣丘平的車,賣車需要打開丘平的賬戶,而賣房的尾款應該也是打進丘平賬戶。你擔心我們會發現這筆錢,所以一再問我們知不知道密碼。”
雷狗語氣冷靜,心裏卻酸苦,不只因為周青想私吞這筆錢,還因為周青敢铤而走險而有信心不被發現——因為他看透嘎樂不會回來了。
“你他媽……他媽……亂說、诽謗!”周青急了。他後悔自己沒做準備,要是對面的是嘎樂,他一定會加倍地謹慎,誰料到老實人雷狗會這樣逼問他!他又想,也算不上逼問,雷狗大概已經看穿了,只不過是在羞辱他。
雷狗把舊手機放在地上,拿出另一臺手機。“你的擔心很對,嘎樂知道丘平的銀行密碼。”
雷狗打開網銀軟件,點了賬號。周青瞪着雷狗的手指,目光急切而緊張。
賬號順利啓動。雷狗只覺世事猶如複雜的河道,哪裏彙合、哪裏分歧,難以窺見全局,“嘎樂很久之前就把車賣了。”
“怎麽……怎麽……”周青很是吃驚,随之遷怒他們道:“怎麽可以用……用丘平的,這是犯……犯法!”
雷狗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真是賊喊抓賊啊。仔細看,他才發現周青不但把頭發梳理得時髦整潔,連眉毛都好像修過了,那張臉水滑滑的,看上去甚至比大學時年輕。雷狗很難過,周青畢竟是大學同吃同喝的老朋友,實在不想撕破臉。他意興闌珊,把手機關掉,放回口袋裏。
“賣房的尾款不只一百萬,可能是兩百萬,兩百五十萬,你想拿一百萬來安慰我們,再偷偷轉走其他的。但你怎麽知道賬戶密碼?怎樣抹掉轉錢的痕跡?”雷狗也幹過私自轉走嘎樂錢的髒活,知道這事有多容易留下證據。周青抿着嘴,不說話。
雷狗只覺荒謬,“你是律師,有自己幹髒活兒的門道,你有把握不會被抓到辮子。以你的工作,賺一兩百萬不難吧,就為了這點錢,連朋友都不要了嗎?”
周青站起來,斬釘截鐵道:“我們不是朋友!”
這話沒有猶豫,就像在心裏直接抽出來般爽快。雷狗的心被刺了刺,只見周青向前走兩步,又不甘心地返回來,用雷狗聽過最流利的話說:“憑什麽就你們幾百萬幾百萬的躺着拿錢,你配嗎!你幹過啥了能進我們學校,刷過幾道題,英語字母記全了嗎?憑你跑得快點,手比人有勁點?你憑啥能得到琪兒的圍巾?!”
雷狗愣了愣,才明白他說的是新年趴的禮物交換。他沒要那條圍巾,也沒放心上,反倒是周青念念不忘。他繼續指着雷狗:“你們這些人,丘平爹媽死了,留給他大幾百萬的房産,吃喝不愁,整天他媽四處惹事生非。嘎樂會投胎,做了蒙古人,随便考考就留校任教,留校哪有那麽容易,他幹過啥了?!”
雷狗氣極了,要反駁又覺得髒了嘴——這有什麽可恨的,每個人都在現成條件裏各自努力罷了。周青惡毒的語氣讓他非常震驚。
“你們看不上我,我……我……”他痛苦地卡了詞。話語的魔法消失了,很快他又變回一個口吃、永遠被人搶話、插嘴、忽視的背景板。天知道他花了多大力氣,才讓自己工作的時候能正常說話。
他轉頭看向熱鬧的餐桌,嘎樂和陌生人談笑風生,即使毀了半邊臉,依然風采迷人,人們顯然喜歡他,可愛的未婚妻也聽得咯咯笑。他腦子升起一個讓他興奮又惡心的念頭,他對雷狗道:“別……別以為我不……不知道,你們仨……仨搞一起,搞一起很多……多年……三個一起睡……”
雷狗勃然大怒:“你說什麽!”
餐桌邊的人被驚動了,都看了過來。周青笑得很開心,做了個交*的下流手勢,罵道:“死……死同性戀!”
雷狗想要打人,但一個安全網在拉着他——這是聖母院,千萬不能鬧事。他撿起那臺沒用的手機,大力地扔向圍牆。啪茲聲響,手機裂成兩半。
餐桌鴉雀無聲,人人都聽到了最後那句話。瞿婕突然笑了一聲,托着腮問丘平:“他說的是雷老板嗎?他真是同性戀呀?”
丘平這才從驚怒中回過神來,站起來就要去揍周青。手臂被拉住了,氣沖沖地轉過頭,拉住他的是原琪兒。她的眼睛含着淚,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