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有濾鏡
第56章 有濾鏡
雖然不抱希望,但他們還是按部就班準備婚禮。
夜幕降臨,燭光燃起。聖母院彌漫着肅穆浪漫的氣息,大家穿上最好的衣服,連萬年T恤蔽體的雷狗都穿了正裝,頭發梳理得整齊清爽,說不盡的挺拔俊俏。貓女和大福靠着牆,坐在聖母像邊上,動物本能讓他們安靜得像雕像;“神父”丘平站在聖母像前,白色襯衫領口打了個黑色絲帶,燭光中沒人再覺得他的臉惡心可怕。他是教堂裏的聖徒,儀表光潔,目光徐徐掃向衆生。
阿花穿着簡單的白色背心裙,戴着面紗。腰肢镂空處露出紋身的只鱗片羽,神态安寧。
一股緊張不安的氣氛卻在教堂裏暗流湧動。從傍晚起沒人再見到小虎,大家心中有數,小虎露面的幾率很小了。阿花看起來淡定,手卻止不住地碾着頭紗的流蘇。
按照約定,儀式會在七點半開始。時鐘顯示七點二十時,大家心情都跌入谷底。小虎大概已經離開聖母院,不再回劇團。
大家又等了二十分鐘。橙黃燈光下,沒人說話,甚至都不敢有太大的動靜。阿花走到丘平跟前,擡起了臉笑道:“別等了。”
丘平心一酸。她走到聖母像跟前,脫下面紗,踮起了腳,把面紗罩在聖母手上的嬰兒。随即她脫下項鏈和戒指,全都放在聖母跟前。她脫了白色皮鞋,掀起裙擺,脫下白絲襪。大家目不瞬間地看着她,都知道這是她和小虎的劇目,她會脫下身上所有衣物,赤身裸體之後,再剃掉頭發和眉毛。洗紋身、拔牙、剃陰毛,他們甚至在讨論要不要做得更極端。
這個表演只有一次,理應在他們移居日本後,把作品打磨成熟,才在适當的時機公演。而現在,只有一個人的阿花想把表演完成。
她柔韌的手臂繞到後背,拉下拉鏈。脫下背心裙,裏面是白色的胸罩和襯裙。她腰肢擺動,鯨魚紋身便生動起來,丘平覺得她簡直就是妖怪,每個動作都是自然的,勾人心魄。
新娘的衣物祭品一樣擺在聖母身前。她轉過身來,解開胸罩的扣子。
所有人屏息靜氣,這個演出無法終止,不由他們的意志決定,甚至不由阿花決定。她的身體聚合了愛人和母親的神魂,超越了個人喜哀怨怒,她的力量貫徹在柔軟的肢體上,像被附身的介質。丘平感嘆,小虎應該來看看這個表演,他再打磨幾千遍,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讓人汗毛豎起。
有人踏進了門口。大家如夢初醒,齊齊看向聲音來源。是小虎,他身着皺巴巴的棉麻長袖,頭發淩亂,踩在禮拜堂的木地板上。
丘平和雷狗互看一眼,很是驚奇,随即大家都為阿花松了口氣。小剛第一個喊了起來,喜道:“你他媽終于出現了!遲到半小時了,快跟阿花道歉去。”
小虎茫然失措,只聽門口又來了幾人,“嘩,這是幹啥呢,演戲呢?”二姐夫帶着兩村民大搖大擺走向雷狗,嬉皮笑臉道:“雷家小子打扮起來還挺俊。”
雷狗道:“怎麽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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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二姐夫粗魯地拉着小虎,得意道:“這人是你們住客,我沒搞錯吧?我們說好的,本村人和你聖母院幹活的,過路可以不交錢,住客一人交80。這人從聖母院穿進我的桃園,還想跨欄杆逃票!他說要去村裏坐公車回市裏,被我抓了個正着。”
小虎連忙解釋:“我說過可以付過路費,你說多少錢,兩百五百,多少錢我都掏。”
“晚啦,”二姐夫滑頭地笑起來。他憋着怒氣,千方百計要找聖母院的麻煩,今兒手氣好抓住了個跨欄選手,自然要物盡其用為難雷狗。這人說要補票、說要賠錢,統統沒用,二姐夫不缺那幾百幾千的。“你們說咋辦吧?我這一路摸黑來你們這兒,可不是為了看你們扮鬼子過家家。”
他以為雷狗一定很尴尬,豈知雷狗複雜的神色裏竟有一絲痛快。只見那醜八怪笑嘻嘻地走來道:“多謝了二姐夫,我們正等着這孫子呢,你把人給我們押回來了。這一路辛苦,一會兒跟我們喝杯喜酒。”
“喜個啥啊?”二姐夫一頭霧水,目光掃視,突然瞥見聖母像前站着個幾乎半裸的大美人,腳一軟。“這……這……”他用見鬼的語氣說,“你們在搞什麽?”
丘平親熱地抱着他的肩:“二姐夫咱在一邊看戲,舞臺讓給今天的新郎新娘。”
橙色燈光中,阿花走向了狼狽不堪的小虎。兩人在廊道中間重逢,一個皮膚亮得發光,一個垂着頭縮着肩,兩人不是平等的對手,這戲怕是要一面倒。丘平豁然明白,阿花并非被遺棄的受害者,她做的所有事,包括求着雷狗在教堂結婚,包括當衆宣布懷孕,都在死死逼迫着小虎,想要看清他們的前景。
她不相信“無論貧富,不離不棄”那些誓言,也不信任何言語,做話劇的人,只會從情景裏提取真相。
這就是一場戲啊,雖然一切都是真實的。
答案昭然若揭,她也不強求,對小虎道:“你要離開?”小虎點頭。她不再說話,脫下上身最後的遮蔽物,白色的胸衣,像花圈一樣套在了小虎的身上。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掉,慌忙着脫離她的臉。她眼睛眨了眨,轉身離去。
二姐夫的鼻血差點噴到丘平臉上。丘平唏噓得很,輕聲說:“二姐夫,這戲雖然短,值得你那破桃林的門票吧。”二姐夫掩住口鼻,“值得,值得。”
丘平的神父生涯夭折了。他倚着圍欄,解開領口的黑絲帶,惆悵地望着月亮。雷狗道:“白忙活一場。”
丘平細想,忍不住樂出聲:“小虎要找愛情的終點,沒找到,反而找到了桃林的終點。桃林的終點是二姐夫的保安亭。”
雷狗一笑。他本來不是愛熱鬧的人,但辦這婚禮投入了不少心力,免不了庸俗地盼着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們的禮拜堂關張了,以後不會借出去辦什麽婚禮葬禮。”
“別啊,說不準下一對能成。”
“我留着,給我自己用。”
丘平臉如桃花,笑道:“跟誰一起用?”
“我自己,我死的時候在這裏下葬。你給我主持吧神父。”
“我肯定死在你前面,你死之前先嘣了我,我不想活了。”
“貧嘴貧舌。”
丘平覺得有點冷,冰啤酒把身體內外都涼透了,他微微靠向雷狗。雷狗說:“你答應我嗎?”
“答應什麽?”
雷狗:“答應跟我在一起。”
丘平的臉瞬間紅了。他真恨嘎樂這體質,看起來冷靜穩重的一個人,原來身體非常敏感,稍有情緒身體便反應激烈,他感到血液在燃燒,一顆心酥酥麻麻,觸電一樣。雷狗讓他刮目相看,他以為雷狗對感情消極被動,抽一鞭走一步,哪知道他如此直白。
雷狗的眼裏充滿了渴望,濃烈又磊落,以致丘平有點羞慚地別開了臉。
“我們之間搞不清楚的事兒太多,等我想想。”
“意思就是不行是嗎?”
丘平艱難道,“不行。”
雷狗很是失望。丘平看着他的眼說:“我是誰?”
“你是……”雷狗嘴巴幹澀,聲音卡在了喉嚨裏。過了一會兒,他道:“我回去睡了,晚安。”
雷狗又等了一陣,丘平閉着嘴,不說話。終究還是個死結。雷狗拍了拍丘平後背,“外面涼,不要待太久。”
雷狗前腳跨進屋裏,朗言後腳走進陽臺。他聽見了這段深夜對話,驚詫得合不攏嘴。“你拒了老板?”
丘平郁悶得很,雷狗始終無法承認真正的他。這能怎麽辦?要不他幹脆整容成“樊丘平”,讓他無法躲避?想到自己的臉變成似是而非的“自己”,丘平就打了個寒顫。他被自己的腦洞吓怕了。
朗言覺得這事新奇好玩兒,笑道:“你咋釣到老板的?我得學學。”
丘平語氣惡劣:“我口*兒好,你要不要學?”
朗言不以為意,心直口快道:“你臉沒毀之前,應該長得很帥,老板對你有濾鏡吧?老板是個長情的人,不管你變成怎樣都守着你,這樣的感情很稀有了。放下自尊,跟老板好好過吧。”
聽了這話,丘平心情更爛。回心一想,朗言這話也不完全是放屁,雷狗對他就是有濾鏡。哪怕現在就差把“樊丘平”紋在額頭上了,雷狗依然頑強地守護着嘎樂的領地。沒錯,他怎麽沒從這個角度想過?雷狗對他的醜臉如此寬容,因為他要守着嘎樂的地盤,不想讓丘平侵占這副軀體。他愛嘎樂如此之深,甚至能做到這個份上!
丘平憤世嫉俗地想,去他媽的,他不會妥協,不會投降。他不是嘎樂,再過八百輩子也不會是。
第二天吃過早飯後,劇團退房離去。雷狗數了數人頭,一個都沒有少,包括鯨魚阿花和怯懦的虎子。兩人不再說話,劇團其他人卻都興致盎然,到處拍照留念。
朗言要了雷狗的微信,又說,他的老板要投資郊區的旅游資源,他可以穿針引線,介紹兩人認識。雷狗興致缺缺,随口應道:“好,多謝了。”朗言又說:“嘎樂呢?今天沒見他。”“他沒在山裏修房子的話,就是去縣裏玩了。”朗言有點失望:“還想跟他說再見。”
雷狗警戒心起,這兩人不會聊出什麽幺蛾子吧?于是神色冷淡道:“他忘性強,客人來來去去,他不太放心上。”
朗言被嗆了一下,心想:“雷老板還挺會吃醋。”
康康在門口送客,笑吟吟道:“再見,以後有空來玩兒。”藍天之下,白衣服像一群水鳥,三三兩兩向湖邊走去。
那一日丘平到傍晚才露面,他自己去看了場國産恐怖片,在影院睡了過去,又喝了杯齁甜的奶茶。百無聊賴之下,他自己一人去五星酒店吃自助餐,胡吃海塞,心裏卻空蕩蕩的。
在回程的時候,他看見一個老太太抱着只緬因貓騎車,貓爪子威風凜凜地搭在把手上,乍看好像它才是騎車人,老太太是搭便車的。丘平覺得好玩兒,把這情景拍了下來。照片抓得挺生動,可丘平的拇指搭在轉發鍵劃圈時,發現無人可分享。
最後他把照片發給了麻殷。麻殷回說:“喝多了?”
“老哥,我好孤獨。”
“鬼上身了。”
“我想跟雷狗分手。”
“你們好上了嗎?”
“還沒有。”
“有空看看書,別無病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