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瘋病院
第52章 瘋病院
雷狗站在棚屋門口,跟貓女面對面。他拿出一樣事物,在菜園摘走的貓面具。
雷狗說:“我們談談。”
貓女警戒地看着他,沉默不答。雷狗說:“你不跟我談,是因為不喜歡我的樣子吧。”他把貓面具戴上,“現在我們一樣了。”
雷狗和貓女坐在昏暗的桌旁。桌子一條腿短了一截,用拖鞋墊上,兩把椅子也是搖搖晃晃,随時散架。戴着面具視野受阻,雷狗從兩個洞望向房子深處,裏面黑漆漆的,看不出有沒有床鋪。
他在面具後面說:“我幫你修房子。”
“不要。”
“你一個人萬萬不能住這裏,房子脆弱,說不準随時會塌。”雷狗堅持道:“你的房子要加保溫層、防水層,屋頂也得加固,門窗換新的,尤其是門,根本擋不住人。”
“除了你沒有別人來。”
“嗯,能擋住我,就基本沒人能進來了。”
“……”
兩人的談話簡直是各走各路。但終究是在平行道上,互相聽得懂。貓女說:“你不要來。”
“我下次來會敲門。”
“敲門也不可以。”
“好,”雷狗決定不跟她糾纏,換個方式說,“修房子的時候,你可以住進聖母院。”
貓女很是震驚。她預想過幾個可能,萬萬沒想到他會給她打開大門。雷狗道:“你住進來,我不收你的錢。你的房子是我和嘎子砸壞的,我們修好後,你再搬回來住。”
Advertisement
貓女低下頭,她的腦子處理不了這種情況。
靜默了很長時間。她終于想出一句話:“你要什麽?”
“我要和平。我幫助你,你幫助我。”
“我沒有什麽可以幫你。”
雷狗想,她邏輯清晰,表達完整,只要不發病,看起來完全是個正常人。他道:“有,我想問你一些事。你回答我就是幫助我。”
貓女擡眼看他。雷狗道:“你叫聖母院‘醫院’,為什麽?”
“它是醫院。”
“你怎麽知道的?”
貓女想了好一陣,判斷雷狗值不值得信任。
她終于站起身,走進黑漆漆的裏屋。過沒多久,她走了出來,手藏在身後。雷狗伸手索取,她往後縮了縮。雷狗有點不知所措,他對女孩本來沒多少辦法,何況貓女異于常人,不知道怎樣才能跟她電波相連。在面具裏,一句話突然冒到了嘴邊,“我們院也有黑尾巴魚。”
貓女“啊”了一聲。雷狗不明白黑尾巴魚是個什麽,不過也不需要明白,他說:“大福在院裏住得好好的,每天抓黑尾巴魚玩兒,你過來嗎?”
貓女思考了一會兒,終于把手上拿的東西遞了過去。雷狗急不可待地翻看。最上面的是張老照片,雷狗一眼就認出年輕時的大豁牙。原來他年輕時就少了門牙,但頭發濃密,體型瘦削。雷狗眷戀地看着照片裏的人,年幼時的回憶紛至沓來。
再翻看底下的其他照片,亂七八糟的文件、來往書信……學者的推測是正确的,聖母院果然是因為那個原因才建起來。
貓女見他入了神,也不說話,從房間裏源源搬出許多東西。都是她在雷狗回聖母院之前、在廢墟裏撿的。她從溫泉的窗口爬進去,一點點地把看中的東西挪回家。大部分是紙張,也有碎瓦片,有門牌、書本、燭臺、破碗爛盆,植物種子、飲料罐,雷狗覺得一些東西眼熟,但也記不起原來的位置了。
再說話時,雷狗的聲音裏充滿了溫情,“這些都給我可以嗎?”
貓女說,給你。
雷狗笑了起來,柔聲道,你跟我回去。
回醫院?
不,現在聖母院是民宿了,民宿的意思是你在外面的家。
家?
對,走吧,跟我回家。
丘平回來的時候,就見到禮拜堂的長凳上坐着貓女,貓女膝蓋上躺着大福。大家都有點拍她,離得遠遠觀望。丘平驚得張大了嘴,良久才回過神來,問聾婆:“雷子呢?”
雷狗在院子的水池邊清洗一堆破爛,洗好了,就晾在草地的報紙上、夾在晾衣繩上、倚靠在磚牆上。
丘平走近牆邊一塊長滿黴斑的破木板,一米長,五六十公分高,只剩了半截,上面刻着“瘋病”兩字。驚詫道:“這是什麽?”
雷狗擦擦手,蹲在他旁邊說:“我找到了聖母院的招牌。”
“瘋病是……”
“麻風病院,聖母院是建來隔離麻風病人的。教授告訴我,澳門有一家聖母院,做的也是同樣的事。”
“啊,”丘平茅塞頓開,難怪位置如此偏僻,村民又對聖母院退避三舍。這建築既像醫院,又像監獄,當時人極度害怕麻風病,說是給患者治病,主要還是把病人關在正常社會之外。
雷狗給他看病院的老照片,麻風病人形容可怖,身體畸形,照顧他們的是一群教士和護士,有外國面孔,也有中國人。老照片裏的聖母院像是恐怖游戲場景,那時候卻是這些人唯一的收容地。
“你打算把這招牌留着?”
“嗯,聖母院的東西都留着。”雷狗把抹布晾在太陽底下。
疲于奔命的一天,發生了這許多事,結果太陽還沒落山呢。
那天晚些時候,拍鳥拍鳥大師和關律師退房離開。兩夫妻整潔體面,互敬互愛,上午的事故仿佛沒發生過。康康不舍道:“多謝光顧聖母院,希望很快再見到您。”
關律師握住她的手。雷狗很少出來送客,此時特地來到門口,幫他們提行李。拍鳥拍鳥大師說:“給你們添麻煩了,等會兒我去醫院陪護宗先生,醫藥費用方面由我這裏承擔。”
雷狗沒有拒絕,簡短應道:“好。”又對關律師說:“謝謝。”
他感激的自然不是醫藥費。
關律師笑道:“祝老板生意興隆,過兩天沒那麽忙了,再來找你們玩。”康康道:“一定要來。”關律師親密道:“嗯,要是老板欺負你、克扣工資,對你有不當舉動、說不合适的話,随時來找我,我幫你主持公道,準保讓他賠得傾家蕩産。”
雷狗心一凜,下意識把手插進褲袋裏,縮小自己的範圍。
貓女在聖母院住了下來。雷狗給她準備了一間房,但她幾乎每個晚上都睡在禮拜堂,跟大福一起躺在聖母腳下。她的作息非常有規律,醒來就在雷狗的房間看書寫字,傍晚開始在外面游蕩,從不和衆人一起吃飯,也不搭理任何人。
游客以為她是哪家的孩子,常常有人逗她說:面具很可愛,你畫的嗎?貓女總是冷冷地瞪着人,只聲不出。丘平挺怕她突然張嘴咬人,或者點火燒掉游客的帽子。
能跟她溝通的只有雷狗。雷狗跟她說話分外有耐性,囑咐她不能進住客房間,不能戴貓面具出現在人家窗戶外,尤其是晚上;每天要穿整齊的衣服,不能在客人跟前抓黑尾巴魚;不能吃花盆的土和貓糧,喝水要用杯子;不能設陷阱抓人。
大家對她有芥蒂,都不愛接近她,唯有雷狗跟她親。她也喜歡和雷狗在一起,在雷狗的房間進出自如,漸漸地丘平不太高興了。
丘平不高興的是雷狗的注意力被分走了,此前還不能行走時,雷狗對他照顧得分外細致,怕風來了把他吹散,怕大太陽把他融化。後來沒這待遇了,沒了就沒了吧,他一個大人也不需要放在掌心裏呵護。現在見貓女得到雷狗關心,讓他憶起了做廢物的好時光,不免就吃起醋來。
他道:“人一女孩,沒比你小幾歲,你讓她睡你房間合适嗎?”
“她沒睡我房間。”
“遲早的事。等客人多了起來,難道她能在大庭廣衆下睡覺?”
“也是,”雷狗道,“那讓她睡我房間吧。”
“你……”
雷狗拉住他的手:“我跟你睡。”
丘平心一酥,笑道:“不要臉。”
“我說真的,我搬去跟你住。”
“聖母院那麽多房間,你非住我屋,那不等于告訴別人咱倆是一對嗎。”
“咱倆是什麽?”雷狗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丘平的心亂了起來,他知道雷狗想要什麽答案。但他們胡亂睡睡還行,真要确立關系,他只感到痛苦。他想,雷狗愛的是嘎樂,把雷狗深深吸住的是嘎樂的軀殼,每一次兩人靠近,他便失一次戀——不對,失兩次戀,還要算上嘎樂對他的背叛。怎麽搞,他都是輸家。
“我不知道咱倆是什麽,”丘平淡淡道,“你叫對了我的名字再說。”
這一天來了兩個快遞,都是巨大的包裹。拆出的第一個是給康康買的望遠鏡。康康興高采烈的,把禮物搬上陽臺,裝好了底座。眼睛湊近鏡孔,調整距離,對準遠處的水鳥。
丘平問:“看到天鵝了嗎?”
“看到了,”康康略微失望道:“沒想的那麽好看。”
丘平彎腰看進望遠鏡,只見天鵝在湖面漂浮,偶爾把腦袋伸進水裏叼魚。他們拆第二個包裹,是個又扁又平的事物。“誰寄來的?”康康問。“拍鳥大師袁先生。”康康歡呼一聲,“這照片拍得好看!”
他們也是第一次看拍鳥大師的作品,天鵝在淺藍水上展翅,蓄勢待發,将要飛起的模樣。康康道:“還是拍出來有意思,多生動,比肉眼看有意思得多。這是送我們的嗎?”
雷狗:“相框後面有字。”字體很秀逸,寫着,祝聖母院和各位乘風禦水,天空海闊。
“拍鳥大師還挺有心。”丘平倚着欄杆道:“在湖岸燃燒自己,冷落老婆,給我們留下這樣的好作品。”
“你說他們會離婚嗎?”康康出神地看着畫。随即自己回答:“我覺得離了好。你們說,為什麽那麽多男人對外面的事,外太空啊、文學藝術啊、體育國際大勢啊,比對跟前的人更有熱情?”
“您這問題可太大了,簡單來說,要靠男人的話這世界早完蛋了。”
康康笑了起來,“教練怎麽看?”
擱平時,雷狗是不願想這種問題,但經歷了這些事,他的心境和眼界都起了變化。他不會表達,只是說,“嘎樂說得對。”
康康甜蜜地拉着他的胳膊,“就是,要只有你們男人,天天為一畝三分地打架,煩死人了。就說那個二姐夫吧,在桃林弄了幾百米的栅欄,醜得要命。他自己摘桃也不方便啊,為了那點小錢,吃相真他媽難看。”
丘平跟着罵道:“那傻逼得寸進尺,貪得無厭,總有一天被自己的桃子噎死。”
最近住客多了起來,一靠近桃林,保安就笑眯眯上前要入門費,一天能收個千八百的。以雷狗對二姐夫的理解,這筆錢必然讓他更饞更貪,更想方設法從聖母院弄錢。
“路只有那一條,只能先順着他。”
丘平望着廣袤的湖,突然把眼睛貼着望遠鏡。“怎麽了?”康康奇道。
“那邊有艘船。”
“海盜船嗎?”康康笑道。
“游船,貓女開的那種小艇。雷子,我們這離游船碼頭有多遠?”
“不曉得,應該不太遠,開車走山路花的時間長,直線距離的話,我們離縣城沒多遠。”
丘平直起身,眼睛亮着光,“貓女能開船來,我們的客人為什麽不能?”
雷狗這才明白他的意思。陸地上走不通,可湖水沒有界線、沒有圍欄、也沒有油呼呼的二姐夫做攔路虎!
想了想,他點頭道:“我覺得行。”
“必須行!游船碼頭是誰的?他們家的寶貝女兒正在咱家打秋風呢。”
兩人眼望湖的遠處,山巒疊嶂,水面如鏡。不久的未來,等山上的樹木全部變綠,船只就會帶着人駛近聖母院。一船的人,從五湖四海來到這裏,沒人設置關卡,沒人審核他們的來處。無論他們是誰,他們的願望是什麽。
這被隔絕的病院、監獄,煥然一新,打開了大門。
與更大的世界連接。
作者有話說:
澳門的麻風病院舊址,叫九澳聖母村,是意大利神父胡子義建立的。現在重新修整,開放給游客參觀了。
小時候我家附近也有麻風病院,家人常常去那裏買花和植物。他們院是以這個創收,其他資金來源估計是慈善捐款。家人喜歡用麻風病人的樣子吓唬小孩,還有一個奇怪的說法,就是麻風病女人會變漂亮,漂亮得跟妖一樣。這當然不實,不過小時候會相信這種傳說,就把麻風病想成一種人類的變異,男的會變鬼,女的會變妖。
現在麻風病很少見,大部分都治好了。就算有,也不會出門的。不要說麻風病,市裏殘障、毀容的人都少見,不是沒有了,是隔絕得更徹底了……
# 終身愛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