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弱勢者
第50章 弱勢者
那一晚安然無事。第二天上午十點,丘平正哈欠連連時,雷狗從外頭回來,胸前背着個大包。丘平問:“這是啥?”
“給你的禮物。”
這禮物動得厲害,雷狗打開拉索,裏面冒出個醜陋貓腦袋。“大福!”丘平喜道,“你去那臭丫頭家偷貓了?”
“我去拿回聖母院的貓。”
“她沒發現?”
“睡沉了。”
“我操,她醒來肯定會抓狂。”
“還會來這裏找貓。”
丘平恍然大悟:“你想引她來。”
“關律師說,闖進她家是犯法的。如果她自己找上門——”
丘平接過他的話:“過錯就全在她了。雷老板您也太壞了。”
聖母院表面寧靜如常,湖岸邊坐着拍鳥拍鳥大師和關律師。女人靜靜地喝着暖壺的咖啡,抽完一根煙,就回到院子裏。在禮拜堂,她見康康和歷史學家在說話,便也加入他們,聊了幾句閑篇兒。聾婆給他們端來熱茶,關律師和藹地打着手勢,問她今年多大了,有沒有兒女。康康做翻譯,說聾婆64,沒有孩子,丈夫在她三十來歲就過世了。關律師豎起拇指,稱贊她堅強勤奮。還笑說如果老板沒給她應得工資,可以找她幫忙讨回來。聾婆連連擺手,說有工資,很多工資。
聾婆認為關律師是大好人,知道她喜歡吃甜的糯的,走到後廚想給她煎年糕當茶點。廚房裏哼哈兩人忙着準備午餐——買回來的餅,熏肉炒芹菜,炸帶魚,炖五花肉,幾樣涼菜和水果,都是油膩重口的餐食,好在蔬菜雞蛋是自己産出,勝在新鮮。哼哈在廚房一站,小空間幾乎占滿了,聾婆重重地拍了一人屁股,讓他滾一邊去。他憨笑着走出廚房,走向菜園。
他在後門住了腳。一個嬌小的身影在院牆邊移動,很輕很快,腦袋奇大,戴着個黑色貓面具。他的目光追随着她進入蔬菜棚裏。
貓女走進蔬菜暖棚裏,掃視綠油油的菜地。棚罩着塑料膜,土地潮濕,剛澆過水沒多久。她擡起腿,用力一踩,球鞋來回碾壓,脆弱的菜苗橫屍在土裏。再踩幾腳,她覺得累了,信步走到棚裏陽光好的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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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隴草莓嬌豔欲滴,非常好看。她拿起邊上的鏟子,像揮動高爾夫球杆一樣,作勢揮打。棚裏很悶熱,鏟子揮動出來的風讓她開心。她把鏟子舉過頭頂,蓄力往下砸,草莓和花苗被拍爛在地,紅的白的,一塌糊塗。
沒拍幾下她就停住了。這樣很麻煩,也很累,她想。她扔下鏟子,她撫摸塑料膜,窺看外面模模糊糊的風景。然後她拿出打火機,點燃了它。
這是瘦弱的她可以做到的——聖母院有很多木結構,這裏燒一點,那裏燒一點,只要有一處星火燎原,這聖母院就完蛋了。打火機剛觸及塑料膜,就聽到一個聲音在她後面說:“小孩子不要玩火。”貓女汗毛倒豎,竟然沒發現有人靠近她!
臉上一涼,她的面具被脫了下來,上方的雷狗說:“看看這裏的鏡頭。好了,拍到了。”
她轉過身要搶奪面具,可身高只到雷狗脖子,徒勞地跳了兩下,連面具的邊都沒摸到。她咬着唇,伸出打火機點燃塑料膜,塑料膜被炙出焦邊兒,卻因為太潮濕沒法燃燒起來。貓女暴跳如雷,拿着打火機四處點火。
雷狗冷眼旁觀她又叫又跳,像個踩到了釘子的小獸。人漸漸圍聚起來,哼哈、聾婆、丘平、康康和關律師,男男女女圍着看她發瘋,直到她終于沒了氣力。她盯着雷狗,虛弱地說:“面具!面具!面具還給我!”
雷狗冷酷地搖搖頭。
民警老馬來了,見到這情景,一個頭兩個大。他問雷狗:“你們想怎樣?”
“她在別人家縱火,有錄像,有證人,十九歲是個成年人了,該負法律責任。”
老馬嘆道,“我的意思呢,你們能協商解決最好,鬧起來對你們民宿沒好處。”
丘平道:“她要把聖母院燒了,怎麽協商?”
老馬看一眼目光呆滞的貓女,搖了搖頭,嘴上卻說:“行吧,我帶她回去,先找找她的家人再說。”
沒想到老馬下午又來了一趟。這回把雷狗拉到一旁商議。“這事兒複雜了!小雷你聽我說,這個女孩,姓馮,馮福源你聽過沒?”
“有點印象,是縣城裏的人嗎?”
“你在這兒長大,不該不知道啊。馮福源經營旅游大巴,咱鄰近的幾個郊區都有他家生意。人還有飯店、游船、地陪業務,跟中旅等等都有合作,在咱北京的旅游業根深業大。”
難怪她開着游船過來,原來是自家的。“她家幹什麽,跟我們沒什麽關系,”雷狗道。
“裝聽不懂是吧!”老馬無奈道:“我問了馮家,這小女兒精神不正常,找人治也治了,跳大繩也跳了,心理醫生看過,腦科醫生看過,一點轍沒有。就喜歡戴個面具到處跑,他們也想把她關在家裏,但馮太太心疼女兒,不舍得約束太緊,她逮着機會就跑出去,一走個把月。現在他們也習慣了。”
雷狗萬分不解:“讓腦子有毛病的女孩到處跑,他們怎麽能習慣?”
“這是人家的事了。”
“這是我家的事!”雷狗堅決道:“老馬你的意思是馮家有錢有勢,讓我放她一馬!不行,不是我放不放的事,她腦子有病,威脅到我們安全了。”
“就因為她腦子有病才難搞。你告她刑事罪,人仗着有精神病,很難告贏。我就說你不能跟她硬幹,她弄傷了你沒啥大事,你傷了她就嚴重了。要我說,不如跟馮家要賠償費,拿了錢了事。”
“不是錢的問題,”貓女在棚裏發瘋的樣子還歷歷在目,“我要保證她離開這裏,以後不再出現。”
老馬為難地撓撓頭,“我把話說明白了,你不聽我也沒辦法。你當然可以告她,我們按程序處理。”
第二天丘平剛練完腿,就來了一輛大貨車,司機二話不說,從車廂搬出五六十箱東西,粗略一看,都是蔬菜、水果、雞蛋、核桃一類的農産品,幾乎把門口堵了。
跟車的梳着個大油頭,說要見雷狗。雷狗站在他跟前,他笑了笑說:“前幾天的事多有得罪,這些東西夠你們用一兩月,不夠說話啊兄弟,馮老板發話了,你家啥時候缺吃缺喝的,我們立馬給送過來。”他掏出個大紅包封,塞進雷狗手裏,“這些錢壓壓驚。”
雷狗臉色陰沉,不發一語。那人也不在乎,輕浮地擺擺手,跟着貨車晃晃蕩蕩走了。
哼哈蹲下來扒拉那些“賠禮”,嫌棄道:“都是供港菜,貴是貴,不如咱家自己種的新鮮。”
“那人是啥意思,說話不清不楚的,”康康道。那人沒表明身份,也沒說要交換什麽,簡直跟扔垃圾一樣。
丘平黑着臉“操”了一聲,擦擦汗,走回禮拜堂。
雷狗中午又去了棚屋。貓女果然被放了回來,在昏暗的房間看書。雷狗左右張望,确認沒有裝攝像頭,然後拿起棍子,呼一下揮向窗戶。玻璃應聲碎裂,鋼塑框都扭曲了。
雷狗探頭看向吓壞了的貓女,把沒拆過的紅包扔進去。
“你燒聖母院,我砸你房子,看我們誰撐到最後!”
聖母院籠罩在貓女的暗影中。大家雖然照常工作說笑,但一只眼時時留意四周動靜,青蛙跳過都會引起警覺心。夜晚男人輪流巡邏,又加了一倍的攝像頭,監察聖母院的每個角落。
連拍鳥拍鳥大師都延遲出門了,他會跟大部隊一起吃完早飯,再去湖岸。宗先生更是縮回房間裏,幾乎不露臉。關律師常常看着聖母像發愣,康康怕她無聊,陪她說話,慫恿她去爬山游湖。她總是說,過兩天我們就走了,還是在這兒呆着吧。
丘平望着攝像頭的傳來的影像,煩悶道:“咱聖母院挺美的啊,怎麽在鏡頭裏看,像密室逃脫裏的鬼屋?”
雷狗不說話。丘平抱着他的脖子,寬慰道:“她慫了,這兩天沒動靜。”
“神經病會慫?”
“神經病也是人。就她那體格,來了能幹啥?下毒?在水裏拉屎?其實她啥都不用幹,沒事戴着面具在我們門口蹲着就行,保管沒人敢來住。”
雷狗被逗笑了:“你的腦子可以跟她對決。”
“你罵我神經病。”
丘平猜錯了,貓女腦子有病,智商卻高。第二天一大早,幾個村民來他們門口鬧。雷狗認得其中穿花襯衫的,“二姐夫,”他上前打招呼。
鄰村的二姐夫留着及肩的頭發,戴着倆手串,方臉油呼呼的,要不也能稱得上相貌堂堂。他拍了拍雷狗胸膛,大聲說:“咱說好的事,你記沒記住?”
丘平暗想:“嚯,這口吻,黑社會啊!”
“二姐夫,有事說事。”
二姐夫頂讨厭雷狗直白簡短的說話風格,讓他少了跟人刀來劍往的樂趣。他幾乎湊到雷狗臉上說:“咱答應得好好的,你在這裏開招待所,咱桃林是必經的路,為了大家夥方便,掙的錢分一部分出來當路的維護費。”
“我這沒開始掙錢。”
“那是你經營的問題。不管掙不掙,人得經過桃林吧,得踩在土上吧,你的客人剪掉了我十幾棵桃樹枝,這咋算那你說!”
丘平道:“客人剪您桃樹?不能夠啊。”他跟雷狗互看一眼,“您怎麽确定是聖母院的客人?”
“那還能是誰?你們村的人不進桃林,除了你的房客還有別人?”
雷狗只好又是道歉,又承諾會好好約束客人,二姐夫難得來一趟,不能空手而歸,最後撂下一句話:情分歸情分,道理歸道理,你用我的路,就得交錢。以後你客人打桃林過,一人一次80。就這麽着吧。
丘平和雷狗走進桃林,兩邊的桃花結了苞,一粒粒粉色果子似的,很是好看。再過一兩周,滿林子的桃花就會陸續綻放,開得漫山遍野;花不但美,還會生錢,會結出一顆顆水潤的桃子,給二姐夫家帶來不菲收入。
每隔個七八棵樹,就有一棵桃樹被割掉一半的枝桠,樹枝連着花苞落了滿地。這絕不是“手賤”可以造成的。丘平查看切割的痕跡,怒道:“那變态丫頭用電鋸切的。”
她可一點不傻,知道聖母院的軟肋在哪裏。走到桃林盡頭,一個保安亭巍然立起,出口擋着木圍欄和橫杆。要進桃林,先交80塊錢的“摘桃費”。不止入口,桃林的邊緣都用圍欄圍起來了,進出極為不便。
兩人愁悶地看着屏障,束手無策。今天二姐夫要80,明天就可以要100、200,甚至完全禁止出入。為了最大限度降低風險,他只能跟二姐夫簽訂長期合約。這是雷狗特別不情願的——二姐夫勢必把他當孫子一樣剝削。
丘平嘆道:“荒山野外,這麽大一片地,周圍沒幾個人,咱這鄰裏關系還搞得一塌糊塗,他媽的!”
雷狗也很窩火,二姐夫他暫時沒什麽辦法,只能先解決貓女。他想明白了,這女孩不是不能動的,她是弱勢者,又是強勢者,是神經病,又是頂頂聰明的人;但說到底,她只是個年輕力弱的女孩,在這裏唯一的庇護所就是那個破棚屋。
他這就去把屋子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