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狗朋友
第44章 狗朋友
雷狗沒提意見,那就是同意了。丘平道:“老板先來,你說個詞。”
“‘朋友’——殷殷來說吧。”雷狗随口道。
丘平笑道:“雷子就是厚道。”麻殷拿起半滿的酒杯,倒一半在雷狗見底的杯子裏,“我們一人一半,幹了!”
酒杯放下,麻殷開始說:“我的第一個朋友是一條狗。別笑!很多小孩的第一個朋友是寵物。我有點不一樣,一直到小學畢業,我只有這麽個朋友,而且它在我五年級的時候就離開了。”
丘平喝了口酒:“你小時候就那麽不招人喜歡?不像啊。”
“我個子小,發育慢,而且沒半點運動細胞。自小就不愛跟男生追追跑跑,最讨厭踢球爬山跳繩,你知道班裏總有一類可憐蟲,說話小小聲,最煩人的是成績還特別優秀,女生都欺負他。
“我其實也想跟他們一起玩,但玩啥都很弱雞,慢慢大家都不帶我了。”
丘平心想,麻殷現在交游廣闊,言談行事也挺厚臉皮,很難想象有這麽黯淡的童年。他嘲道:“肯定還有個暗戀的男生。”
“那必須的,”麻殷拍拍雷狗的後背,“打籃球很厲害,又高又帥,跟雷老板一個類型的混蛋。”
雷狗:“我不是混蛋。”
麻殷笑道:“我說的是帥氣,不是說混蛋。四年級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班裏揀了只狗,一只白色的京巴,眼睛滴溜兒圓,挺可愛的。我為了讓大家夥喜歡我,主動提出我負責養它。我這輩子唯一一次養活物,盡心盡力,給他帶肉帶雞蛋,領它出去遛彎兒,冬天還給它穿毛衣。傻逼一樣。
“照顧了有大半年,班裏的人照樣不帶我玩,而且漸漸的沒人再關心這只狗。這狗跟我一起後,也變透明了,我們倆相依為命,就我記得它,就它會一直跟着我。
“那一天是兒童節,學校放了半天假。我喜歡的那個男同學,突然說要帶京巴出去玩兒。那好啊,我也想跟他玩兒。他們一群人,四五個吧,還有兩個學校最漂亮的女生,一起到校外的馬路上玩。我家是個小地方,馬路都是土路,一般沒啥車。他們這些傻逼,一出來就忘了我和狗,玩了一會兒,無聊了,不知道誰提議進行騎車比賽。不是普通自行車,是電動車,他們想把京巴綁在車後面,讓小狗跟着車跑。”
“我操,太缺德了。”
“我說狗會被拖死,沒人聽。那個男同學,拿了繩子綁好了京巴,沒馬上騎上車,猶豫了有七八秒吧。他覺得不妥,不過騎虎難下了,這時候不玩的話,在女生跟前丢面子。幾秒之後,這爛人就他媽風馳電掣地騎起來,開得飛快,京巴在後面搗着小腳跟着跑,叫得特別大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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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一會兒車影看不見了。我們一夥人追了過去,拐了個彎,在馬路邊看見他們。車停了下來,小狗倒在一邊。他轉彎的時候繩子脫落,京巴被甩了出去,撞上大石墩子,腦殼兒撞裂了。”
露臺沒了聲音。麻殷的手指搭在嘴唇上,就像不想讓什麽怪物從那裏鑽出來。過了一會兒,他道:“我唯一的朋友沒了。我第一個感覺不是傷心,是很好奇,好奇這些人為啥要這麽做呢?讓一只小狗追着車跑,樂趣在哪裏?我看他們自己也沒明白,每個人都很慌,尤其是那個男同學。他們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我是地上冒出來的恐龍。
“過後男同學私下找我,在我面前痛哭流涕。他說對不起,不是有意弄死你的狗。他很害怕,樣子跟殺了人差不多。我提醒他,那不是我的狗,是我們班的狗。但他還是沒聽我說話,一個又高又壯的男孩子,他媽在我跟前哭得站不起來!”
丘平道:“那你咋回他?讓他給你當狗?”
“我不要。這幫人太特麽脆弱,好面子、從衆、軟弱、沒腦子,比我的京巴差遠了。我跟他說:臭傻逼,京巴不會原諒你,天天跟在你身後撒尿,你等着!”
丘平哈哈大笑,拍手道:“怼得好,結果你的初戀就吹了。”
“吹個球球,我對他沒感情。小狗死後,我一下就清醒了,我為啥要讨好這些人,要跟他們玩兒?上中學我就拼死拼活考去大城市,遠離那破地兒。”
雷狗給他倆的空杯子倒了半杯酒,自己幹了。
麻殷笑道:“我的故事講完了,接下去誰?”
“我給雷狗出題,”丘平一邊說,一邊給自己倒了滿杯的酒,然後爽快地一飲而盡,再把杯子倒扣,表示一滴都沒剩。麻殷樂道:“北京人就是局氣!雷老板,酒都喝了,問啥你都必須講。來,出個尖銳的題。”
丘平說:“分手。”
麻殷很失望,“能不能選個刺激的?”
“少他媽廢話,酒是你喝還是我喝?快講吧雷狗。”丘平玩這個游戲的初衷,就是想知道他跟柏神分開的內情,現在無論如何不能讓雷狗躲開。
雷狗冷靜地看了他一眼:“好。這事很短,在我十一歲那年,跟殷殷養狗的時候差不多大。”
丘平很不樂意:“又講小學那種幼稚初戀?不愛聽。換個別的。”
“跟戀愛沒關系。”
“對啊,你十一歲不是還被關在聖母院嗎?”
“等等,”丘平抗議道:“不是戀愛算個球的分手,pass了,講另一個。”
殷殷:“是你說講什麽都行,老板別管他,講講你在聖母院的事。聽說你小時候被拐賣了,拐你的人叫什麽名字?”
“叫大豁牙。我不是被關在聖母院,大豁牙常常帶我出去,去其他村,去鎮裏,去縣城裏。”
麻殷來了興趣:“那時候人**那麽猖狂,帶你到處跑?”
“他不是人**,是我自己走進桃林,誤打誤撞來到聖母院。剛來的時候,我有想過要回家,但他不讓我走。他也沒關着我,聖母院的門從來不鎖,是我年紀太小,出了門,找不到回家的路。”
這一段丘平倒是沒聽過:“那不還是拐帶嗎!非法囚禁兒童啊。他不要贖金,又不把你賣了,他想拿你幹嘛呢?”
“我可以幫他忙。”
麻殷道:“肯定不是好事。聖母院附近沒地,沒礦,那時候也不興做民宿,他靠什麽生活!”
雷狗做了個插門開鎖的手勢。丘平恍然大悟,原來雷狗的手藝是童子功,打小跟着大豁牙入門盜竊學回來的。“他帶你去鎮上偷東西!他媽的,帶個孩子做犯罪掩護,可比人**還壞。偷不到就沒飯吃了吧?”
雷狗搖搖頭:“那沒有,我從沒餓過肚子,遇到好吃的他都讓我先吃。那時候治安挺亂,我們小偷小摸,警察也不使勁抓,弄點吃的玩的很容易。”
“那人不是個教士嗎?”
“他是個教士,他說,沒有教徒的教士,等于無業游民。他是個孤兒,被之前的教士收養,一直住在聖母院。後來搞運動,教士全走了,教堂也荒廢了,他沒地兒去,一個人住在這裏。”
麻殷道:“幾十年孤身一人住在聖母院,也是個傳奇了。”
“大豁牙沒念過書,不會正經手藝,沒有賺錢的營生。隔幾天他會帶我去鎮裏或市裏‘扒門’。我們一般拿點吃的用的,還有桌上的零錢,不敢拿太多,怕被逮捕。有一次我們闖進了一個樓房,挺新的小區,住在那裏的人經濟條件都好。我們進了門,看見有個小孩在做作業。這家留了個孩子,大人都不在。孩子比我小點,見到我們喊了一聲。大豁牙騙他說,我們是來修地板的。這孩子挺機靈,不說話了,大豁牙知道大事不好,把孩子綁起來,嘴裏塞了手絹,防他大喊大叫。他不是幹這事的人,手都在發抖。”
雷狗講的雲淡風輕,丘平和麻殷聽得驚心動魄,入戶綁架和偷東西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抓住了得判個十年八年的。麻殷問:“你害怕嗎?”
雷狗嘴角微翹:“不怕,我對大豁牙幹什麽沒興趣。我坐了下來,看小孩寫的作業。我看的也不是作業,是上面的圖畫,在聖母院幾年,我很久沒看過書了,覺得很新鮮。我坐下來一頁頁翻,不知道過了多久,就聽見大豁牙跟小孩講了很多話,解釋說他不是壞人,還給了他糖果,反正挺蠢的。”
丘平已經猜到後來的結局,“後來大豁牙被抓,不是因為你,是因為這小孩。”
“沒錯,當時我們一進門,見到有人,就該跑了。可能是報應吧,我們不但沒跑,還腦子進水進去綁了那個孩子。綁了人,也不知道該怎麽好,一個勁解釋說不會害他,屁用沒有。”雷狗說完這些話,看了看聖母院的外牆,就像上面寫着臺詞,他忘詞了,得看看才能說下去。但聖母院牆上什麽都沒有,它的過去了無痕跡。
這是丘平聽過雷狗講的最長的一段話,他感慨道:“你說分手,原來是跟大豁牙‘分’,耍賴呢嘛。”
雷狗笑:“那也是分手,我沒離題。”
“繼續繼續,別理他。後來怎樣了?”
雷狗道:“後來……我們從樓房出來,回了聖母院,值錢的東西、吃的喝的,全都沒拿。大豁牙就拿了一樣東西。”
麻殷道:“作業。”
雷狗:“殷殷腦子真靈。”
兩人碰了碰杯,一起幹了杯中酒。雷狗接着說:“大豁牙不知道什麽是作業,他當是圖畫書,偷回來送給我。他說,你喜歡就拿去看。那天天快黑的時候,他拉着我穿過桃林,到了村口。他什麽都沒跟我說,就對着村裏喊了聲:‘孩子回家啰。’然後跑了,跑得比兔子快,霎眼就不見了,村民來到村口的時候,只看到我一個,傻子一樣站着。”
丘平視野模糊,才發現眼眶潤濕了。或許因為身在聖母院,大豁牙的形象格外清晰:是個蠻醜陋的中年人,孩子一看就起戒心的面容。不善言辭,不怎麽識字,可能會背大段的聖經,甚至每周會做彌撒,但從來沒人來聽。沒有信徒的教士,扔下雷狗後,自個兒回到空無一人的聖母院。
“後來你沒找他嗎?”麻殷問。
“我回家之後,他們問我去了哪裏、做了什麽。我什麽都沒說,我被吓到了,我離家差不多四年,村裏的人都不太認識,連我爸媽在內,都覺得像陌生人。他們以為我被折磨壞了,或者中了邪,一步不離地看着我。我沒機會進桃林,本來村裏人也不讓進桃林,我回來之後,桃林更不讓孩子接近。我被送去了寄宿學校,隔了兩年回到村裏,我也長大了些,才聽村裏人說,那孩子家報了警。根據孩子的描述,他們追蹤到大豁牙,也找到了我家。
“我爸媽和村裏人幫我應付了警察,都說我是被拐帶的。警察來到聖母院搜查,沒找到大豁牙,這裏的山都搜遍了,大豁牙不知道去了哪裏。”雷狗轉臉看向丘平,“那天把你背過來,是我這麽多年後第一次回聖母院。”
麻殷:“我們給聖母院辦動工許可的時候,聖母院産權歸屬于中國基督教會,既然有教會,那麽教會應該錄有教士名冊吧,可以找到些蛛絲馬跡。”
“他們只有名字,大豁牙名叫魏全福,其他信息一概沒有。在聖母院住過的大概有十來人,大半都過世了。我通過他們聯系到一位還在世的,我英語不行,是嘎子……”雷狗對丘平道:“是你幫我找到的人,你完全不記得了吧。”
丘平哪裏可能記得,只能默不作聲。“你幫我找到一個住在荷蘭的老教士,他腦子不太清楚了,倒是還記得魏全福。但魏全福從來沒聯系過他。大豁牙應該還在國內,過了那麽多年,可能死了吧。”
丘平和麻殷唏噓不已,潛逃罪犯的日子不會好過,即使活到現在,勢必吃盡苦頭,下場凄涼。丘平給三個酒杯都倒滿酒,舉起酒杯說:“雷子這故事值得三杯酒,一杯給拐帶孩子的壞教士,一杯給作業被拿走還不曉得感恩的熊孩子,一杯給至今逍遙法外的小惡童雷老板。”
麻殷笑道:“對,值三杯酒,幹了哈。”
作者有話說:
當人物小傳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