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扭麻花
第45章 扭麻花
本來是為了少讓麻殷喝酒,結果講完兩個故事後,三瓶酒都見了底。麻殷半醉着道:“最後是丘平了,我出題,呃……”
正思考着,樓下喧鬧了起來。禮拜堂裏嘻嘻哈哈走出一群人,麻殷的朋友們帶頭,後面跟着一些住客和康康。作家朋友擡頭看道他們,喊道:“下來放花!”
丘平應道:“好咧!走,咱下去放煙花。”
“你還沒講故事。”
“故事什麽時候都能講,煙花放完就沒了。”
“喂喂,不行這樣啊。”“你玩賴!”丘平不理他們倆,對樓下笑道:“我馬上下去,等我。”
從戶外階梯下樓,天空已經綻放出絢麗的煙火。這一年北京嚴禁煙花炮竹,郊區也不行,可誰能管得着荒山野郊的聖母院?大家分着小呲花,膽子大的點竄天猴、點水桶大的煙花,膽子小的躲遠遠拍照。
火光在冰湖上映出五彩缤紛的倒影,短暫照亮了湖邊的樹林。人在湖邊嬉鬧跑動,分享手中即将熄滅的火苗。雷狗拉住了丘平。
“怎麽了?”丘平問。他正在興頭上,臉上脖子都出了薄汗。
雷狗擡手伸到他耳邊,脫下丘平的口罩和帽子,“別戴了,怪熱的。”丘平不适應地遮住自己的爛臉,小聲道:“不會吓到人嗎?”
“不會。”
煙花照在丘平的臉上,一時明,一時暗——這裏每個人都這樣,但其他人不會得到雷狗的關心。丘平心情暢快,跟人要了一根煙,叼在嘴上,去點湖邊最大的煙花。
這些花也不知道是誰帶來的,在湖岸排成一排。一邊是丘平,一邊是麻殷開酒吧的朋友,兩人一個個點去。
轟轟聲連連不絕,在上空開出了煙火之林。麻殷和雷狗擡頭看着花,麻殷道:“新年快樂啊雷老板,聖母院一定越做越好。”
“嗯,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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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春節聖母院的客人絡繹不絕,雷狗和丘平一天不得休息。他們的房價也賣出了新高,雷狗手上多了點現金,大份的錢給了康康和聾婆,小份分給了小武和哼哈二将。哼哈兩人初來乍到,有個落腳地就滿足了;小武得了新的電動車,對這分配也并無不滿。
丘平什麽都沒有,這也是意料中事,雇傭合約中寫明,嘎樂的酬勞比北京市基本工資高不了多少。丘平無法抱怨,只想着雷狗什麽時候能錢債肉償。
雷狗自己也沒剩錢,對丘平感慨道:“以往每年都能拿點錢回家,今年真拿不出來。”
“你家裏不缺你這點錢。”丘平寬慰他,“對了,你爸咋樣,訓你了嗎?”
“訓啊,每回見我都雞飛蛋打,還好過了初七他就回廣州了。”
“聖母院開始掙錢了,他就不能接受你幹這個?”
雷狗搖頭:“他不會接受,我接受他的不接受就好了。”
丘平樂了,“也對,你打從進校隊開始,沒花過家裏一分錢,他對你控制有限。”
雷狗還是有點郁悶,對着丘平房間的牆壁發呆。牆上貼了很多東西,其中一張是他畫的素描,兩個男人和一只王八。過了一會兒,雷狗道:“你該給你爸媽打電話了。”
“我爸媽?”丘平第一反應是愣了愣,随即不知所措道:“我……我差點忘了這事。”
不管嘎樂怎麽對他,兩人恩怨不該波及老人,他住在嘎樂的身體裏,對老人确實不好棄之不理。但有個不能跨越的障礙,丘平尴尬道:“我忘了蒙語怎麽說。”
雷狗早想好了對策,“你在醫院的時候,我不敢告訴你爸媽,所以聯系了你的堂姐,娜仁姐姐……你肯定不記得你的堂姐了。”
丘平撓頭:“嗯。”豈止不知道堂姐是誰,他壓根兒不知道嘎樂有個堂姐。嘎樂的事,雷狗比他知曉的多得多。
“娜仁姐姐住天津,你在醫院的時候來看過你,我們瞞着家裏倆老,就說你去美國工作,過兩年才回來。”
丘平:“辛苦你了,幫我做了那麽多。”
雷狗靜默,沉浸在自己思緒裏。丘平又道:“平時沒消息好說,過春節不能不給老人打電話。”
“對。我就想,你給娜仁姐姐錄個視頻報平安,讓她轉給你爸媽。雖然有點奇怪,好過什麽都沒有。”
“好。”
“你想想該怎麽說。”
丘平明白,雷狗的意思是讓他模仿嘎樂說話的語調和措辭,別露出滿嘴京片子。這事給了丘平很大的痛苦,他不得不把嘎樂從記憶匣子裏扯出來,一遍遍地想他,分析他,讓他的身影烙合在自己的身上。這仿佛是一場艱苦的性愛,迎合和對抗,馴服和抵禦,努力無濟于事,他不知道該怎樣處置自我。身體怎樣玩都行,但讓嘎樂長驅直入地占領他、主宰他,讓他很不舒服。
雷狗道:“有什麽我可以做的……”
丘平斜眼看他。他看出雷狗也痛苦,雖然他們再不提樊丘平,可丘平就在那裏,在他自然流露的言行舉止裏,在麻殷說漏的嘴邊。雷狗是怎樣對自己說謊,才能無視這個事實?
丘平腦子裏突然升起一個念頭:成為嘎樂,說不定才是他和雷狗唯一的道路。只要他肯放下自我,心甘情願扮演嘎樂,那麽他和雷狗就能完全和解——最起碼,雷狗能跟他自己和解,不再被這無妄的痛苦波及。雷狗是無辜的,丘平跟嘎樂怎樣扭麻花是兩人的事,就不該雷狗來承受。
想到這,丘平難受得要命。成為嘎樂,等于樊丘平真正死了,自己雖然滿身缺點,也不是多死不足惜的人類,但他還是愛樊丘平的。當然他也很愛雷狗。一邊是樊丘平,一邊是雷狗,這要如何抉擇?
丘平道:“教我打羽毛球。”
“呃?”
“上回不是說帶我去比賽嗎,我忘了怎麽打,教我。”
“你真要練嗎?你的腳不容易做動作。”
“練,”丘平爽快說:“明早就開始。”
聖母被擦拭得幹淨光亮,臺上放了白蠟燭和《聖經》。哼哈二将穿着西服和帽子,背對他們坐長凳上。他們身高體胖,從後背看很像美國大漢了。這“坐落在加州聖塔芭芭拉”的教堂,一點破綻都沒有。
丘平在昏暗燈光中也穿得衣冠楚楚,帶着一頂格子寬檐邊帽,緊張地抿着嘴唇。雷狗給他打了個手勢,他點點頭道:開始吧。
爸,媽。
丘平停下來,咳了一聲。咳嗽也是他們的設計,雖然已經把蒙語背得滾瓜爛熟,倆老一聽還是會聽出問題,只好假裝感冒,故意把話說得渾濁不清。雷狗用嘴型說:放松點。
丘平試着想象嘎樂父母的樣子。他沒見過倆老,就連自己父母他都記不起來了,他這才想起,活了半輩子好像就沒怎麽叫過“爸、媽”。在木門處,兩個老人像幽靈那樣顯形,衰老得跟他們的年齡不符,老頭戴着草帽,穿着馬甲,脖子挂着銀器,老太太穿着綠色棉服,頭發很濃密,有着跟嘎樂一模一樣的秀氣高鼻。
丘平确信這不是出于他的想象,是這副身體召喚出來的面容。難以抑制的情感充斥胸臆,他磕磕絆絆地把蒙語臺詞全念出來了,甚至沒去想讀音和語調。雷狗要叫停,卻說不出話來,等丘平一股腦兒念完,眼淚滑下寬檐邊帽下的眼眶,徐徐流過他的臉龐。丘平壓根兒沒發現自己在流淚,他露出牙齒笑道,爸、媽,不要擔心我,我過得好呢。等年底回國看你們。
這句話已經是漢語了,可是丘平沒察覺。
丘平的目光掃向左右,松了口氣道:“怎樣,還錄一遍嗎?”
雷狗不語。
丘平又看向旁觀的康康和宗先生,問道:“我演得好不好?”
康康感動道:“完全像另一個人,演得太好了。你們在錄個什麽啊?”
雷狗沒有回答,他的心在震顫。剛才站在聖母跟前的,分明就是嘎樂,雖然蒙語說得一塌糊塗,雖然從沒見嘎樂哭過,但那久違的神色語調和眼裏流露的情感,怎麽會是別人?他走上前,給丘平擦眼淚,柔聲道:“不用再錄了。”
“你臉色怎麽這樣了?你也入戲了?”
“沒有。呃,我把視頻發給娜仁姐姐。”
丘平卸下重擔,心情愉悅道,“緊張,昨晚都沒睡好。我們來打羽毛球吧,我想想……長凳挪到一邊就有足夠空間。哼哈,你倆打不打?”
“打。”
這天下午,禮拜堂暫且改成了球館。平時他們是不随便挪用禮拜堂,但聖母院只有禮拜堂的天花板夠高,勉強能容納羽球高飛。
雷狗站在那裏,也不見他怎樣移動,愣是很難在他手下得分。哼哈很快敗下來,丘平搭着康康也輸了,宗先生連試都不敢試,後來幾個住客加了進來,雷狗便把場地讓給他們玩。
雷狗和丘平在一邊學習架拍、發力和基本步伐。丘平學得快,自鳴得意道:“我天分太高了吧,你有沒有教過那麽聰明的學生?”
“你本來就會打。”
丘平發現雷狗心緒不寧:“怎麽了,心情不好?”
“沒有……”雷狗轉換話題道:“你本來就會打,肌肉有記憶,練練身體反應就回來了。”
丘平感覺白撿了一門本事,很是欣喜:“那太好了!身體确實有記憶,像說蒙語,聽幾回音調就能模仿得八九不離十,你說給我一把馬頭琴,我是不是就唱起來了?”
雷狗勉強一笑:“剛才錄影的時候,你就是嘎樂。”
丘平神色一沉。跟雷狗走到今天,他再無法斬釘截鐵說出“我不是”這樣的話,甚至想,做嘎樂好像也不那麽難,畢竟身體記憶會提醒他,基因繼承會塑造他。
他牽嘴笑道:“什麽話呢,我不是嘎樂還能是誰?”
雷狗回到自己房間,從抽屜裏拿出一個手機。手機屏幕碎裂得慘不忍睹,但還能開機,他把手機拿在手裏把玩着。這手機是在桃林撿到的,時機非常微妙,正好是丘平說要離開聖母院的時候。雷狗打開機子才知道,這是丘平擅自進入桃林時遺落的,龐大的樹林,偏偏落入了他手中——也是奇妙的機緣。
因為有了這手機,他才無痕跡地轉走了丘平的補償金,也因為這手機,他“發現”嘎樂剛住院時,樊丘平給他寄的第一筆錢,有零有整,全是從嘎樂這個戶口轉的。當時他大概也看見了戶名,但兵荒馬亂的哪裏顧得上琢磨細節?此時他才想到,丘平不太可能會用嘎樂的戶口轉錢。以丘平的個性,別說嘎樂的賬戶,嘎樂有沒有堂姐、老家是哪個旗的,他都不見得會過問。
雷狗把手機合在掌心。到底什麽是真相?發生過的已無可挽回,真相越來越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重要的是他和此人在平衡木的各一端,各自努力地找到這段關系的立足點。
他們的博弈才是不可躲避的事實。
抽屜裏有一些畫像,他全部拿了出來。有他母親,有大豁牙,有他的一些同學和隊友,有原琪兒,還有好幾張嘎樂和丘平的。其中兩張是爛臉的嘎樂,一條肉腿一條假肢地站着,笑得很不正經。
雷狗輕輕摸着那張臉,嘴裏念道:“嘎樂,樊丘平,嘎樂,樊丘平,嘎樂,樊……”他的大手掌忽地覆蓋着臉,煩惱又甜蜜地說:“再這樣下去,你不瘋,我都他媽要瘋了!”
作者有話說:
寫這文,才知道蒙古族也是把春節當新年的。對少數民族的認識真的很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