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桃花源
第38章 桃花源
丘平敲了敲八號房的門,跟昨天和前天一樣,裏面一個男人用微弱的聲音道“不用打掃,多謝”。康康匆匆走過來:“又不開門?他不會出啥事吧?”
丘平聳聳肩,“你怕他病死?放心吧,鬼不會在光天化日說話。”
康康絞着手:“教練不在,心裏總是不踏實。”
“今晚來我房間睡。”
“啊?”
“那些大學生有幾個眼神不正,你的房間靠着露臺,不安全。”
“不至于吧……好,我睡你房間,”康康眼波流轉,“你要保護我哦。”她的神情俏皮又嬌柔,可惜丘平是絕緣體,一塊覆滿青苔的木頭,半點震顫都感受不到。
“我一殘疾人,不如您來保護我?今晚你睡我房間,我睡起居室。”
丘平又思量要不要把聾婆也叫到房間,想想,這可真“不至于”。
傍晚時分,聖母院的室外照明亮了起來,襯着山林格外的黑。飯菜端到了禮拜堂後的起居室,大部分都是加熱的半成品菜肴,油大且調味重,但有肉有鮮蔬,倒也是豐盛的。飯廳裏點綴着鮮花綠植,餐墊和挂毯都是聾婆編制的,氣氛很溫馨。一大學生問:“壁爐不生火嗎?”
康康給他們倒茶,答道:“還沒到時候,降溫了我們就點。”
“不是說了嗎,虎神不讓生火!”衆人嬉笑。
此時,一人走進了飯廳。是個消瘦的、臉色蒼白的中年人,走路小小聲,說話也小小聲。學生們只看一眼便對他喪失了興趣,目光落回到手機和康康身上。
丘平對他倒是有點好奇。這獨身客人已經住了三天,可能是個作家或編劇,找個山明水秀的地兒閉關寫作,人很有素質,房間收拾得出奇幹淨。聾婆把米飯放在他跟前,他用啞語跟她道謝。聾婆臉紅地擺擺手,丘平翻譯道:“婆婆沒學過啞語,村裏沒人用啞語跟她溝通,您做簡單手勢就行,婆婆很聰明,能懂。”
客人尴尬道:“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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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平想,這人也客氣得過了份。“飯菜不合您口味嗎?您每回都吃得很少?”
“不是,我……胃口小,吃不吃都沒關系。”
這人既不帥,沒有胸腹肌,說話也無趣,丘平不再關注他,眼睛時時盯着這些學生。他們飯吃得多,酒下得快,鬧哄哄的兩箱啤酒便喝空了。喝多了人更沒正形,有人開始一首首地唱李榮浩的歌,有人拼命抽煙,對康康的态度更放肆了,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一定要加她的微信。
丘平從身後搶走了他的手機,笑道:“康康沒有微信,要不您加我的?”男生怒目瞪着他:“手機還我!”丘平把手機扔回給他,康康已經找了個理由離開。
晚上他們堅持要在禮拜堂睡覺,勸阻也沒用。雖然沒有神職人員駐守,但丘平他們向來把禮拜堂當宗教場所,參觀拍照可以,可不許游客在這裏胡鬧。丘平想,雷子不在,小武偷懶回村裏了,這裏只有他一男人,還是別起沖突為好。他數了數人頭,少了一人。
問聲音最大的高個子:“你們有位同學不在飯廳?”
高個子渾不在意道:“他在房裏拉屎吧,或者去河邊抓田鼠去了,這麽大一人不會走丢。”
丘平很不放心,跟聾婆和康康上上下下找了個遍。房門沒人應答,河邊也無人影。學生們這才緊張起來,打電話沒人接聽,微信也沒人回應。其中一人說:“豆豆一直說要游湖,山那邊不是有只廢棄的船嗎,他會不會去那兒劃船了?”
丘平頭發都豎起來了:“他媽月黑風高,他乘船去陰曹地府嗎?”
“你說話咋那麽難聽?詛咒人呢嘛。”
丘平不跟他們争吵,趕緊打電話給雷狗和小武。兩人都沒接電話,他只好跟兩個學生拿着手電筒,穿進黑暗的密林裏。丘平心急如焚,萬一這“豆豆”真淹死湖裏,他就是罪魁禍首了——編個什麽故事不好,非要提到那艘船?
随行的兩學生問:“虎神是真的嗎?”
丘平見兩人一點都不着急,性子實在涼薄,便陰測測道:“當然是真的,你們知道我為什麽戴着口罩帽子嗎?”
兩人都噤聲了,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丘平知道恐怖故事越是沒頭沒尾,越是吓人,便沒說下去。那兩人跟他保持距離,手電的光恐慌地亂晃,丘平在黑暗中露出壞笑:老虎當然是真的,你們這幫人就是,咋咋呼呼的紙老虎,等老子有閑心,編幾個故事吓死你們。
正當此時,丘平聽到了“喵”的一聲。“大福?”他脫口喊了出來。又聽到“喵”的一聲,這一聲中間有個變調,正是大福聽到丘平呼喚時的獨特叫聲。丘平奔向聲音,兩大學生更慌了:“啥事啊?”
丘平隐約見到樹林裏有燈光。這片樹林他是第二次進來,上回跟雷狗走的不是相同的路。這裏竟有人家?也不出奇,環着大湖至少有三四十個村子,人口上萬,村民在林裏墾殖或伐木,建個棚屋很常見。
他想去找大福,但回心一想,人命關天,去找那個失蹤的學生要緊。他萬般不舍地轉向湖岸,邊走邊急道:“你們再給那同學打電話,說不準他就接了。”
“蔣仔沒帶手機,留房間裏了。”
丘平停下腳步:“失蹤那個不是叫豆豆嗎?”
那人噴着酒氣說:“哦……對,豆豆就是蔣仔。”
丘平憤怒道:“所以他大名豆瓣醬是吧?”
兩人不說話。丘平雙手撓頭,這回大事不妙了!這些人居心可惡,故意把他引開。他啐了一口,罵道:“敗類!”轉身以最快速度跑向聖母院。在七八度的寒冷天氣裏,他跑得渾身是汗,等聖母院終于進入視野,他看了看表:離開聖母院差不多有40分鐘。
禮拜堂裏亮着大燈,零食酒瓶随便扔在地上,那些大學生一個不見。丘平喊道:“康康!康康!”
聖母像後,伸出一只雪白光滑的手臂,像海豚的魚鳍一樣招了招手。康康露出腦袋,喜道:“你回來啦,呼,我快被吓死了!”
丘平長呼出一口氣,只覺心髒都憋疼了,“你沒事!太好了,那些畜生呢?”
康康怒道:“你一走他們就到處找我,還好聾婆婆機靈,打手勢告訴他們我在溫泉。他們一窩蜂下去了,聾婆婆守着樓梯,不讓他們上來呢。”
丘平跟康康一起走向溫泉,只見暗淡光線中,聾婆拿着個電動鋸子站在狹隘的樓梯上。丘平數了數人頭,加上外面那兩蠢蛋,一共九頭,一個都沒丢。他們在底下破口大罵,只是樓梯又窄又暗,聾婆拿着鋸子的模樣又實在可怖,竟然沒人敢帶頭上來。
丘平一看就明白,這些人都是慫蛋,估計引開他只是為了方便跟康康搭話,或許只為了捉弄他一下,并不會動真格。但這也夠可惡的!丘平給聾婆打了手勢,稱贊她有勇有謀,反應迅速。聾婆腼腆地低頭一笑,她想說她一寡婦獨居山窪,應付這些臭狗屎簡直家常便飯,這些崽子連她一根指頭都摸不着。只是這些話太長,手勢打不出來。
丘平拿着電鋸,一步步走下樓梯。學生們驚得連連後退。丘平問:“豆豆是誰?蔣仔又是誰?”兩個男生推推搡搡地走上前。高個兒問:“你想幹嘛?這是家黑店,我們馬上報警!”
丘平笑道:“別急。豆豆和蔣仔,你們倆誰喜歡游湖?”
兩人面面相觑,自然都否認。丘平道:“唉,游湖多危險。小船上的死人,到現在都找不到,你們猜為啥?這裏山啊湖啊坑啊,太多太多了,死人又不會說話,真不好找。”
學生們擠在一起,臉無血色,都在想怎麽脫身。
丘平繼續說:“警察來問,這些人不是投宿你們旅館嗎?我很無辜地告訴警察叔叔,他們去游湖了,這些孩子不聽勸,叫他們別去,他們偏去。我也不能限制人身自由啊,您要不去湖裏撈撈。警察說,你們沒裝攝像頭嗎?我說,我們這是歷史保護建築,電力不穩定,剛好停電了,攝像頭用不上。”
豆豆小聲說:“警方用魯米諾測試,會發現這裏布滿血跡的。”其他人怒瞪他,罵道:“傻逼啊你。”
丘平覺得好笑:“豆豆蔣仔,你們還想不想游湖?要不我給你們砍棵樹,做艘船?”他打開電鋸,響聲刺耳,一聽這聲音人下意識就吓得腿軟,哪裏有人敢說話?丘平滿意道:“不想就好。都回去睡覺吧,快!”他喊一聲,人呼啦湧上樓梯。
丘平恨恨地咬了咬牙,責怪自己沒保護好院裏的人。
他在禮拜堂待到半夜,傾聽樓上的動靜,确定這些年輕人不會再鬧事,才回到自己房間。康康側躺在床上,翻開厚如磚頭的時尚雜志。
“沒睡呢?”丘平問。
“睡不着,”康康坐起身,心直口快道:“咦,那些學生不鬧了,你怎麽還一臉不高興?”
“為我們社會前途擔憂啊,現在的孩子真不是東西。”
“你呀,怎麽不會正經說話?”
“這還不正經!”
“你不肯跟人交心,說話能繞出個花園來,心裏真正想的不說。”康康笑道:“我以前很不喜歡你。”
丘平毫不意外,“我那麽醜,你喜歡我才怪。”
“又來!我不覺得你醜,就覺得你怪。但從今天開始,我喜歡你啦,來床上睡。”
“這麽奔放嗎?”丘平無精打采地坐到床邊。他知道不能怪康康,但還是忍不住道:“你性子也太軟了。不能慣着那些孫子,他們提出無理要求,你該拒絕拒絕。對畜生給啥好臉!”
“我們家客人少,正是攢口碑的時候,有理沒理,看的不是理,看的是誰對對方更有需求。”
這話倒是現實,做服務行業的不能太有棱角,聖母院多虧有康康這脾氣溫和的女性,才有了宜居的氛圍。
丘平放輕聲音道:“那你也得保護自己。就說現在,你讓一個男的跟你睡一床,你不怕嗎?”
“不怕啊,你不喜歡女的。”康康做了個上下撸*的手勢,“我看到你穿着女裝,在這裏做……”
丘平尴尬道:“別說了!再說我殺人滅口。”
“這有啥,”康康笑道,“你好好睡個覺,我不煩你了。”
丘平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時無法合眼。他很久沒跟人睡在同一張床上,甭說這還是個女的。康康身上很香,不知道是洗發水還是護膚品的味道。
他問康康:“你喜歡雷狗?”
康康側過身。她也睡不着,正想找人聊天。“喜歡啊。他送過我一條很貴的項鏈,我以為他要跟我在一起呢,結果他是來跟我說再見。我是喜歡他,但他沒那麽喜歡我,我知道。”
丘平心一酸。康康又說:“你跟他是大學同學,他大學時有女朋友嗎?”
“有啊,大美人。”
“比我美?”
“嗯,全校男生想追她的沒一千至少有八百。”
康康不服氣,“你吹牛,那他們為什麽分手?”
“不知道,雷子不說。可能她要回西班牙吧,她是西班牙人。”
丘平沒說實話,分手的原因他猜到一點,必與雷狗送張洛的肖像畫有關。他擡起手,看着嘎樂有力的指掌——也必與嘎樂有關。不是選擇跟誰在一起的問題,是要不要面對真實自己的問題,雷狗肯定也覺得自己不對勁吧。
又或許是丘平想多了,是女方煩了、厭了、有了新歡,一腳踹開雷狗。
“你留在這裏是為了跟雷狗在一起?”
康康搖頭:“不至于,我聽了建築師的話,這裏蠻有意思,比外面好。”
“殷殷說的話別信,他比大姨還神棍呢。”
“他說得很對,這裏跟外面不是同一個世界。”
丘平冷聲一笑:“世外桃源?不存在。你剛被七個男人追得到處躲,想想吧,在市裏他們才不敢這麽放肆。越是偏僻蠻荒的地兒,人那點壞心思越藏不住,人頂好住在文明法治的大城市。”
“我就是找個地兒躲躲。其實在市裏也沒啥差別,把我當婊子的男人到處都是。你知道不,我就想好好生活。”
“啥意思啊?”
“就是活着,”康康亮晶晶的眼看着他,有點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怎樣才算好好活着,好像幹啥都不對,買衣服鞋子,交個男朋友,學好一種運動,看書,旅行、賺錢,花錢,做啥都覺得無依無靠。我媽媽老說我想得太多,她說有個穩定工作,到年齡就結婚,人就能落地了,就能踏實了,這不就有依有靠了嗎?她還說你們年輕人有了選擇,反而不知道怎麽過了。你說她的話對嗎?”
丘平愣了愣,“你問住我了……要不你先別追求依靠?安全感哪裏都沒有,接受這個事實就感覺好多了。”
康康眨了眨眼:“也是啊。教練說得對,你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
丘平的臉微微一紅。康康摸了摸丘平的臉頰——爛的那邊,“謝謝你開解我,睡吧,很晚了。”
丘平覺得她的手又軟又暖,跟一只毛毛動物一樣,丘平非常舒服。他不止很久沒人跟他同床,也很久沒人對他敞開心扉,毫不保留地說心裏話。
轉頭看,康康已經閉上了眼睛。丘平把她的雜志放到一邊,給她蓋上被子。